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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时间(1)

——清·乾隆 金铜镶嵌珐琅料音乐钟

01

夜幕降临。

摆满皮具、银器、唱片之类物品的小摊,在弥漫着干热空气的黑夜中支棱起顶棚。五颜六色的顶棚被灯火映衬得晶莹剔透,仿若一颗颗在沙滩上整齐陈列的海星。

这里是泰国曼谷席娜卡琳铁道夜市。

各国的观光客用或生或熟的英文跟摊主还价,试着以低廉的价格淘到心仪的小古董。

由于奔跑的原因,连乐青的长马尾辫在身后一晃一晃,抽打着黑色荔枝皮双肩包。棉质白色短袖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水洗牛仔热裤包裹着的长腿晒成了小麦色。

若非惹上麻烦,在这里买点老物件,回国倒腾些零钱花花也是个不错的主意,连乐青一边想着,一边回头,五名有着龙虎文身的泰国男子,在她后面穷追不舍。

尽管地图和路线数据源源不断地从乐青架在鼻梁上的眼镜传输过来,但人太多了,这又是她初次来泰国,很快连乐青就变成了喧闹市场里的一只无头苍蝇。

刚跑到路口,连乐青就见前方站着一个人,他戴着黑色口罩,看不到他的面容,但他看她的眼神像一口阴森的枪,仿佛随时都能从里面射出子弹。

连乐青不由得后退几步,一回头,发现后面被文身男的追兵堵死,他们有的展示肌肉,有的把脖子和手腕扭得咯吱作响准备动手,有的叽叽咕咕朝她直嚷嚷。

即使听不懂泰语,连乐青能猜个大概,无非是“你逃不掉了、赶紧把东西交出来、饶你不死”之类的话。

眼见为首的文身男就要上前扭住连乐青的手臂,她侧身躲开,顺手从身边的肉串摊里抓出把肉串冲他们扔过去,趁这些人愣神的功夫,连乐青纵身一跃,脚尖触到路边摊顶棚的同时,打了个漂亮的侧空翻,稳稳落到摊位边缘的空地上。接着,她掰开惊呼不已的围观群众,绕过象神庙,踩着西康广场旁的廊道商店墙壁,不多会儿,就到了轻轨安努站附近。

与此同时,一辆矫跑朝着夜市的方向驶来,里面坐着名中国男子。

黝黑的泰国司机从没见过如此俊美的男人,用浓重地方口音的英语介绍:“我们已经抵达铁道夜市的地标,停车后,你沿着西康广场旁的入口进去就行。”司机一边说,一边忍不住透过后视镜偷瞄他,他有着挺直的鼻梁、眼神冷冽,脸部轮廓有着亚洲人少见的硬朗,穿了件白色亚麻衬衣,衬得皮肤宛如无暇的和田羊脂玉。

男人说了声谢谢,细长白皙的手指掏出复古皮雕钱夹,就在这时,司机突然惊恐地叫起来——

一名披头散发、脸孔被遮住大半的女子出现在车头!

就在车头碰到她衣服的瞬间,连乐青跳到空中,翻滚一圈,轻轻松松,就从车头越到了车尾。

太快了,无论是车里的男人还是司机,都没有来得及看清她的长相。

男人凭着直觉判断这是个中国女子,不禁蹙起两道剑眉。

司机停车,男人付了车资和小费,打开车门,发现脚边安静地躺着一个玉坠,雕的是笑面弥勒。

男人轻笑,这玉坠表面光润,看得出来经过长期佩戴和摩挲,料子用的却是最普通的青玉,刀工有些堪忧,以至于嘴生得有点歪,痞痞的,丝毫没有神仙样儿。并不是什么有年份的东西,花上几十块就能在网上买到。

男人不是个多管闲事的人,却对手工制品极为尊重——不管东西价值几何,匠心始终独一无二,他微微俯身捡起玉佛。

“佛祖保佑,没有撞到人。”司机心有余悸,看到男人手中的玉佛,松了口气,“这玉佛跟我们有缘,客人你不要,就留给我。”

男人冲他淡淡地摆手,把玉佛塞进随身带的旅行包里——

中国的东西还是回中国吧。

02

此时的连乐青看着镜片上的地图,边跑边确认助手Keely发过来的地址,根本没有察觉自己那尊佩戴了十二年从未离过身的玉佛不翼而飞。

“乐青,在这里。”随着软糯的女音,一只柔若无骨的白嫩小手伸过来,将连乐青拽进了路边的服装店。

那是穿着抹胸短裙、身材性感、脸孔妖娆的Keely。

Keely原名甘怡,曾是个被男人抛弃、满脸泪痕抱着自己缩成一团、对未来不再有任何期待的柔弱女孩,若不是造化弄人,与连乐青产生交集,绝不会蜕变为如今这副处事果决的模样。

连乐青来不及细想,Keely将她推入更衣间,把买好的筒裙迅速裹在她腰上,又抓起连乐青的马尾辫盘了几圈,塞进一顶大红的遮阳帽,最后摘下她的眼镜和双肩背包,放入自己提的大拉杆箱。

