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如刀，视万物如鱼肉。雪似炉，融天下为银白。
每年的腊月，总是最冷的时候。在这么冷的天气下，除非必要，没人想出门。莫说是人，便是山林中的鸟兽也都蛰伏了起来。而在这万籁俱寂的时候，一辆马车却在这片大地之上缓缓驶来。浮雪被马蹄和车轮压实，咯吱声被呼啸的风声所掩盖。
一匹老马，一辆旧车。车上没有车夫，马儿却自己知道沿着这条路走。这是一匹骏马，虽然它的毛色已不那么光亮，但它眼中光彩依旧，它确实很老了，但仍不愿屈服于这区区风雪之下。细细算来的话，它应已有十八岁了。它的马蹄开始变得比以前更沉重，四肢也不再如当年那般有力。再神骏的马匹也抵不住时间的侵蚀，即使它的内心还和当年一样澎湃，但岁月在它的身上留下的痕迹仍然清晰可见。
年龄的增长并非毫无用处，它的体力虽不如当年，但它所积累的经验却十分丰富。若非如此，它的主人也不会让它独自拉车。
马车还在继续向前走着，在前面的不远处一座小镇出现在了那匹马的眼中。它记得这里，当初它就是从这里出的关。塞外十年的风沙并未让它忘记中原的样貌，老马识途并不是说老马就一定认识路，只是因为年纪越大，便越是思念故乡而已。人如是，畜如是。
马儿不紧不慢地朝前走，小镇上的酒香味儿逐渐清晰。一只手慢慢将车帘掀起，那是一只很干净的手，不仅干净而且比寻常人的手更白，不同于常人的白，而是一种呈病态的惨白。想来坐在那车上的，应是一名染了风寒的旅人吧？
染了风寒也要冒雪前进，难道说他也和那匹老马一样，心中想念着自己的故乡？许是受不了车外的寒风，那只手又很快将车帘放下，缩回了车内。整个过程中并没有看清车里人的模样，只看到了刚才伸出来的那一只手。
老吴今天的生意并不怎么好，这么大的风雪之下大多数的人都宁愿窝在家里，临近年关南来北往的客商也少了许多。
小镇上就他一家酒馆，镇上的人和往来的客要想喝上一杯热酒，那就只能到他这里来。只不过这几日的风雪实在太大，以至于店里的客人并不怎么多。不过好在前几日没下雪的时候，酒馆里卖出了不少的酒肉。让他比平时多赚了许多，毕竟已是年关。家家户户都在置办年货时都少不得要打上几斤好酒，买上几斤卤肉。
“掌柜的！再多上两斤卤肉，一壶花雕！”唯一的一桌客人将一粒碎银放在了桌上，高声地吆喝着。
而老吴也十分麻利地去后厨打满一壶酒温起来，再取了两斤卤肉细细的切做薄片。肉切好时，酒也刚好热了。便一齐送上了桌并将桌上的碎银收入了自己的怀里。
“几位慢用，小的这便下去了。”老吴放下酒肉之后正要回到柜台时，一个女人从楼下冲了下来，拦在了他的面前。老吴登时脸色一变心道不好。
那女人身穿一件布袄，略显得有些微胖，若不是神色凶恶了些，也算是个美人。不过此时的老吴看到她时，便如老鼠见了猫一般吓得一动也不敢动了。
“拿来！”那女人伸出一只手，递到了老吴的面前。两眼之中的凶态毫不掩饰，而老吴的脸上则是有些紧张。忙不迭地用搭在肩上的白色抹布擦了一下额角的冷汗。
‘往日不都是关门之后才问要钱的吗？怎的今日竟在这时候就开口了？’老吴心中暗道不妙，但又碍于店里还有客人不好发作，只得慢慢吞吞地将刚收入怀中的那一粒碎银再次摸了出来，递到了那妇人的手中。
“怎地才这么点儿？若在平时你都应有好几钱银子进账了吧？”那女人念念叨叨地将银子收起，随即又慢悠悠地走到了阁楼上。
老吴看着自家婆娘的背影不由得沉声微叹，在这座小镇上。他是为数不多过得较为滋润的人之一，酒馆每月都有几两银子进帐，足够自己一家人的吃穿用度。自己也在年轻时娶了一个漂亮的老婆，可唯一不好的就是这婆娘把钱看得比较紧，平日里他想要自己存上几个私房钱实在是困难了些。
不过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自己和她本就是夫妻，钱放在谁那儿不一样呢？
老吴还在沉思的时候，门外却突然来了一辆马车，这辆马车很奇怪，拉车的是一匹老马，额上有一小撮白毛。好似一片白斑一样。马虽老，但仍十分神骏。最为奇特的便是没有赶车的车夫，似乎这匹马是自己走到这里的一样。
