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初的时候,爬爬村里下了一场细雨,空气中弥漫着清新气息,雨水过后,花土芬芳,忙活了半个多月身心疲惫的人们心生欢愉,躲在屋子里听着雨水滴滴拍打在砖瓦上发出的“咚咚”声,家人闲坐,日子如沿着屋檐落下来的雨水,细水长流,来日可期。
李家院子,田亦,鲁真正搬着板凳,撑着下巴,看雨水溅落在院子里,那些小坑里注满水后,虽然有些浑,却活像个小池塘,似乎可以用来养鱼,栽几棵莲花。
鲁真正是这么想的,虽然年纪不大,但想法却很多啊。
然后他看了一眼身旁低着头的少年,数了至少得一个钟了吧,难不成能多出一块来?
是的,田亦在数钱,像个财迷一样,打雨天起,就没停下来过,孜孜不倦,乐此不疲,活脱脱掉进了钱眼里去。
藏在床底下的铁盒子被田亦翻了出来,明明生了不少锈还有些陈旧,田亦却当作个宝贝一样对待,小心翼翼。他两腿紧挨着,将铁盒子放在大腿上,从里面翻弄着一目了然的十来个铜壳子,数了一遍又一遍,不时嘴角会上扬,傻笑起来,然后又轻轻叹气一声,不知道在叹个什么劲。
对于一旁朝着他做了好几个鬼脸的鲁真正田亦是知道的,只是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他作为一家之主自然要将一切搭理周到,就说前些日子帮完李叔家耕犁完农田后,就买了十来斤谷子,又多了一笔开支,铁盒子摇起来响得很,再也不像以前拿在手上有沉甸甸的感觉了。只是让他开心的是那位精明的李婶难得大方,不仅额外送了他两斤白米,还亲自帮他将那些未去壳的谷子在石槽里用木樁给去了壳,事后还硬只按去了壳的斤两称,这些倒是让他挠了挠头有些想不通,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只是田亦不知道的是,李家妇人虽然和村尾徐家不对付,嘴里从来没说过几句徐家母子的好话,可心里却对那位高大少年很是喜欢,觉得和自家大女儿真是天造地设的般配。如今徐白羊走了,她看着个头窜起来的田亦也愈发顺眼,除了黑了点瘦了点之外,模样可还端正。
徐白羊走了,徐家户下的田土本来不多,但靠一个徐母也绝对忙不过来,且不说徐母本就积劳成疾,身子骨差得很,便是一个妇道人家,又哪里来的力气去和村里那些壮力比,村里人为了避嫌都很少来徐家走动,徐白羊是出息了,走出了村子,这不也还没荣归故里,哪有人有闲功夫管一个寡妇的死活。
好在田亦,鲁真正还在,对于小小年纪的鲁真正来说,对一个人的印象好很简单,就是那个人对他好。而田亦的话,既有多年来徐母对他这个孤儿的多加照顾,送了好些合身的四季换洗的衣裳给他,虽然布料都很老旧,但却在一双巧手下缝补得当,找不到一个让人觉得难堪的破洞。当然,徐白羊走之前的那场谈话,田亦并不觉得全对,他说话没有徐白羊那样生硬直接,也不觉得欠谁的和不想欠谁的,只是人情要还之外,还要懂得感恩。
他一个被人从荒野里拾着的孩子,如果不对这个世界充满希望,又怎么能活下去。
徐家家境贫寒,有着“燕子不进屋,麻雀不着地”的寒酸,如果不是徐白羊打小就懂事,恐怕妇人早早就被逼上尽头,没了活下去的希望。有了田亦和鲁真正的帮忙,几亩小地也有了着落,可还是有些问题,不是他们这些孩子可以解决的。
那就是力气太小,使不得犁具,原因则在于蔡家如今一家团圆,田亦总有些不好意思登门,心里对那对夫妇总有些畏惧,连带着大大咧咧的鲁真正都只能摇头晃脑,连连说别。登不了门,借不了牛,搬得动犁铧,却没人拉得动,这也是个大问题。
可还没到让人发愁的地步,王家来人了。
王家行事不可以常理度之,徐白羊身陷危机时鲁真正跪求帮助却被拒之门外,徐白羊走时王家也没有人出面,好像村里的事和他们都没什么关系,但在这个时候派了人来,好似提前料到了徐家面临的窘境,未卜先知,雪中送炭。
王家说是爬爬村里的贵族都不为过,院子大若庄园,人丁兴旺,平日里的起居饮食都有专门的下人服饰,虽然很少与爬爬村里的人打交道,有着深深的神秘感,却也是公认的富庶,锦衣玉食,怕是一点施舍就能让那些持杖拿碗乞食的乞丐摇身一变,手持玉丈捧金碗。
虽然不知王家的用意,但至少不会有什么险恶用心,有了王家来人的帮忙,徐家小小几亩田赶在了细雨前,放水耕犁播种完。
细雨绵绵,田路上是许多无家可归的蚯蚓,成群结队蠕动着身体,要去找一处新的安身地。田野之上,有燕子低飞,衔泥筑巢,刚好瞧见了这一幕,一个俯冲,贴地跃飞,衔着一条蚯蚓离开地面,然后展翅腾飞,家中尚有嗷嗷待哺的幼崽。
李家屋檐落了两只燕子。
自古以来,燕子不管是在山上还是山下都有吉祥与喜庆象征,这一对燕子落在屋檐上,肥肥的那只燕子亲昵的用头蹭着身旁蹦来跳去,自在不下来的另一只,叽叽喳喳,好像是在说些他们之间的情话,又好像是在告诉主人家,我们送喜来啦,快出来迎接客人!