连乐青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朴素的她在Keely娴熟的一气呵成的变装下,瞬间变成着装浮夸的游客。

两个女孩手挽手走出试衣间,几名文身壮男已气喘吁吁追了过来,用高大的身体堵住店门,眼神阴狠地打量着服装店里的每个顾客。

此时除了连乐青和Keely,店里还有几名韩国人,正吵吵嚷嚷地跟店主砍价,Keely见状灵机一动拿出手机,搂过连乐青自拍,用韩语大喊一二三。

连乐青也会意地拖着Keely向那些韩国人靠了几步,还抬起帽檐,对着手机镜头挤眉弄眼,装作他们的同伴。

为首的文身男走到连乐青身边,目光定在她的脸上,眼里划过一丝疑惑。

连乐青礼貌地笑笑,用蹩脚的英文说了句:“你好,有事吗?”

那文身男觉得连乐青不像他们要找的人,摇摇头走走过去用泰语跟其他壮汉交流了几句,便转身离开店门。

连乐青这才松了口气,想着快点离开这个鬼地方,没料到,那文身男突然折回,飞起一脚就将Keely的拉杆箱踹翻。

来不及等连乐青她们反应过来,藏好的眼镜就从裂缝里掉出来。

为首的男人见状露出笑容,指挥其他人围住连乐青和Keely。

眼见自己就要被抓住,连乐青在情急之下突然大喊了一声——

“非礼啊!”

别说这些泰国人听不懂的“非礼”,就算喊破喉咙叫“help”,恐怕都没什么用处。

文身男有恃无恐地冷笑,动作更强势了。

偏偏下一秒,警笛声像听到这中国女孩的召唤一般,立马在街上炸开,接着,一群荷枪实弹的警察冲进服装店,把这里围了个密不透风。

“没想到泰国警方语言能力也了得,办案效率也高。”连乐青高兴地拍了拍手。

“你想太多了,是我提前联系他们在这里交货。”Keely从地上拾起黑色皮包,丢给连乐青,“东西在这包里吧,给他们?”

连乐青拉开背包拉链,从里面掏出块首红宝石项链,一句话也没说,丢给了警察里面看起来官衔最高的中年男子。

警察脸上的肥肉立马哆嗦起来,畏畏缩缩地伸手接住,生怕一个不小心这项链划个道子,自己赔到倾家荡产。

那些文身男也呆住了,面面相觑,不停地摆手,叽里呱啦地叫唤,应该是在说这事与他们无关。

可是容不得他们辩驳,Keely就大步走到胖警察跟前,用流利的泰语跟他沟通。

文身男们越听脸色越白,转身就跑,几名警察蜂拥而上,将他们按倒在地,动弹不得的几个人只能恨恨地瞪着连乐青。

连乐青不以为意地笑笑,那笑容却并没有荡开在眼底,如果你仔细去看那双眼睛,会发现冷若冰霜。

她既不是见义勇为的路人甲,也不是黑吃黑的小偷,而是以寻宝为生的猎人。

这次和Keely到泰国度假,只想尝尝海鲜、拜拜佛像,谁知刚落地就接到谢怀遥的邮件,说皇家珠宝中心有条鸽血红宝石项链失窃。

天然的红宝石非常少见,铬含量多的“鸽血红”更是凤毛麟角,那种明艳、纯粹、剔透的红色与其说是生命之血,不如说是一把炽热的火,能点燃所有人心中对于美的追求,也能将他们的理智烧得精光,只留下对物质的渴望。

2015秋,香港佳士得拍卖了一枚重15.04克拉的缅甸鸽血红红宝石,成交价是1800万美元,即每克拉120万美元。

皇家珠宝中心的这条项链所用的宝石和它成色相近,但要小一半,加上手工和其他材料费,换算成人民币是6000万左右。谢怀遥揽活,一般会收取标的物市价的1%—5%,也就是说这次的寻宝酬劳不会低于60万。

看在钱的分上,连大小姐发扬了白求恩精神,不但在五天内找到失物,还买一赠一,帮警察抓住了盗窃团伙成员。

遗憾的是,还有一个人没抓到,那个戴着口罩的男人!

想到对方看向自己时的那个枪口般阴狠的眼神,连乐青不由得打了个寒战,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抬头望向店外,发现那男人此刻矗立在人群之中,静默地盯着她。

等连乐青跑出去……

他已经转身,消失在来来往往的游客之中……

03

连乐青并没有沉浸在没有追上那个男人的懊悔中,因为很快,她发现了更倒霉的事儿——

与谢怀遥接头的华裔警长,找泰国珠宝专家鉴定完珠宝之后,摆出一副格外豪爽的态度:这次破例从办案经费里支出两万泰铢作为她们的酬劳。然后,他不知从哪里搞了一大堆土特产和演出门票送到两人所住的酒店。

