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嫁的队伍从邺城经过,谢琦没有进城,而是随着屯骑驻扎在城外。
魏夫人得了消息,央谢敏带她去瞧一眼二郎。谢敏原是不愿,可想到那位长八公主,又改了主意。他命魏夫人与甄姬一道,带着甄馥前去公主下榻的城主府送别。
得知这位公主是自己的姨母,且将要被嫁到匈奴时,甄馥脑中只浮现了“和亲”两个大字。她有些疑惑地问甄姬:“为何和亲要用真公主,不可以御封一位公主嫁过去么?”
甄姬听了甄馥的话,脸色变了,紧张地抓住甄馥的小手,瞧向身边的魏夫人,口中斥道:“别乱说!”
魏夫人浑没在意这些,她一心想见的是自己的二郎,可二郎不进城,叫她有何法子。撩帘看着前面马上谢敏的背影,她就有些气恼。气他狠心将二郎送去军营,更恼他不肯命二郎进城相见!
甄馥与甄姬小声地嘀咕着什么,听不清内容,却让魏夫人觉得耳边“嗡嗡”作响,格外心烦,她皱一皱眉,不悦地训道:“稍后见了公主,虽是亲眷,也要守礼!莫做出什么失礼之事来!”
甄姬低眉顺眼,恭敬应诺。
甄馥无言,看看一脸不快的魏夫人,小声道:“姑母,我错了,‘少说少错’,待会儿我一定记着嘱咐!”说完示好地轻摇甄姬的手。
接下来一路静默。很快马车停了下来。
下了马车,坐上肩舆,片刻便到了。
男女各自列队,分别入内叩拜。甄馥随着众人一道远远地跪拜。一应礼节完毕,遣了众人退下,陈香这才召了甄馥上前。
虽早有甄姬的提点,甄馥心中仍有些忐忑。虽说这是有亲戚关系,可名头这样大,还是让人吃惊,之前姑母只对自己隐约提过几次,没有细说。
一位气派的婢女替甄馥打帘,绕过珠帘,低首上前,甄馥只觉一股馨香。有婢女拿了一张软垫放上,甄馥会意地跪下,口呼祝辞。
上首一个婉转柔媚的声音,唤道:“抬头来,我瞧瞧!”
甄馥不敢有违,微微抬头。只是她心中有些好奇,遂也举目望了去。
只见那女子着一身鹅黄衣裙,外罩一件青色大袖,乌发嫩容,红唇漆眸,浑身散发着温婉祥和之气。甄馥为之一怔,心呼:好年轻的公主!
陈香见了甄馥也是一怔,端详半天,悠悠叹道:“看来是随了你父亲!”
甄馥不敢说话,只抬着头却垂下了眼眸。
陈香朝左右使了个眼色,立即有婢女上前将甄馥搀了起来,扶到公主身边。
陈香抓住甄馥的手,抚了抚,问道:“你可还记得你母亲?”
甄馥的心一下子紧了,手上无意识地微微施力,正要开口,陈香已“啊”地一声叫出来声。
陈香看着不知所措地甄馥,心情莫名有些好转。她笑着拍了拍甄馥的手,慰道:“不用怕!我只是想起了以前的一些事。”
她顿了顿,怅然道:“皇姐从前很护着我和哥哥,后来她出嫁,我很舍不得她。本以为还有姐妹再见之期,谁知她竟先去了……”
甄馥记得甄姬说过,自己的母亲是位公主,自己还有一个弟弟,母亲在生第二个小弟弟的时候,去了,第二个小弟弟也跟着走了。
陈香看着甄馥,似乎想从她面上看出些亡姐的影子来,良久,她自语道:“活着如何,死了又如何,一样都是在熬着吧!”
陈香似是累了,挥挥手命人带了甄馥下去。
因着这次会见,魏夫人命甄姬找甄馥探听了好几次,可惜陈香与甄馥真的没有说上几句。
魏夫人心心念念地想着谢琦,却无法前去探望。谢栋倒是寻了个机会,摸到城外找着了谢琦。
兄弟相见格外亲,谢栋缠着谢琦说了很久,羡慕地看着谢琦一身铠甲利剑的装备。
只是,一行人只能在邺城停留两日,接着便又得启程。
这一日全城的显贵皆涌向城外,目送着浩浩荡荡的送亲队伍离开。
风尘仆仆地行了两月,终于到了并州边界。
陈兵与匈奴兵各在一方,屯骑们簇拥着队伍从陈兵处缓缓驶向对方。
近了,更近了。
匈奴兵士们个个短衣长靴,头围布巾,整齐地跨坐马上。见陈兵近了,匈奴兵士中一高鼻深目,面目颇为英气之人奔马而出,看着对面大红华盖的马车,高兴叫道:“可是陈朝公主?”
