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月后秦臻嫁入了陈家,借着这一天的喜气梦天堂重新开业。
重新开业这天梦天堂的主会场挤满了上海的贵族名流,连当时的法国总领事也携夫人到场祝贺。
因为秦臻和陈嘉荣的婚礼正是举办在这里。
上海的报纸纷纷报道借烟草发家的陈家竟成了这次秦家败落事件的主要受益者,陈家一跃成为了法租界商海的第一把手。
虽说秦臻还是梦天堂名义上的老板,但谁都知道秦臻成了陈家的人,这梦天堂到底姓秦还是姓陈早就一目了然了。
陈家宝德烟厂在内的所有上市股票股价飞涨,秦家梦天堂的股价也有所回升,债主们看形势有好转也都安静了下来。
嫁进陈家之后秦臻并不再去梦天堂,秦家之前的一切包括梦天堂现在都由丈夫陈嘉荣主持。
从下人口中得知听到梦天堂的运营势头竟然比父亲在世时还好,她想这样父亲在地下也能安心了,秦家的家业总算是保住了。
她只希望在她有生之年能守住梦天堂就算只是法律名义上的也好,然后等到哥哥回上海的时候交还给哥哥。
陈家的婆婆常催她跟陈嘉荣生下一男半女给陈家延续香火,可嘉荣自从跟她结婚以后就以公事繁忙为由很少回家,两夫妻接触的机会也少,婆婆又不允许她到公司去。
她总觉得他对她的爱并不是那样纯粹,她甚至有些后悔当时接受他的求婚是不是太盲目了。
她闭上了眼睛摇了摇头强迫自己放下这个可怕的想法,可转念又一想,难道她对他的爱就是纯粹的么,当初答应和他结婚或许只是想给自己找个依靠,给秦家找个出路罢了。
可是中国女人再新式再读过多少洋书骨子里依然是老旧的,嫁了人便是一辈子,逃也逃不开,恩恩怨怨,痴痴念念也只能是一辈子的事。
为着这个想法她开始想改她的性子,她以前是太过倔犟,太过直率的,现在为了这个纠缠一生的人她想开始变得温婉,变得善解人意。于是那晚她瞒着陈家的人去梦天堂找他。
梦天堂的很多陈设都改变了,电影都换了新厅,舞场换了新的场子,很多她从来没见过的舞小姐。
她穿了一身蓝白素色的锦缎旗袍低调得很没有人注意她,她径直上了二楼陈嘉荣的包间,这时候正是晚上七八点场子最热的时候,包房旁边没有人静得很,她见门虚掩着留着一条缝就顺势往里头瞄了一眼。
这一眼让她险些跌坐在地上,
“陈嘉荣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而他的腿上坐着一个女人,”
她强压着心口那股翻江倒海的怒气将手撑在门沿上,继续向里看,这女人的身影她太熟悉了。是.....
“是风荷。”
两人贴着脸亲密地谈笑风生,眼见风荷说到开心处,挺起身子来,她那一头时髦的卷发也随着她上下跳跃。
秦臻像是在夏日街头被彻头彻尾地淋了一盆水,怒火瞬间被彻骨的寒意取代。
“风荷在这里,哥哥呢”
她深知自己已经身处悬崖峭壁,谁的话都不能相信,走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她按了按自己发酸的太阳穴,佯装镇定地离开了。
整件事态的发展已经不可控制,它向洪水一样袭来企图把秦臻整个吞没。
秦臻努力用自己的手臂将自己抱紧,戈登路熙熙攘攘却没有人发现精神恍惚神态异常的女子,她的脑袋中同时蹦出来几十张脸,爸爸,哥哥,陈嘉荣,风荷,管家,甚至还有死去妈妈素未谋面的脸。
秦臻嘴唇泛白,脸上毫无血色,她不知道此刻有谁能帮她,还有谁能相信,她到底该怎么做。
她精神恍惚地拖沓着步子走在大街上不时撞上路人,路人见她神色不对,穿着又不像普通人也不敢贸贸然地得罪,只是嘴上嘟哝着骂几句就走开了。
“秦臻、”突然她听有人在叫她抬眼一看是凌云就一把抱住她,像抱住了一根救命稻草。
凌云也很是意外地抱着她。
不久前听闻她结婚了,秦家的危机也过去了很替她高兴,只是再也没有机会见她,跟她聊聊天,毕竟不论是秦臻还是秦堔跟他们的差距都是遥不可及的。
凌云拍着秦臻的后背仍旧像是拍着三个月前那个精灵可爱的小姑娘,“怎么啦,看你这哭的。到底怎么回事”
秦臻将这几个月的事统统跟凌云说了一遍,最后说道看见风荷和陈嘉荣一起。她拜托凌云在码头上找找秦堔,风荷回来了,没准秦堔也回来了。
凌云立马应允下来并安慰秦臻此时更要镇定,多留心一点陈嘉荣,等找到了秦堔一起解决问题。秦臻点头答应。
送了秦臻回陈家,凌云立刻回码头找秦深,并通过姜陶和小院的兄弟们打听秦堔的下落。
五年前也是在这个码头秦堔决定带着连蓉私奔,被秦臻一句“父亲病重”骗回,
从此两人相隔千里五年未见。
现今还是在这个十六铺码头,
秦堔握着连蓉苍白的手登上去往英国的远洋轮,两人不约而同地望着这片养育他们的土地。
这里有太多的仇怨,
有太多的牵挂,
有太多难以割舍的人和事。
仍是这一对璧人,五年之前与五年之后,两人的心思却像是隔了一片大洋,再也合不到一起了。
回到客舱,
秦堔有些茫然地将头靠在金属的床架上手却不自然地摸上身边的一个箱子。
自己的行为实在是有些鲁莽,
原本就只是想见上连蓉一面,
看到她毫无血色,
弱柳拂风的样子竟有些不自控,
不惜以自己的性命相要挟要带她走。
这一闹估计整个大上海都没有他两的容身之地,只能远走异乡,避避风头。
还好表哥表嫂及时出现给了他们两张船票还有一箱子衣物和足够的法钞送他们走。
他打开表哥给他的那只金属皮革箱,几套简单地衣物,一箱子的银票和法钞还有.....