连乐青简直气得都乐了:两万泰铢折合人民币也就4千多块。她冒着被拆骨食肉的危险,可不是为了这个,更不是为了看一堆比自己胸围壮观的大老爷们跳舞。

要知道,皇家珠宝中心的老板可是泰国国王九世皇普密蓬·阿杜德。

为了表示感谢,他们应该给爵位、送城池才对。

这泰国人也太吝啬了。

因为这事,连乐青回国之后一直闷闷不乐无精打采,好多天都打不起精神——

不过,这次的活儿是谢怀遥揽下的,谢怀遥似乎欠过那位华裔警长的人情。

连乐青是个通透的人,生意上的事情,有时候不能光看账面。所以,她也就不多嘴了。

本以为这次糟心的旅程就此画上句点了,结果回程的途中发生件更更倒霉的事,在连乐青所搭乘的飞机起飞后,她突然发现她的玉佛不见了,当时,飞机正穿过云层,弦窗外是大片的云海,有人被这样的美影吸引了目光,也有人都昏昏欲睡,连乐青猛地挺直后背,吓了旁边的Keely一跳。

Keely不由得担心地问:“乐青,怎么了?”

“我的玉坠丢了。”连乐青浑身哆嗦,手颤抖着,去解安全带。

Keely知道经连乐青手上的好东西多了去了,她向来都是满不在乎的,唯独这个玉佛,从她们认识起,连乐青就一直戴在脖子上。

似乎和她失踪的母亲有关?

Keeely从没见过连乐青这副模样,像是天塌下来一般,眼神涣散、面如死灰、手足无措,Keely赶紧伸出手臂,抱住连乐青的腰:“乐青,你冷静点,我会按照你经过的路线调出视频,只要有了线索,怀遥姐一定会让泰国警察全力去找。”

接着她用眼神示意空姐过来帮忙,两人合力把连乐青按回座位,给她喂了杯水,连乐青这才慢慢安静下来,否则恐怕她会直接从两千米高空跳下去……

谢怀遥是个善解人意的闺密,明白连乐青在泰国受的憋屈,等两人一回国,赶紧给她们找了个大活儿弥补。

“有客户要找丢失的清乾隆时期的一座金铜镶嵌珐琅料音乐钟。音乐钟市场参考价是人民币1320万。客户同意我们抽取5%,并且支付了5万块定金,我已经打进你的账户了。这次你拿4%,至于跟Keely分多少,就是你自己的事情了。”

谢怀瑶的话还没说完,连乐青就迅速地在心里换算了一下,那个数字瞬间让她精神振作起来,脸上浮出个浅浅的笑容:“怀遥姐,谢了啊,我这就叫Keely过来。”

三个女生随即到谢怀遥位于闹市区的工作室碰头,在北欧风格的米色布艺沙发上并排坐下后,谢怀遥把所有资料投射到墙面。

谢怀瑶比连乐青大两岁,生得明眸皓齿、杏眼桃腮,长发如瀑,直垂腰间,像极了古代的大家闺秀,一颦一笑都是迤逦的水墨画,和时尚的Keely构成强烈反差。

连乐青本来也算可爱,但夹在两个超级大美人中间,硬生生被衬托得平平无奇,不过她丝毫不在意这些,一脸严肃地盯着墙面上的视频。

那座珐琅音乐钟底座为嵌有蓝色珐琅的黄铜,白色珐琅表盘上标的是罗马数字。跟德国Aucationata拍卖公司拍出280万欧元的清乾隆蓬莱八仙八宝转亭珐琅音乐钟所用材质类似,但题材不是八仙八宝,而是群仙祝寿。王母端坐在象牙雕成的楼阁亭台之中,姿态各异的仙女上弦之后便翩翩舞动,看起来十分精美。

“这珐琅音乐钟本是我一位客户的父亲所有,这位客户因为公司流动资金不够,私自用它抵押了80万借款。两年后,想要赎回音乐钟,对方却声称音乐钟已经丢失。”谢怀遥边解释,边飞快地调出几个人的照片。

屏幕上面的第一张照片是个五十来岁的男人,皮肤黝黑,一脸憨厚,那是此次的客户朴春。

第二张照片里的男人叫顾耀华,和朴春差不多年纪,嘴角有颗痣,眉头紧锁,看起来心思颇重。

等照片放到第三张的时候,Keely不禁惊呼起来,连乐青也有些吃惊,因为这个男人压着眉毛,双眼直视镜头,脸美得有些过分,就像文件里误入了某张明星图片。

不过连乐青知道谢怀遥是个一丝不苟的人,断不会犯这种低级错误。

果不其然,就听到谢怀遥说:“这是北城古玩字画鉴定所的首席鉴定师钟维勋,顾耀华两个月前私下找他掌了眼。”

连乐青没说话,像是有些迷茫,又像在思考。

“你不认识他吗?钟维勋可是北城的风云人物。”Keely见状连忙从手机上调出一段视频给她看。

那是一则社会新闻:某别墅失窃,业主陈先生丢失300万的古董花瓶,警方24小时内将古董追回,司法鉴定失物为现代工艺品,价值999块人民币。古董鉴定专家钟维勋提醒各位市民:收藏有风险,入市需谨慎。

现在的新闻也够无耻的,为了收视率,竟然把美男的照片也放了上去,这不摆明了给人家拉仇恨么?