谢琦的眉皱了起来,他很想打马上前呵斥。
这两个月来,虽未曾与公主接触过,可一路上无论如何赶路或是野外露宿,从未听其抱怨,谢琦的心中对这公主充满了同情,特别是当他此时见到了匈奴人的模样。
只是他不能上前……按捺住性子,谢琦没有冲动。
送嫁的使臣上前,马上拱了拱手,正色道:“真是!不知呼逢单于是哪一位?”
那人“哈哈”大笑,道:“单于遣了本王前来迎接公主!”
使臣皱眉,为这人的无理不悦,他忍了忍,又拱手问道:“尊驾是……”
那人仰天长笑,纵马回身呼喝:“陈人问我是谁,你们说,我是谁!”
匈奴兵士皆振臂高呼:“左贤王!左贤王!左贤王!”声音整齐划一,响彻云际。
屯骑少见这样的情形,有马受了惊,整个队伍乱了。
谢琦看得暗暗佩服,不过听到身后的骚动,心中的不悦却是更深了。他回身喝道:“听令!守好队伍!不得喧哗!”
屯骑队伍很快安静了下来。
左贤王笑眯眯看着谢琦,完全没有理会使臣在一旁的聒噪。直到使臣大叫着:“不知左贤王意下如何?”
他才懒洋洋地转头问:“唔,你说什么?明日?”
他的笑容更甚,眉眼中自有一种夺人的气势,漫不经心地道:“今晚就要启程。”
使臣气得差点在马上倒仰,他气呼呼地指着左贤王,半天说不出一个字来。
马车上的陈香一直侧耳细听,在匈奴人齐声呼号时,她的心中没有惧怕,隐约的,心底有一种兴奋。她悄悄撩开帘子的一边,看向车外。
落日初低,外面是一望无际绿色的原野。远远的,天地交汇的那一片,金色的云霞放射出万丈光芒,似要将最后的温暖留在人间。
使臣来到公主车前,委屈地诉说着左贤王的无理,和两方商议的结果。
左贤王坚持要连夜出发,赶回匈奴。
陈香默默听着,然后在使臣喋喋不休地抱怨中,一撩车帘,迈步走了下来。
众人俱是一惊,使臣瞠目结舌地看着陈香下来马车,婢女们惊慌地想上前阻止她——未到夫家,沾上了娘家的尘土,这是日后要被退回娘家的前兆啊!
左贤王原本漫不经心的目光,在遇到一身大红嫁衣的陈香时,亮了起来。他眯着眼,打量着眼前那年轻的女人,心中品评:容貌尚可,身量不足,看起来不是好生养,又是一个娇滴滴受不住的纸美人!
谢琦也呆了,这是他第一次看见公主的模样,半响,才回过神来,下马来到陈香面前,低首道:“公主莫要担忧,我等誓死守护公主!”
陈香笑笑,道:“不妨事。”
这是她最后一次看见大陈的风光了吧!陈香望向陈兵的军营,远远的,军营上空绕着几缕薄雾,那是将士们在做晚饭吧!她又看向脚下,细碎的沙土上一些青草覆盖着,这是大陈的泥土!
陈香掏出帕子,从地下抓起一把土,小心包好,揣入怀中。
她微笑着对使臣开口:“既然左贤王想连夜赶路,那便动身吧!”
在众人还未来得及反应之时,左贤王已朗声大笑,道:“好!好!既然公主吩咐,我等从命便是!”他在马上对着使臣和谢琦点点头,转身喝道:“收粮!”
匈奴兵士们有条不紊地从陈兵手上接过一车车粮草。
终于一切交割完毕。
左贤王满面笑意,意气风发地道:“就此别过!我们走!”
匈奴兵士们押着粮草走在前方,公主的陪嫁队伍跟在后方,另有一小队匈奴兵在后护送着。
陈兵眼睁睁看着那红顶华盖的队伍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昏暝的夜幕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