秦堔轻轻地打开一只纯金的带链怀表,上边有一个女人在对他温婉的笑,妈妈。
秦燊从来没有见过妈妈,四岁以前的记忆好像全部都消失了,他的记忆是跟随父亲来到上海开始的。
父亲在意生意常常疏忽了他跟妹妹,他便又当妈妈又当爸爸地陪妹妹玩儿。
他跟那个叫秦伯汉的男人的关系并不好,两人从来没有寻常父子之间那种亲昵的感觉,小时候他问,
“我的妈妈呢”男人便把那只金表塞给他回答道“你只有爸爸,没有妈妈。”
但他知道那个金表里的女人就是他的妈妈,他最爱那只金表,最爱那个不怨他,不骂他,只是对她微笑地妈妈。
多亏了表哥细心,
帮他打包行李,
还不忘带上他的妈妈。
秦堔对着金表发着愣,风荷将脸放了过来,
“是母亲啊,很久没见了,这样算来也有五年了呢。”
风荷是见过秦堔那块金表的,
曾经在秦堔的怀里的时候,
风荷见秦堔打扮入时怀里却永远揣着那块款式老旧的怀表。
风荷手上支了一只烟,正说着话将烟圈全部吐到秦堔的脸上。
秦堔有些厌恶地摆了摆手。
五年,
已经将他原来脑子里连蓉的形象差不多蚕食干净了,
当这个绿衣红唇的女人出现在他的面前的时候,
秦堔已经无法将昔日对连蓉的感情转移到这个女人身上了。
有的更多是愧疚,
特别是当她亲口告诉他她曾经为他有过一个孩子,却因为他软弱愚蠢丢失掉的时候。
那种痛像蛊虫钻入身体一点点得啃食掉他的整个躯体。
他爱过她,
她却因为他的爱万劫不复,
她丢到了孩子,
丢掉了家庭,
丢掉了自己的自尊和梦想变成了另一个人,
他又怎能再次在她最危急的时候丢弃她。
风荷扑在他身上告诉他自己最爱得那个人还是他,自己和他父亲的事只不过是逢场作戏,自己也并没有怀上他父亲的孩子。
秦堔明白父亲爱母亲爱得很深,这二十几年来纵使一个人拼搏再幸苦也未曾动过再娶一房的心思,又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看上儿子的女人,不过是演一场戏给儿子看罢了。
中国当时如果要到欧洲就一定要到天津中转,远洋号的船员临时通知船出了些小毛病要再天津港口检查一下,为船上的贵宾特地在港口安排旅店。
这天,秦堔离开港口到市中心闲逛,风荷托口身子不适在旅馆休息,秦堔闲闲地瞟了一眼地上路人丢弃的报纸,原以为只是他秦家大少与舞女私奔的八卦消息,竟看到报纸上写的竟都是
“上海定山石崩塌,梦天堂闭门躲债。”
仔细一看才知道自己匆忙离开上海竟起了这么大的波澜,父亲危在旦夕,梦天堂已停业,秦家的天要跨了。
秦堔立马赶回旅馆与风荷商议赶回上海,进门却看到狼籍一片,自己的东西被人翻过,衣物随意地被扔在地上。
秦堔大声喊叫风荷的名字,却听到楼梯间一群人纷沓而下的声音。
秦堔从窗口往下望看见了站在院子里风荷,她穿着地时髦光鲜和她刚回上海看见她时一样,身后簇拥着一群穿着黑衣短褂的打手,
“风荷”
秦堔不知所措地喊了一声,
风荷回头,
只淡淡地一回眸很像他最初在校园里遇见时的那个眼神,
只是他知道一切都已经改变,他们再也回不到从前了。
她快速地跟着那群黑衣打手转身离开,没有一句解释。
他看着满地地凌乱,
不知怎么地竟释然了,
什么都没有了,
倒是干净了。
她仍旧是怨恨他吧,这样倒也两清了。
回到上海他才知道父亲已经过世,
他们在华格迪路的老宅也已经不属于他们,
妹妹已经嫁给了宝德烟厂的陈嘉荣,
梦天堂关了又开了,
秦家的其他几家工厂,
有些已经成了陈嘉荣的烟厂,
有些也已经挂上了陈家的招牌。
时过境迁,
一切都不是他匆忙逃离上海的样子了,
他去找过妹妹,
只是陈家的下人总是一副不相信的样子将他拒之门外。
他去找表哥表嫂,
表哥表嫂也闭门不见,
说是去了外省做生意,
完全不像是当初雪中送炭,
为他送去那一箱子法郎的样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