连乐青不禁觉得好笑。不过这个钟维勋也够可恶,999是个什么意思?

就在她胡思乱想的时候,Keely已经拿出小笔记本,手指在键盘上噼里啪啦一敲,不出一会儿就整理好了资料:“音乐钟表最后的线索在钟维勋这里断掉,东西有可能已经被他收藏或是转手。有点可惜的是,我们从泰国回来,跟他坐的同一班飞机,不过他在特等仓,就这样错过了结识机会。”

“只要他还活着,机会多的是。”连乐青让Keely研究下钟维勋的习惯,还有经常出没的地点,自己则晃晃悠悠走出古董修复工作室。

俗话说:吃饭诚可贵,寻宝价更高。若为睡觉故,两者皆可抛。

泰国之行所受的身心创伤,她要大睡三天三夜补回来。不过在那之前,连乐青得挑选一张舒适的新“床”。

04

“钟维勋你给我滚出来!”

位于北城二环的古玩字画鉴定中心忽然闯进了好几个来势汹汹的人,为首的是一个戴着劳力士金表穿着真丝衬衫的男人。

“钟先生出差还没有回来,请问几位有什么事?”前台小姐话音刚落,就被来人粗鲁地推开。

一行人气冲冲地推开了钟维勋办公室的门,发现里面空荡荡的,就开始破口大骂:“什么狗屁专家,我看你们和小偷是一伙的,为了让他减低量刑故意……”

所里的其他人面面相觑。

几个眼尖的看出这领头的劳力士就是新闻报道里的陈土豪,赶忙上前劝慰。那陈土豪却越说越激动,说到后面号啕大哭:“我花了几百万买回来的古董,你们轻飘飘的一张纸就将它贬得一文不值。”

“999块嫌少?”

一个低沉、冷静而又颇有几分漫不经心的声音传来。

声音来自门口的方向,众人循声望去。

男人穿一件黑色外套,逆光走来,面孔有些模糊,但是身上有一种浑然天成的寒意,一直走到光亮处,众人才看清他的面容。

那是一张精雕细刻般好看的脸,陈土豪愣了愣,可此刻他无心欣赏,跟见了杀父仇人一般冲上去,想要抓住钟维勋的衣领,可是身高不够,踮脚踮得都抽筋了:“你放屁呢!亏损的那几百万,你给我补上啊!”

“自己打眼了还有脸来这里?像你这种收入和审美成反比的暴发户,花多少钱买三岁小孩都能做出来的赝品,本来谁都管不着。不过,占用专家的时间,耗费国家资源,就另当别论了。”

钟维勋越过鼻尖漠然地看着对方,丝毫不在乎自己的话给对造成怎样致命的爆击。

其实999的价格是价格认证中心最后拍板的。他作为瓷器类专家只是受文物鉴定中心邀请,参与了工艺品的主要鉴定工作,并得出结论:劣质,却因为脸长得好被做成新闻主角。

不过这种程度的黑锅对他来说,懒得乱费时间争辩。

“你……你……”陈土豪差点没吐出一口老血,费力地仰起脖子,伸手指着他的鼻子,“你等着,我要去找你们所长投诉你。”

他还真是说到做到,也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前后不过二十分钟时间,钟维勋就被所长叫过去喝茶了。

所长见到这位爱徒亦是头痛:按照常人思维,像陈土豪这样的受害者,哄一哄,表示下对他的同情,时间久点,陈土豪自然就明白了。

钟维勋反其道而行之,往人伤口上撒盐,若他不是难得一见的天才,肉眼鉴定结果可以跟折射仪、密度仪之类的现代仪器媲美,早就被所里炒成了鱿鱼干。

“小钟,咱们下回能不能悠着点,再这样下去,鉴定中心怕是要变成闹剧中心了。”

钟维勋原本搭着长腿坐在会客椅上,可这屁股还没坐热,就悠地站了起来,脸上看不出来有什么表情:“所长,要是没有别的事情,我申请回家继续休假。”

也不等所长回答,他就迈开长腿扬长而去,留给前台小姐,一众一见到他就眼冒桃心的女同事,还有涕泪横流、咬牙切齿的陈土豪,一个俊逸绝尘的背影。

05

从鉴定中心出来,钟维勋的电话就响了,是温故打来的,说要他去故人来,有好东西给他看。

故人来在李家园子古玩市场里面,是温故开的一家古董店。

温故也算那片的名人,十几岁就在散摊区练手,折腾古董挣些钱后,就置下门店,雇了几个小伙计。

他本身就长得柔美,还留着一头及肩的头发,有时用皮筋绑在脑后,经常穿白底灰色的长袍,手上缠着一串核桃,就像从古代穿越过来的,非常有辩识度。

最最重要的是,他有双天生的桃花眼,很会做生意,特别是女人的生意,上到八十下到八岁的女人,他都能将她们哄得找不着北。

就连钟维勋这样我行我素的人,不知怎么的,也被他拉去成了顾客兼茶友,有事儿去故人来买古玩,没事儿就一起品品西湖龙井、黄山毛峰、洞庭碧螺春……一斤几千块甚至几万块的货。

