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里。
长着一张娃娃脸的男子呲牙咧嘴,一手揪着那坐在地上,体态臃肿肥胖的大猫,看着大猫抱着一捧苍翠欲滴的青竹,大口大口地往嘴里送,男子欲哭无泪,死死攥着大猫身上蓬松的毛,以此获得些心理慰藉。
“糍粑,你这肥猫,照你这么个吃法我这竹林十年就得给你啃光了去,到时候咱哥俩睡哪,要以天为被,以地为床吗?”
糍粑瘫坐在地上,浑身上下,黑白两色,四肢,短耳,圆溜溜的眼珠旁为黑毛,肚皮,脑袋则以白毛居多,要不是张嘴吃竹时发出的嘣脆嘣脆声,只看大猫那两只像熬了夜的黑眼圈,定会觉得大猫是个极其温驯的宠物。被男子在耳朵旁碎碎念,糍粑也不在意,只是十分有灵性的转过身去,继续啃着怀里的美味竹子,留下一个臃肿的背影背对着絮絮叨叨的竹林主人。
这片生长在苏州大灵山上,布下了数道山水禁制的竹林主人,只能是那位不思进取的宫主小弟子万梨鹿。
万梨鹿如一拳打在棉花上,有气没地撒,当然真生气倒也没有,不然也不会由着大猫天天在竹林里搞破坏,还一待就是好几年,只是也是真心疼,这竹子一天天全给这肥猫给吃了,还得我来给你擦屁股,当我是你的铲屎官啊?要这样也罢了,你这家伙就是喂不熟,天天吃俺的,还只和那丫头亲。
想到这里,万梨鹿一屁股坐了下来,靠在糍粑胳膊上,仰天长叹,“不公平!”
喜欢在地上打滚一身脏兮兮的糍粑原地挪动着笨重的身子,嫌弃地看了一眼万梨鹿。
这下,万梨鹿再也忍不住了,朝那远处的竹楼大声喊道:“蔡妮!”
少女应声而来。
万梨鹿一脸伤心难过,委屈道:“你家糍粑……”
话说到一半没说完,努了努嘴巴,两只眼睛往一旁瞥了瞥。
少女有些无奈,翻了个白眼,没好气的说道:“小师叔!”
从蔡妮走出竹楼,糍粑就心生感应,乖乖地站了起来,身姿矫健完全和平日身躯臃肿,走路一顿一顿两个样。它抱着竹子,站在原地,有些心虚的低着头,和谁耍赖都可以,但在自己主人面前,得乖巧温驯。
蔡妮看了一眼一天比一天肥胖的大猫,又看了一眼满脸闷闷不乐的小师叔,一阵头大,两个活宝。
她“唉”了一声,糍粑一个激灵,像献宝一样讨好的将怀里的竹子呈到了她的面前,再也不敢造次,也不敢惦记这些竹子了,万梨鹿得意的昂着头,“叫你这肥猫给我牛气,还不是给收拾得服服帖帖。”
“糍粑,你这天天吃下去小心哪天走不动路了,咋办啊。”
糍粑不会说话,憨憨的样子看着也不是很聪明,但却灵性得很,能懂人话,又与那些侥幸生了灵识的山精野怪天差地别,精怪是得大道眷顾生灵识走上修行路,渐次登高幻化人形的妖物,以妖丹为本,食灵气以源,可糍粑,除了睡觉,就是在吃,跟那灵长类野兽半点不沾边。