马儿当然是自己走来的，跟了自己的主人十多年，它早已了解主人的性格。在这样的风雪天里，他的主人一定是需要一壶热酒的。而这里，是小镇上唯一的酒馆！
马车停下，那一只白皙的手再次掀开了车帘，手里比之前多了两粒碎银和一个酒壶。他仍没下车，只是伸出手将银子递了出来。
“一壶热酒，一斤卤肉。”马车里传来的声音略有些沙哑，似是经过塞外风沙的侵蚀过一般。虽然还算年轻，但却也经历了很多。老吴走上前接过银子和酒壶，车里那人只简单吩咐了一句之后便将手再次缩回了车内。
“客官不进小的这店里歇息一下吗？这大冷天的，马车里虽能挡风吹，却是抵不住这寒冷的！若染了风寒可就不好了。”老吴有心请客人进店坐下，也好过在这外面马车里忍受风寒要好得多。
“不必！你只管将酒肉快些做好送来便可。”马车上那沧桑而沙哑的声音再次响起。老吴只好点头答应并快速回到酒馆里开始整治起了酒肉。
只是一会儿，热好的酒便已装好，卤熟的肉也用油纸包裹好一并送了出来。老吴走到马车前，伸头试探性地问道：“客官，您的酒肉已好，不知是小的送进马车还是您自取？”
这座小镇地处边陲，常有江湖中人械斗。老吴也是活得久的人了，自是知道江湖上有那么很少的一部分人有着一些奇怪的规矩。或是不让人见面，或是永远足不沾地等等。而这马车上的人行为颇为古怪，老吴自然而然地将其归类为不能惹的江湖豪客之列了。
“你递到我手中即可！”又是那略显沙哑的声音，又是那样一只白得近乎病态的手。手掌摊开，老吴将酒壶和卤肉都递到了那只手里后，那人再次将手收回了马车里。
老吴转身准备走进酒馆，而他的婆娘此时正倚门剥着瓜子，笑吟吟地看着他，老吴无奈地笑了笑，随即将打算藏起来的那两粒碎银又递到了那个女人的手中。
“算你识相！”女人笑着拍了一下老吴的手之后，又走回了酒馆。
马车继续朝前走，没多时身后的小镇便已经远远地看不清了，一连几日马不停蹄地赶完路之后，那匹老马也不再继续往前走，停在了一条长长的石阶面前。石阶的旁边有一座小凉亭，不过亭子已经十分的破败。几根支撑凉亭的柱子早已被虫蛀空，顶上原本厚实的茅草也长出了几棵不知名的杂草。
在凉亭的旁边一处几乎被草和雪完全覆盖的地方，一截石碑正矗立在那里。石碑只有一小截，上面有刻字的痕迹，可上面的字也只有一半，似乎是甚么庄？但具体却已经看不清了只有最下面的‘庄’字还依稀可见。
马儿打了个响鼻，便低下头开始啃食起路边的杂草来。这么多天的奔波下来，它早已十分疲累。在听到马儿的响鼻声之后，一直在马车上的那个人也终于从车里走了下来。
车帘被那只白皙的手掀开后，一张清秀而有些憔悴的脸露了出来，一双剑眉入鬓，两只星目却无神，面相上看起来虽只有二十六七岁，可他的两鬓却隐约间已有丝丝银霜。
李凤歌从马车上走下来，口中呵出的那一口白雾在冬日阳光下十分的显眼。他抬头看了一眼面前的石阶，又瞥了瞥路边的凉亭和凉亭旁边的石碑，似乎想说什么，可他终究没有说话。只是将马牵到凉亭边的柱子上栓好，自己则踏上了那条直通山顶的石阶。
石阶很长，好像永无尽头。而在石阶的两旁则长满了红梅。大雪之下，万梅齐开，风雪虽强，却难挡暗香扑鼻。李凤歌一步一步地走着，不知不觉已走到了半山腰上，
转头看向山脚，万籁俱寂，红梅如嫣。这里的一切似乎都没有改变，点点红梅缀孤山，万千暮雪映残阳。
李凤歌继续往前走，或是走了很久，但又好像没那么久。他的双腿已有些疲累，可天上的太阳却仍高高地挂在那儿，并没有移动多远。
石阶的尽头是一处庄园，门上的字迹已有些斑驳，但依稀还可以看得出那龙飞凤舞的‘万梅山庄’四个大字。园子虽然已有些旧了，但李凤歌仍能看出那伸出围墙的满园梅枝。
铜铸成的大门被缓缓打开，一名老人从门里伸出半个身子来。
“万梅山庄已多年不见客，您还是回去吧！”老人还未看过李凤歌一眼，便先开口操着一口苍老的声音劝李凤歌离开。
“福伯？是我回来了！”李凤歌当然是认识这个人的，李家十年前遭逢巨变。武林中享誉一时的万梅山庄自那之后便从此闭门谢客。再未曾与江湖中任何人有往来。李凤歌也是自那之后便一人一马远走塞北，从此杳无音讯。