通常是温故在茶桌边絮叨个不停,说什么茶品如人品,先苦后甜,苦苦甜甜……钟维勋一声不吭,借着嘴角的清苦茶味和桌案上缭绕的檀香顾自沉思。

而此时,钟维勋刚从泰国回来,只想睡个大头觉,若不是所长平时对他好,报到都是懒得去的。他径自走到车库取车。

钟少对现代电子产品、车这些东西唯一的追求就是舒适便捷,所以平常就开一辆SUV代步,虽然为了舒适度,内部也做了些改造。

钟维勋拉开车门,薄唇轻启,对着手机,吐出两个字:“没空。”

“你说说你既没家室,也没女人,怎么约你一次就那么难……”温故还没说完,那边就把电话挂了……

很没有幽默感。

温故这种生意人,最大的优点,说好听点叫孜孜不倦,说难听了,就是二皮脸。

挂他电话,再打一次就是了,不过,这次温故变聪明了,直奔主题:“我帮你订的那个黄花梨木柜子到了,你今天不来验货,我只能向你保证,明天这个柜子就不再是你钟先生的柜子了。这不,我刚刚还赶走了一个识货的女买主,对方刚好还是我的那杯茶。你就这么对待一个重友轻色的人?”

他边说边笑,那边半天没声音,一看手机,通话又结束了……

这人……

钟维勋把车开出停车场,挂了电话,打转了方向盘,直奔李家园。

温故好整以暇地坐在故人来大堂里,摇着一柄水墨画折扇,他所使用的茶桌、凳子,包括小茶壶和烟灰缸都是清末民初的,一看到钟维勋过来,就跟招财猫一样笑眯眯招呼他喝茶,说是朋友刚送来一饼干仓普洱。

这种茶叶往往要在干燥、通风的仓库里陈放十到二十年,自然发酵,直到闻起来有淡淡的樟树气味,实属珍贵。

钟维勋却摆手:“东西呢?”

“放心,东西还给你留着,不急在这一杯茶的时间。”

“你说赶走了买主不就是想让我着急?”钟维勋语气淡淡的。

“你这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温故知道这杯茶是推销不出去了,笑着甩了下手中折扇,就带着他踩着吱呀作响的木梯上了楼。

楼上是一个古董仓库,有百来平,装修也古朴厚重,瓷器、字画琳琅满目,钟维勋越过它们一眼就看到了那个海南黄花梨木柜子。

他没由得走近一看,这回温故还算靠谱,柜子纯素面,1.8米高,2米宽,上世纪五十年代的东西,严格来说不算古董,贵在材料纯正,成色好,几乎不需要修缮,往后使用时,注意保养就行。

他这个人好东西收藏了不少,但是看到心爱之物还是会情不自禁地流露出赞赏的表情,忍不住敲打品鉴了半天,有些兴奋,一打开柜门,却呆住了——

柜子里面团着一团头发与棉布,仔细一看,居然是个女人?!

她侧身躺着,姿势微微有些蜷缩,头发垂下来修饰着半张脸。温故先是一愣,然后缓缓地蹲下去,探了探她的鼻息,活的。

柜子里的女生双眼紧闭,睫毛微翘,呼吸匀称,似乎睡得正香。

“温故,你什么时候做起了人贩子勾当?”冷不防,钟维勋嘲讽的声音响了起来。

“她就是我和你说的那个女买主,两个钟头前就来过,后来没见着,我还以为她走了呢。”

温故颇有兴味地打量着柜子里的女人,好似在欣赏古画,锤了一下钟维勋的肩膀道,“你小子命好,买个柜子白得个睡美人。”

“就这种货色?”

钟维勋刚说完,柜子里的人微微动了一下,原本档在脸颊的头发散开来,露出玲珑娇小的脸蛋,算不上多漂亮,但惹人怜爱。

不过下一秒,她就揉了揉眼睛,在柜子富余的空间里伸个懒腰,笑道:“老板,这个柜子我要了。”

事实上,柜子打开的瞬间,连乐青就醒了。

不过,这个柜子实在是太舒服了,里面只有一条横隔,下半部分空间宽敞,几乎能伸直腿。木材经过放性和长时间的氧化,散发出淡淡香味,让人安心,她都有点舍不得出来。自从十三年前那件事情发生过后,连乐青就变得极其没有安全感,只有在柜子里睡觉才不会做噩梦。