听自己主人这一说,那无竹不欢的糍粑眼睛都没眨一下,赶紧将手中竹子往一旁一抛,看都不看一眼。
糍粑的作态,万梨鹿眼皮子颤了颤,不止是心疼,肉也跟着疼了起来。
近月楼高耸云端,号称九重天上宫阙,可知巍峨。大灵山存世之久,可追溯好几千年,作为苏州唯一的名山,灵气沛然外四季如春风景也宜然,万梨鹿这片竹林不在山巅四宫之列,蔡妮之前除了沈如是再无人做客竹林,位处山腰,上观危峰兀立,山高水长,下可飞流直下,俯瞰人间。
万梨鹿坐在悬崖边的大石头上,如今雨水淡季,飞流小溪,涓涓细水,举目望去能看到大小不一打磨光滑的石头,给悠悠岁月平了粗糙,消了棱角,独留藻藻青苔。
身旁坐着的是给他糊弄出关的少女,修行天姿变态到被赞誉为天才中的怪胎。
四年楼台,一口心气决堤千里直上龙门楼台。
如今,楼台之上灵气萦绕一团,日夜凿炼人身枷锁,冲破凡躯桎梏之日,养气洞府大开之时。
可被赞不绝口天资直追李止于此刻脱了靴子泡在小溪里的少女来说,坐拥天才少女的头衔并不是一件多引以为傲的事,什么力压年轻一辈,为道而生。
蔡妮百无聊赖的看着溪水,永远是那副清冷淡漠的脸,少有情绪,不为世事动容。
“妮儿,你如今可是宫里的大红人啊,小师叔在山上随便走一圈,那些弟子嘴里谈论最多的就是你,西宫那个自负骄傲的韩小子,东宫首徒座下大弟子魂不守舍的,连那南宫一群小丫头,提起你来,都说可惜小师妹不在自己师尊门下,不然一定要和小师妹打好关系,多亲近,那语气,除了羡慕,还是羡慕。”
万梨鹿随手捡起地上的碎薄石片打起水漂,眉飞色舞道。
蔡妮眨了眨左眼,看着侃侃而谈的小师叔,倒真是精美玉瓷般的娃娃,永远长不大,关心着一些鸡毛蒜皮的事。
“幸好小师叔当年慧眼如炬,没让你给那几个家伙祸害了,不然现在那几个老东西只怕睡着了都会乐醒来,任凭谁门下出了个个这么修行神速的弟子,只怕恨不得逢人就得提上一嘴。也就我淡泊名利,不在乎这些虚名,不然现在还有谁会说山上有个废物小师叔,屁用都没有一个。”
万梨鹿自怨自哀。
山上的小师叔出了名的钝龟,山上的小师妹出了名的脱兔。
“小师叔你要是肯将花在竹子上一半的心思花在修行上,也不会比几个宫主差。”
蔡妮白了一眼万梨鹿。
“妮子说的有道理。”
身形微驼,双手背在身后佝偻着身子的老头缓缓走来,光着双脚,说起话来喜欢眯着个眼睛,让人很难联想到这样一个其貌不扬的老头,会是名动花云神陆的天下第一人沈无是。
万梨鹿不悦自己师傅的阴阳怪气,听着像在夸他天资好,实则还不是在说他虚度光阴,他脸色涨红,瞪了一眼沈无是,囔囔道:“哟,什么风把您老人家给吹来了?”
