漪卿还没来得及对那袋子里的财富发表意见,就已经被一群凶神恶煞的家伙围在了当中。他们表情凶恶、来者不善,手中紧紧握住细木棍,不用他们出手,也可以想得出那棍子打在身上的疼痛。漪卿从面前这个瘪三惊慌失措的反应中看出这些人是冲着他来的。她出来做生意是为了求财,可不是求灾,赶忙悄悄向后退想要远离麻烦。谁知她身后的两个汉子猛地抓住漪卿,同时狠狠瞪了她一眼,漪卿立刻乖乖站住,不敢再造次。
汉子们不理会漪卿的辩解和求饶,将漪卿和那个瘪三分别捆住,用袋子套住头部免得他们看到行程,然后把两个人丢上了车子。
漪卿眼前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看不到。罩在头上的袋子将她呼出的气息全数折返回脸上,非常难受。她突然有一种想哭的感觉。
这是一个倒霉的早晨。孤单的她看到一直好命的淑卿有好男人上门,自己又想起了那个薄情寡义的常永琛不说,还遇到了这么贼眉鼠眼的主顾,这家伙还偏偏给她带来了大麻烦……现在她什么都不知道,但是从这些人的行事作风来看,应该是什么帮会的。
漪卿一惊。
帮会……
她听说过不少沪上帮会的传闻,里面的人凶残无比,动不动就把人和石头绑在一起丢下黄浦江,还有三刀六眼过堂……漪卿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
第一次接客也没有这么恐惧。虽然心中是厌恶的,可男女之事她毕竟是知道的。然而现在,她对于自己将要面对的事情一无所知。
不知道过了多久,快要溺死在绝望和恐惧之中的漪卿终于被踉踉跄跄地拉下车子。她由人推搡着走到一个地方,终于能够停下来站住。
漪卿十分紧张,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霍地一下,脸上的袋子被掀开了。
灰蒙蒙的仓库中沿着墙壁围站了一圈子人,站着的人大多和带漪卿过来的汉子差不多,差不多的衣着,差不多的表情。他们似乎是训练有素的,总是肃穆的一张脸,在面对漪卿和瘪九的时刻也不见更加嚣张,如今回到老巢站在头领跟前,也不见他们更加紧张。
那头领是唯一坐着的人。漪卿一眼就看到他端坐在仓库中间,气度甚是从容。旁边跪着的瘪九哆哆嗦嗦,头领却是不紧不慢地任由指尖烟支上的火光忽明忽灭。
漪卿没发现,自己没有跪着,她是站着的。
她望着那淡定的头领,忽然不知怎么心里堆满的紧张忽然就烟消云散了。好像最恐怖的时刻就是面对未知,当那结果已经来临,反倒没有什么可怕的了。
帮派如何?老大又如何?是行走江湖,总要讲规矩,不讲黑白的,也要讲是非,不认是非,总要讲个理字。漪卿不怕了,她倔强炽烈的性子又绽放开来。
那老大终于是悠闲地抽完了一支烟。他问瘪九知不知错,又问他有什么对不住他,令得他要私自拿他的财物。原来如此,左不过是见财起意罢了。
漪卿等着看他如何处置。
“阿九,你是知道的,我岳申天对曾经救过我的,都不会难为。”
听了这句话,漪卿不得不向那头领行注目礼。他是岳申天?那个名震沪上、三番五次死里逃生、黑白两道通吃的帮派老大?
漪卿打量着座上人。他头发极短,甚是干净,椭圆形的脸有江南人的清晰眉目,只是他没有给这清晰的眉目加入书卷气,却给其中注满了豪霸之气,举手投足间尽是一种见惯世面的淡漠皆具与把握十足,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
这当是岳申天了。
此时的漪卿对上岳申天的目光。他也在打量着她,尽管她还猜不到他心里的盘算。漪卿不知道的事情太多了,她不知道那个自作聪明的舞会,岳申天也怏怏地出席了。邀请他的人曾经是他座下干将,后来却另立山头,竟然也干出一番事业,开了那家豪华的饭店,宴请上海滩这许多名流,自然也少不了他岳申天。
然而大家心里都明白,这一请表面上是恭敬,内里还不是炫耀挑衅。岳申天比任何人都更明白其中的意味,他虽然没做过小弟,一出来便是大哥,却很明白那种看人脸色吃饭的感觉。如今另立山头好不容易扬眉吐气了,自然想要将过去给脸色的家伙拉过来示威一把。
很多弟兄都劝他不要去。然而他自然要去,不去便显得生气了,当初那人走的时候,他岳申天话说得多么漂亮,如今却这么小器,第二天上海的报纸便会添油加醋地写满载言外之意的文章。
何必呢,他要去。去了不是为了赏谁的脸,只是为了给自己长脸。这小子如今这么猖狂,那就让他先美个几天好了,总有他哭的时候,现在暂时让他风光一下好了。
岳申天怀着这样的心情踏入那家饭店,连保镖都没有多带。道理他自己都想得很清楚,可情绪还是难免低落。从街边报童、擦鞋童、小混混到如今,在十里洋场纵横捭阖,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什么样的事没做过,如今鬓边才有几丝白头发,后辈就敢如此蹬鼻子上脸,是后生小辈太不知天高地厚,还是他真的正在变老,没了往日的摄人戾气?
他没有更多的时间去迷惑,因为一个艳丽婀娜的身影映入了眼帘。那对姊妹花走进大厅的时候,岳申天不可免俗地成了被漪卿吸引的众分之一。他一直喜欢这种女郎,身段玲珑浮凸、姿态妩媚,脸庞妩媚,然而她真美,衬的他宅子里的那些花朵都失了颜色。后来岳申天才知道漪卿那独特的美丽来自于骨子里的一点异国血脉,极端俏丽标致的眉眼搭配天真的神情,行动中却透露出一种女人味十足的妩媚。她自认摩登的发型和红唇以及那过于老气的旗袍一点都无法凸显那种与生俱来的美丽,然而却因为美貌太过强大,反而镇住了服饰的粗俗。这样的美人,不论穿什么衣服,穿不穿衣服,都是美的。
岳申天手中因烦闷而转个不停的酒杯,就那么停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