难得遇到个舒适的柜子,不好好在里面养精蓄锐,多待一会怎么对得起自己,可是偏偏有人不让她如愿,那句“就这货色”她可是一字不漏,听得清清楚楚。

“老板,你这儿哪来的苍蝇嗡嗡嗡,扰人清梦。”养足了精神的连乐青觉得自己可以打倒一只老虎。

她猛然抬起头,一双大眼睛恶狠狠地朝着那个站在老板旁边的男人瞪去。

这一瞪,连乐青看到了一张好看得心惊肉跳的脸——这只苍蝇,不对,这个男人宽肩窄腰,身形修长,眼神冷冽,气质出尘,他静静站立,将这一室价连城的古董里也衬得暗然失色。

连乐青记性向来很好,只消一眼就能确定,这个人就是谢怀瑶的放映墙上见过的那个鉴定专家——钟维勋。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看来,不用找机会了。连乐青心里的不快刹时烟消云散,脸上也露出俏皮的笑容:“嗨!”

男人却在这时冷冷地开口了:“出去。”

06

“你说什么?”

“从我的柜子里出去。”他淡淡地重复了一遍,看她的眼神满满写着嫌弃,仿佛在看一只蟑螂。

“对不起,我已经跟老板说好了要买下这个柜子,你来迟一步。”连乐青大咧咧地在柜子里盘好双腿,做了一个占领的姿势,得意而挑衅地看着他。

这男人连皱眉的样子都那样赏心悦目,不过人品就实在不敢恭维了,可惜白瞎了这副好皮囊。

“不可理喻!”

钟维勋是何等段位的人,自然没必要在这种市伂的女人身上浪费时间,有些不耐地看了温故一眼,大意要他解决。

温故也十分为难,他就算得罪了谁也不敢得罪故人来的大金主钟维勋,只好眨着桃花眼,堆出满脸笑容,对连乐青使出他的撒手锏:“顾客贵姓?”

“免贵姓连。”

“连小姐人长得漂亮,眼光又好,按理说,我把东西送给你,再贴上自己都是应该的。”他顿了顿,笑容放大,“可是呢,柜子是这位钟维勋先生要的,他也付了款,东西已经是他的,我这里有很多宝贝,我可以带你看看别的,你要什么都打八折。”

“不需要,你这儿我看得上眼的也只有这个柜子。”连乐青颇为狂妄地说。

“如果连小姐执意要买柜子,那就只能跟它的新主人商量了。”温故耸耸肩,用扇子捂住嘴,把难题丢回给了旁边一言不发的男人,摆明一副看好戏的模样。

连乐青一听还有商量余地,马上对钟维勋伸出五根手指,豪气冲天:“给你五千,我买。”

钟维勋愕然。

温故听了这话,拼命忍住笑,以至于身子乱颤,差点被自己的口水呛死。

海南黄花梨系红木黄檀属,纹理华美,香气清幽,百年不腐。

明清时期,海南黄花梨通常用来做家具,但其中大多数流往国外,只有极少部分散落在民间,如今它已被国家列为一级珍稀、濒危的植物。

那可不是什么紫檀属的越南黄花梨,或者淘宝上泛滥的非洲黄花梨,价格比同等重量的黄金还要贵重。就算一条手串,也能卖到几万块。

钟维勋没见过这么智障且这么不要脸的女人,直接对着柜子里的连乐青伸出了手。他的手十分白晳,骨节修长,指甲也修剪得整洁。

连乐青看了却打了个机灵。她历来讨厌和男人接触,不由得往里缩了缩。虽然为了工作,连乐青练就了一身飞檐走壁的功夫,但全是逃跑的本事,这次没处可逃,又碰到这么恶劣的家伙,她一边大叫非礼,一边拼命挣扎,可在他手中就像只兔子,被揪着轻松地从柜子里拖出来,丢到一边。

不仅如此,那小气到极点的男人,生怕她会抢走柜子般,马上叫了货车和工人把柜子运去了他家。

都忘了跟老板温故说再见!

春风晓月是一个高档小区。

远离闹市,环境极其静谧优美,枯藤假山、小桥流水,透着幽幽古韵,让人仿若置身苏州园林。

房子都是一梯两户的复式结构,钟维勋住在七楼,进门之后一眼就能看到墙上框着的名家字画,不仅是字画还有不少摆设,屋子里的陈设从屏风到茶桌到太师椅到柜子也都是很有质感的东西,最重要的是干净整洁,并不像单身人士的家。

钟维勋指挥工人把柜子放到房间后,就下楼去书房看书了,等他从书房出来的时候,隐约听到屋子里有动静。

是小偷吗?他悄声走上二楼,进入卧室,很快发现,那怪动静就是从柜子里传来的。

钟维勋随手抄起一把匕首,猛地打开柜子,正要刺向入侵者,却发现——一个女人躺在柜子里。

她不仅伸展身体,头发也散在两边,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嘴角还微微勾起,仿佛做了一个好梦,发出均匀的呼吸声。

竟然是在温故店子里遇见的连乐青!

她应该是在工人在搬柜子上车的时候,趁机溜进柜子里的吧?手脚够快,思维也够奇葩啊——竟然把他的柜子当家?!