“你是？三…三少爷？”福伯抬头看了看眼前人后，微微眯了眯眼，一番思索之后他终于认出了眼前的人。
“少爷一走十年，音容笑貌多有变化，所幸眉宇间的英气仍在，若非如此，老仆都快认不出少爷了！”福伯略显尴尬又十分激动地说道。
“看守山庄多年，辛苦你了！”李凤歌顺势走入庄内，随口说道。这万梅山庄正是他李家的产业，十余年前李家也是享誉武林的一大世家。只是在那场变故之后，这才退隐江湖，不问世事。万梅山庄中的一众庄客也被尽数遣散，只留意老仆看守庄园而已。
“这里面的一切都还跟以前一样。”李凤歌扫了一眼院中景致，语气十分平静地说道。
福伯将身后大门关上之后笑道：“这些年山庄虽不见客，但庄里的一切事物老仆都小心照料着的，不敢有丝毫改动。”
李凤歌轻‘嗯’了一声，随后迈步朝前走去。这里虽然名为万梅山庄，但却更像是一座宅邸，只是这宅院内外遍植梅花。这才有了万梅山庄的名称。其实不止是在这宅院的内外，便是这整座山上也都种满了梅树，不然单是一座宅院便是再大也不可能有一万棵梅树的。
“先带我去看看我爹和我两个哥哥吧？”李凤歌走入院中之后，轻声吩咐道。
福伯道了声诺后，带着李凤歌在院中几经转折之后来到了一间屋中，屋内香案整齐，烛火常在，而在香案上正供奉着三个灵位。一个是他父亲李林的，另外两个分别是他大哥李凤鸣和他二哥李凤翔的。李凤歌取下三支青香点燃后拜了三拜后将青香插在香炉里。
“少爷一路奔波想必已有些饿了吧？今年梅花开得特别好，老仆先去摘些给您做一碗梅花羹，记得以前少爷最喜欢了！”福伯笑着说道。李凤歌的归来让他这个年过五十的老仆也精神了不少。
“好吧！我先去前厅歇息，做好之后叫我一声便是了。”李凤歌点了点头。这万梅山庄里当然是梅花最多，而小时候自己最爱吃的便是这梅花羹和酸梅子了。
只等了没多久，刚做好的梅花羹便已端了上来。梅花羹做法倒是简单，但味道却是极为香糯。轻轻一勺入口，淡淡地梅香传遍李凤歌的口腔。轻轻咽下之后李凤歌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满意的微笑。这是他踏进万梅山庄露出的第一个笑容。
“怎么样少爷？老仆的手艺比起当年来丝毫不差吧？”福伯在旁边赔笑着问道。李凤歌放下手中碗勺，一边点头一边夸赞福伯手艺更胜当年，一主一仆两人也由此开始聊了起来。
李凤歌离家之后，只有福伯一人经营着这偌大的万梅山庄。十余年的坚守自是极为艰辛的，李凤歌也说起了自己这些年在外行走时所见过的一些奇闻，一老一少两人一边吃一边聊，竟是一直到了日暮西垂才算是停了下来。
“想不到少爷这些年竟过得这般精彩，倒是阿福我这些年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若我还年轻，怕是也会忍不住要跟着少爷一起出去闯荡一番才是。”福伯一边收着桌上的两副碗勺，一边感叹着说道。
“福伯您言重了，当年您和我爹一起纵横江湖的时候，武林中谁不知道您的名声？我跟您比起来可是差了不少。”李凤歌笑着说道。
“好汉还不提当年勇呢，少爷就别说那些陈年往事了。我还是老老实实做一看家老仆来得好！人年纪大了，不想走动了，也没那个力气纵马提刀了！现在的江湖，是你们年轻人的天下……”福伯念念叨叨地走出了房间，李凤歌看着他的背影不由得轻叹了一口气。
福伯身体还算硬朗，但比起当年确实老了很多。也不知道他还能再坚守这座庄园多久。心念至此，李凤歌缓步走到了门口，而此时天上也再度飘下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雪花落下，寒梅相称。一时间，李凤歌也无言了。
人的年龄越大越是容易感伤，李凤歌如今不过二十六岁，看到这院中的景色，竟也不由得心中一沉。触景生情，睹物思人，这样的情感最是让人惆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