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上了年纪,最不愿意挪窝,随随便便一个磕碰,就得伤筋动骨上百天,山上修士亦然,宗门老祖宁愿做那活王八,终年闭关,也不肯随意下山,除去一些道法上瓶颈始终不得堪悟的悟道大能,才要访名山古刹,觅洞府龙宫,明山秀水世间百态,三千道法三千世界,细致入微,纤毫毕现,蹈红尘俗世,坐观一钵水,四万八千虫,拨开云雾,青天郎朗,山重水复,柳暗花明。
沈无是修为高,屹立山巅近三百个春秋,照九重天宫那位修行最懒散的小师叔的说法,一把年纪,真没什么好折腾的了。
可这位老宫主还是下了趟山,要不是顾龄寒断了苏州与其他几州的往来,这则消息恐怕早已传入了那些大宗门的祖师堂里。
两人于青水河上相对而坐,沈无是对面前这位修为绝天通地的教书先生早撤去了防备和敌意,盘着腿,身上的粗麻衣崩了好些线头,再瞅瞅举止自然的读书先生,“啧啧”出声,感叹道“还是读了书好。”
周原煮茶,苏州有座桃花城,盛产桃花酿,桃酥糕,桃花羹,其中尤以桃花酿最为出名。酒香浓醇弥漫整个桃花城,连春风都是醉的,但酒不醉人,便是寻常女子喝上一大碗,最多也只是小脸红红,宛若桃花开在两颊,吃上两口那入口即化的桃酥糕,舌尖萦绕桃花清香,便好像亲眼见那十里桃花一朵一朵盛开在三月。动过手后,周原不紧不慢的坐了下来,从咫尺空间取出茶具,亲自为这位苏州人的大英雄煮一壶桃花茶。
“先生,除去跟着白熙离开的那小孩,爬爬村里这一辈的小孩,可还有漏掉的。”
周原顿了顿,用两枝桃枝夹着褐色花釉底的杯子反复清洗,小壶空悬,灵气为火,河水烘沸,干花舒展,幸好小船已远离渡口岸,不然给镇上的人瞧见了,会给这离奇画面吓个半死。
“沈宫主以为?”
周原不作回答,反问道。
沈无是摇了摇头,顾龄寒出现在龙延河,慕容下山游历至南湾镇,加上正在赶往龙延河的四弟子,九重天宫管事当中,除了荀常他一个都放心不过,这一次兴师动众,甚至不惜与洛神州几大宗门交恶,他沈无是态度强硬之外,也足见对这桩私下谋划的重视,容不得半点差错。身前这位读书人,是一个变数,所以值得他亲自下山登门拜访,当然,他沈无是也有那胸襟气概,容得下苏州有这么一个读书人,苟延残喘几百年。
“先生光风霁月,为人自然是让我放心的,只是你我一个守着山巅,一个在泥泞打滚,都有太多不得已。先前先生所托尽管放心,那少年只要跟着我那弟子出去,性命无忧。但一路上会遇到什么,谁也说不准,人总要成长的,苦难越多命越硬,先生如今走不出这小镇,有人带那少年上路,是好事,放宽心。”
沈无是抿了一口周原递过来的茶,太淡,无味。
桃花茶,不过如此。
周原淡淡一笑,两人远远未到推心置腹的地步,沈无是的话只说对了一半,另一半还在敲打试探他这个读书人的底线,要他全听沈无是的,当然不可能,即便画地为牢,他如果真要走出这方天地,大不了舍弃一些身外之物不要罢了,何况,沈无是并没能完全看明白,他周原境遇远没那么不堪。
“沈宫主,都到这个份上了你我不妨坦诚些,打架我是打你不过,可我真要豁出了不管不顾你那桩谋划至少要延期百年。如今神陆风头正盛的几位大能都虎视眈眈盯着苏州,即便你沈无是有那份以一敌十的无敌之姿,可让世人知道你要做的,不说洛神州,广千州宗门山巅大能的态度,到时候还有兰州,半月州牵涉其中,整个天下的修士如过江之鲫涌入苏州,仅凭一个只有沈无是的九重天宫,拦不住的。”
周原给自己沏了一杯茶,语气拿捏得当,沈无是是粗人粗法,快刀斩乱麻,他不是。
沈无是略作沉思,沉声道:“先生赌那少年是千年一遇的仙骨天人之姿,在其身上押了重宝?”