钟维勋冷眼睨着她。

也许是突如其来的光亮,也许是开柜子的声音再次惊醉了连乐青,她睁开眼睛。

见一双黑眸居高临下地审视着自己,连乐青不由得有些心虚,却又拉高了嗓门说道:“我早就说过,我要定了这个柜子。”

梨花木柜子散发着阵阵远古的木香,两个人一个在柜中,一个在柜外。

他一言不发,她纹丝不动。

犹如两位对峙的高手,这个时候,眼神就是武器,短短几秒内就能杀百十个回合。

接着,钟维勋的手动了一下,连乐青正要尽全力防备。就见他摸出手机,冷冰冰说了一句——“保安,请上楼一趟,我家进贼了。”

“抢我柜子的你才是贼呢!”连乐青差点没晕倒,慌忙上前,原想捂住钟维勋的嘴,可她个子矮,动作又太大,连带从柜子里滚出来,生扑在了钟维勋身上,钟维勋没有防备,手机立马飞了出去,人也跌倒在地上。两人慌乱中抱着滚到沙发边上,好巧不巧嘴唇嗑在了一起。

柔软而又微凉的触感从唇边扩散开来,鼻中传来淡淡的烟草气息,身躯被有力的臂膀桎梏,对方坚实的肌肉仿佛透过衬衫,烙印在了连乐青的皮肤上。

很烫。

能听到对方激烈的心跳。

将一张放大看依然没有一丝瑕疵的脸瞧了个够。

连乐青觉得自己脑子里好像有只蒸汽火车在呜呜叫。

为什么眼前的男人似乎和别的男人有那么一点不同,和他接触并没有让她反感,难道是因为他接触的古董多所以有了古董的气息?

“钟先生,你还好吧?”突然大门被闯入,一群保安冲了进来,看到这一幕顿时傻眼了,不由得咳嗽几声,说了句打扰,赶紧撤退——

“刚才……”

“好像是钟先生抱着那小姐,从沙发上滚到了地下?”

“现在的年轻人啊!看起来文质彬彬,其实生猛着呢……”

“牛!”

一种异样的感觉传遍全身,钟维勋没有听到保安的对话,但也意识到他和连乐青姿势极为暧昧,经过刚刚的折腾,他的衬衣已经被扯开大半,嘴唇还压着她的,而连乐青身上的肩带也不知何时比匕首划破,断成两截,露出雪白的香肩和大片春光。

这场景……

钟维勋找回自己的理智,放开她,故意用恶狠狠的语气说道:“柜子我是不会给你的,最后再奉劝你一次,现在马上离开我家,否则……”

“你不卖,我还真不走了。”不等他把话说完,连乐青就挑起眉头。

为了查出音乐钟的下落,她已经做好了打持久战的准备,可是刚刚就这么丢了初吻,她心里也有些委屈和不甘。

她站起来拍了拍灰,从身上摸出一百块钱,甩在男人手上,故意趾高气扬地说:“收着,这是这个月房租。虽然你家地段不错,但我住个柜子里就占用一两平米。我出的也算是市价了。”

说完,连乐青不去看钟维勋青了又白,白了又青的脸,拉开柜子的门,轻松地钻了进去,打算明天再把换洗衣服什么的搬过来。

无奈……已经无法形容钟维勋的心情,这些年,他也遇到过不少顽主,比如陈土豪那样的,他都能轻松自如地应付。

但是这个女人……他觉得自己真能被她搞崩溃。

钟维勋沉默了一会儿,到客厅博古架上,找了一把青桐锁,把柜门锁上,强压下愤怒的情绪道:“你喜欢这个柜子,那就一辈子待在里面别出来了。”

过了半小时,钟维勋听完一盘黑胶唱片,原以为她在柜子里出不来也该急了,走到柜子边,低声道:“知道错了,就赶紧求饶。”

哪知从缝隙里看去,连乐青在柜子里玩手机游戏玩得极为开心,硬生生地笑出了酒窝。

“……”钟维勋想到了温故放在这里差点熏死他的榴莲,不过以他的修养,把榴莲丢在柜子里这样的事情他是断干不出来的。

而且就算他丢了榴莲进去,指不定,她高兴地把榴莲吃光了,连榴莲刺都不剩一根。

钟维勋觉得,比起这个瘟神来说,损失一台柜子真的不算什么,于是打开柜门,对她说:“柜子便宜卖给你,五十万块,不议价。”

连乐青一听,脸上半分惊喜也无,反而摇头,理直气壮地回答:“不行,太贵了,我买不起,要不你雇用我,包吃包住,我当保姆抵柜子钱?”

钟维勋本身不是个脾气好的主,平日里虽然桀骜不驯,做事有点踩线,但是他有一套自己的原则。

可是遇到这个女人,他再也顾不上什么原则和风度了。

暴力虽然不能解决问题,但一定能解决疯女人!