沈无是六位嫡传,大弟子荀常最古板,铁面无私,才能胜任九重天宫掌律一职,二弟子顾龄寒看似多情,实也最无情,心思细腻,掌管着一宫钱财周转,三弟子齐阿离经叛道,另立门户,传言与沈无是经常吹鼻子瞪眼,高傲又冷漠,四弟子宋行舟孤僻偏激,资质最差,修行却最勤勉,深居简出,为修道而修道,五弟子慕容心性最无常,一袭白衣最洒脱,也最得沈无是喜爱,只有他这位小弟子最不为人知,即便在四宫弟子嘴里,也是个不成器,只会给天宫丢脸的小师叔,谁都不愿意多说半句,但却很少有人知道,沈无是很多时候不在近月楼,都会来找这个玩心最重的小弟子,躺在那椅子上,悠哉看书,美滋滋蹭顿饭。
蔡妮起身行礼,对面前这位老人她发自内心的敬畏,只有修了行的人才会知道这个矮个子老头拳头有多硬,人生有多传奇,身子佝偻只是因为将神陆都扛在了肩上。
沈无是摆了摆手,对眼前这个少女毫不掩饰自己的欣赏,只是随意看了一眼,就看出了少女修练的道法,有些玄乎,既来自近月楼,又不是出自近月楼里任何一本秘籍,全靠个人阅览感悟,将无数术法秘籍杂糅融创,独创修炼法诀。
山上议论纷纷,还是低估了小丫头的天资,假以时日道法大成,敢教日月换颜色,未必不是下一位李止,至于他沈无是,就没什么好让人追仰的了,糟老头子一个,不提也罢。
万梨鹿说话不客气,从沈无是现身,就一直保持着警惕,像看贼一样盯着沈无是的表情,后者倒不在意,脸皮反正厚得很,没什么好害臊的,要不是有小丫头在,两个板栗就先敲过去了。
沈无是笑眯着眼,本来眼睛就不是很大,一下子整张脸都显得有些滑稽,他抚了抚须,说道:“老大事务繁重,你二师兄前些日子去了苏州边界,慕容带着几位弟子下了山历练,小齐估计又跑去了小云锣州,行舟常年闭关,半步不出,你说说,咱们两个该干点什么。”
沈无是的话,万梨鹿表现得兴致阑珊,听到小齐二字,眼神中才有些异样的情绪,但很快这种情绪就被万梨鹿隐藏了起来,他眼神散漫,漫不经心,“别,你是你,我是我,我啥也干不了,你想干嘛就干嘛。”
继而觉得这话有些生硬,又悠悠然叹气道:“一把老骨头,别把自个折腾得散架了。”
从始至终,沈无是也没让蔡妮回避,后者有心闭耳,也给沈无是宽厚一笑,示意无妨。
老人席地而坐,学着万梨鹿拾起脚边的碎石块扔向小溪中,一漂,两漂,苍老的面容精神却很饱满,沟壑纵横细数着每一个年轮,一记飞漂在水面划过数十下,沈无是得意地看了一眼那最多只有六七漂的弟子,姜还是老的辣,他咳咳声,感慨道:“那位仙人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被后世修者奉为圭臬,老头子我也不例外,可最推崇的还要数那句人要脚踏实地,切莫忘本。凡人只羡修仙好,殊不知,那些个年轻人当年上山,多半忐忑大过激动,谁也不知道修行会是一路顺遂,还是半路夭折,好不容易有了点修为,不用再唯唯诺诺看人眼色时,却也将那点微末的人性给丢了,无形中与大道仙缘失之交臂。”
万梨鹿听得皱起眉头,沈无是的一番话他思来想去也没听出个明白,索性捂起了耳朵,好图个耳朵子清净。
倒是蔡妮在这位神陆第一的老宫主面前没有半点拘谨,实在是老人太没有半点架子,就和个普通的老翁一样,她撑着下巴,刘海别在耳后,认认真真听着沈如是说的每一句话。
见万梨鹿呆若木鸡,沈无是骂了一句臭小子,又低头看着泡在水里,已将那些泥尘洗去的双脚,呢喃道:
“梨子,你知道我那么宠溺慕容是为了什么,当年你们六个人中就数她上山最苦,心性也最坚韧,虽然现在脾气大了点,但本性是不坏的,就好比你天天躲在这竹林里,也不在意那废物小师叔的名声,可要知道,你是我沈无是的弟子,是九重天宫上千弟子的小师叔,老头子我总会老的,总有一天,你得站出来。”
蔡妮有些疑惑的看了一眼还在那挤眉弄眼的万梨鹿。
哪知万梨鹿摆明了油盐不进,抠了抠鼻满不在乎道:“都说您老人家半只脚踏进了那境界,怎么还会老,可别当我好骗。再说,就算真会老,山上还有荀常他们,怎么也轮不到我。”
说完,他两手往后一撑,半仰着头,目视前方,颇有些自嘲,“都当了这么多年的废物,也不介意再多当几十百来年,老头,你说是不?”
沈无是哈哈大笑,摇了摇头。
蔡妮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