周原摇摇头。
沈无是一脸不信,追问道:“爬爬村千年气运否极泰来,这一代人可谓应运而生,只要上山至少都是得道之资,其中尤以徐白羊,蔡妮最为不凡,一个天生剑胚,心性坚韧,一个生而知之,道心通彻,乃一等一的修行天才。此后常成才,鲁真正之流各有造化,先前我一直下不来决心,不曾想被那魔教教主兴起收徒,带那小孩走上了一条不归路。可即便这样,还是在眼皮子底下漏了一个人,这个人还刚好是先生得意门生。”
说完这话,沈无是死死盯着周原的眼睛,想要从中看到一些别的情绪。
悬空的白玉小壶冒着热气,桃花香便更加浓郁,水雾缓缓升空化作一缕淡烟,缭绕船头,又将两人视线隔绝开。
“沈宫主放心,他不是你要赌的那位集千年气运于一身的天道宠儿,只是我的一位故友。徐白羊也好,那个小姑娘也罢,兴许都不在你所说的仙人当中,或许所谓的气运养仙人的说法只是个骗局。沈宫主你步步登山,难道还信气运天资的说法?”
说完这话,周原气息飘忽不定,一直以来给人的温文谦和感在这一瞬间像换了一个人一样,瞳孔渐渐被黑色吞噬,整个人有股难言的狂暴,他面露痛苦,像是想起了一些什么来,看着面前起身,整个人气势远比之前更为磅礴的沈无是,轻蔑一笑,随手撤去茶具,虚空一指,在小船之外布下重重结界,无数幽魂从四面八方钻出盘旋在结界上哀嚎,哭泣,白日入夜,无尽黑暗笼罩此方天地。
沈无是还在船上,但也不在船上,被这位突然变了个人的读书先生拉进小世界里,他没有半点惊慌,反而战意爆发,矮小的身躯一节节骨骼咔咔作响,气息升至巅峰,他慢慢下蹲,作俯冲状,似乎下一秒就要弹射而出。
周原冷哼一声,左右两边同时出现一道虚影,一位眉目清秀,笑容和煦,一位面容阴沉,浑身上下流淌着黑雾。
结界上方哀嚎着的幽魂在面容阴沉的虚影现身后,像是遇到了天底下最恐怖的妖魔,纷纷撞向小世界屏障,这些没有意识,散发着阴秽气息的亡魂这一刻,只想远离这里,越远越好。
“你到底是什么人?”
沈无是怒吼一声,很多年已经不出手的他第一次感觉到压迫感,两只拳头密布大道规则,有金色文字缠绕,每一拳下去,都会是最直接的大道压制。
面容阴沉的虚影皱了皱眉,五指作钩朝结界边缘虚空一抓,拘来无数阴魂,张开大口一口吞尽,虚影凝实几分,春风萦绕的虚影似觉不妥,叹了口气,先朝沈无是歉意作揖,然后看了一眼居中紧闭双眼,神色挣扎的读书人,奋不顾身的扑向了嚣张气焰的虚影。
沈无是会意,一拳挥出,无边法则如道道符箓显化,在那位拂须微笑的虚影与面容阴沉的虚影缠斗在一起时,又是接二连三的挥出上百拳,每一拳都有千斤力气,是最纯粹的武力手段,一拳一拳凿向天际,阴魂惨叫,“咔”的一声,小天地屏障有了一道裂缝,继而又是刚猛一拳,在周原还未醒来时,小世界轰然碎裂。
周原立在船头,沈无是收拳,对于眼前读书人的修为,他有了更深的了解。
刚刚一切,只不过是读书人的一场梦。
一梦三念,三念衍化三人,真假虚实莫测。
周原缓缓睁眼,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只记得一些零碎片段,看着蹲坐在那使劲甩手的沈无是,有些不解,他开口询问道:“沈宫主,刚刚发生了什么?”
刚准备骂人的沈无是想起之前一幕,张了张嘴,顿了顿,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轻声道:“刚才一切都谈妥了。”
周原思索,什么谈妥了?
沈无是站了起来,亲切的拉着周原坐下,笑着道:“先生可不能耍赖,先前都答应了我那弟子带着那少年出山,去外边见见世面。”
周原还是有些难以置信,“沈宫主真不怕四面树敌?”
沈无是苦笑,“都到这个份上了,还有什么怕不怕的。”他难得下一次山,也想看看守护了多年脚下的土地是什么样子的,山下人到底过得如何,除了那武陵郡桃花城人人面带笑容,其他地方是不是也有朵朵桃花开,年年丰收景。
周原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表示认可。
沈无是笑着道:“现在可以好好喝喝先生的茶了,先前是我粗人一个,学不来那文雅,性子急了点,劳烦先生再泡一壶茶,喝杯茶后,我就要走了。”
不知不觉,小船飘了很远,可在岸上那群船夫眼里,依稀看到镇里的教书先生和那位深藏不露的富家翁相对而坐,已过去了好几盏茶的功夫,他们想着,教书先生什么时候有了个这么有钱的老朋友?
沈无是六位弟子中,最宠溺的就是慕容,这在整个苏州甚至洛神州山上人所共知,说走就走,哄谁呢?不去看看那位宝贝弟子,嘱咐几句,留几件法宝,周原不信。
周原拒绝了再泡一壶茶,起身撑篙,驶向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