田亦推开院门,两只燕子振翅欲飞,似乎遭到了惊吓,但又盘旋在李家院子上方,不舍得离去。
田亦轻笑一声,“真是两只胆小鬼。”蓦然心生晦涩,叹息一声,“我也是个胆小鬼啊。”
这场雨下在三月初,催促着整个苏州该进入夏天了。有着急的桃花不顾枝条儿的劝,一定要做那第一朵绽放的朵蕾,争春斗艳。
于是,一朵桃花孤零零的立在枝头,娇艳欲滴,粉红粉红的。
南方多平原水域,不比干燥的北方,虽然气温高,但一年雨水充足,有着得天独厚的种植优势,多大川江流,水路亨通,养殖业也极为发达。山清水秀,名胜景地不知凡几,洛神州有那“千里洞庭,鱼米之乡”的水乡,广千州“方寸明镜,藏月种莲”的莲池,苏州则有“世外桃源,武陵郡里”的桃园,三州以这三地见著,更有许许多多的美好风光,比比皆是,其中,武陵桃园更是与当年仙人李止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时隔千年,早已成了人间的一处仙迹。
田亦踩着润湿的泥土走在田间小路上,亩亩水田里印入眼帘的是一片片齐整又绿油油的秧苗,风吹着,长势惊人的野草纷纷探着头,仿佛在朝着路过的少年喊,“看我,看我。”
只是,少年可没心思与野草嬉闹,趁着太阳偷懒的功夫,他要多捉些蚯蚓回去,给徐婶家刚下了一窝小鸡崽的老母鸡喂食,之后还得去趟老刘家,下午还得给邻居家帮忙,张罗一下在屋前挖个池塘,投些鱼苗进去。
爬爬村自给自足,没什么营生,除了种些稻谷果树,养些家禽外,便数那些心思活络,勤快的人家倒腾些别的买卖,刘家杀猪卖肉,何家圈了几亩田挖了两个大鱼塘,一个栽莲一个养鱼,再就是李家养了一大群鸭和一代传一代的木匠吴家,除去这些,还有一些村里的年轻人去镇上谋生,在镇上铺子里当个伙计,或给富人家看门干些苦力,至于想学门吃香的手艺活,大概是不太容易的。
小小的爬爬村,不足百户人家,却一样人生百态尽在其中。
蔡家院子里,衣着清雅的蔡铭找来了两根麻绳和当初离开家时留下的衣物,在后院牛棚旁挨在一起长了新枝的两棵老榕树间搭了个结时的秋千,然后蹲坐在榕树旁,拾起一根树枝在地上写写画画。村里对于这位中年得运的痴儿事迹一直以来都有着不小的非议,甚至有传言当年的痴儿只不过一直在装傻充愣逗村里人玩,其实人比谁都精着,只是对于这些,这位离开村子以后登山极快的男子此刻并没有那些山上修士的风范,反倒像个富家子弟或读书修身的儒生。但修士也好,儒生也罢,甚至真傻假傻都已成过眼云烟,这位中年人当下面临着最大的问题,那就是女儿与他太不亲近,甚至比陌生人还不如。
从回家到现在,要说是与他们夫妇俩怄气至少还能让他接受,可那冷冰冰的样子,全然是真的不在意两个人的到来,可有可无,却礼数齐全,没有那些父母远游归来的欣喜或耍些小性子,当真是半点不在乎,老头子那也问不出什么话来,一问就是摇摇头,不太愿意搭理他。可这也不能怪做父亲的心狠,当年离开实属无奈,看似风光的夫人其实在山上日子并不好过,如果不是身为夫君的他天资尚可,如今怕是早给那些人排挤下了山去。若说对女儿半点不在乎,他们也不至于连着赶路千里迢迢回来为女儿庆生,如果不是出了意外…
说到意外,蔡铭陷入了沉思,用手拨着秋千绳,一荡一荡。
仪态端庄的妇人走到发呆的丈夫身旁,满眼柔情,两手搭在男人的肩上,轻轻揉捏着。
少女走出屋子,将这一幕视若无睹,只是伸出手,捧起屋檐下滴下的雨珠,放在手心里,从左手吹到右手,然后沿着手缝流失。
光阴荏苒,岁月蹉跎,是十年,不是十月,十天。
有多少天,我都在河边,看河的尽头,能不能飘来一只船,依稀能见身影成对,偶尔做做梦,期盼一双道侣从天而降,早上一睁眼,就能闻到饭香,听到叫“起床吃饭”的声音。
可终究错过了。
我十岁那年,只收到一只桃花结,桃花易结不易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