于是,一天之内,他第二次拎着她,像拎小鸡一样,将她扔了出去。

07

总算成功地将瘟神赶走了,钟维勋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世界又恢复了清静。

他一向是老干部式的作息方式,睡得早也起得早,而且睡眠很浅,这天晚上,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睡到半夜,他隐约听到房间里有声音。

想必是风声吧,他皱着眉,疲惫地用枕头把耳朵堵上。

第二天早上,阳光还没有照进房间,钟维勋就醒来了,他正要找衣服,马上就察觉到不对,自己那些烫蔚得整齐,昨天晚上亲手一件一件挂进衣柜里的衣服都被胡乱丢在外面,皱皱巴巴、可怜兮兮,活像沦为乞丐的王子。

来不及思考,钟维勋条件反射地走过去打开衣柜——

里面空空如也。

接着楼下传来尖利的报警声,他心中浮出不好的预感,立马迈开长腿跑下去。

不下去还好,一下去就发现楼下全是呛人的烟,油烟报警器叫得都哑了。钟维勋捂住鼻子,咳嗽连连。

“你起来了,”罪魁祸首笑意盈盈地站在餐桌边,脸上糊的不知道是锅灰还是什么,跟只小花猫似的,“来吃个煎鸡蛋吧,作为借住了你的柜子的报答,以后我给你做早餐。明天我们吃蔓越莓面包怎么样?”说罢,她还用手机App查起了菜谱。

钟维勋满脸黑线。这女人是猴子请来的杀手吗,是要炸掉他的厨房,还是要把他毒死他?!

噩梦,噩梦,他一定是还没有清醒。

钟维勋忍不住掐了一下虎口。

痛……

“你怎么进来的?!”

连乐青感觉到他的眼睛里有肃杀之气,声音也冷若寒冰,赶忙放下手上的盘子认真地建议道:“那不然你先吃早餐,边吃我边和你讲。”

钟维勋掀起眼皮,瞅了一眼桌上盘子里那两枚看不出原材料的东西,一股恶心油然而生,若不是靠着扶手,真有些站不稳了:“你确定这是煎鸡蛋,不是原子弹……”

事实上这也是连乐青第一次下厨,从小到大,她都是学校大食堂的忠实拥护者,毕业后跟Keely住在一起,就愉快地开始蹭饭之路。

严格说起来,她除了跑得快,能够一眼鉴别古董真伪之外,还真没什么特长。不过,自信还是有的,连乐青一张脸笑成了太阳花,邀功道:“别开玩笑,煎鸡蛋没有做原子弹复杂了,鸡蛋和油都是从你冰箱里取的,绿色、有机、无公害、营养价值高。”

钟维勋唇角逸出一丝冷笑,走过去,端起盘子,忍无可忍地倒进了垃圾桶。

动作干脆利落,一气呵成。

“你这个人怎么不尊重别人的劳动成果。”连乐青气愤得嗷嗷叫。

“没错。我不光不尊重你的劳动果实,还不尊重你。”钟维勋点点头,提起她的衣领,思考着到底要把她扔进楼下垃圾箱呢,还是叫个快递上门打包寄到南极。

就在这时,门铃响了,钟维勋不敢松手,怕这女人又折腾出什么幺蛾子,拧着她就去开门。门外站着一个保养得当的美妇人,穿着黑色旗袍、挽着高发髻,戴着珍珠耳环,气质非常高贵。

“妈,你不是知道我家密码吗,按什么门铃?”

“总得给你时间收拾整理吧,免得你觉得妈妈碍事。”来人说着,一双凤眼犹如扫雷,兴致勃勃地在儿子的身后搜索起来。

“朱阿姨,你来了?”连乐青从他的身后探出头来打招呼,钟维勋想把她的头按回去,可她又从另一边探出来,就像游戏机里打不尽的小地鼠。

“你就是乐青吧!”朱女士眼睛里放光,轻轻一推,把儿子推到一边,钟维勋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听到母亲亲热的声音,“维勋这孩子昨晚欺负你了,回头我一会教训他。”

他欺负她,笑话。

连乐青乖巧地点头:“阿姨,没事,我们闹着玩呢。”

钟维勋脑袋都要炸开了:“妈,她不……”

“你别说话,”朱女士打断儿子,把他拉到一边,放低了声音,“我还没说你,交了女朋友也不和家里说。”

朱女士身上没有普通大户人家身上那种咄咄逼人的气息,觉得儿子只要找个性格、人品、样貌都过得去的就行。

偏偏钟维勋那小子,从幼儿园开始,就有好多小姑娘天天送他巧克力,快三十年了,却从不对任何女人摆好脸色。

前不久朱女士去鉴定所看他,听到两个漂亮的女同事聊天,说什么钟维勋只喜欢有年份的东西,恐怕会娶一具千年女尸回家。朱女士吓得半死,足足吃了两个月的某千金丸,才平复了血压。

看到连乐青,她恨不得立马给对方一个拥抱:这孩子虽说跟围绕在儿子身边那些莺莺燕燕比起来,长得不算特别漂亮,但好歹是女的,活的!

钟维勋对女人这种生物实在不了解,懒得跟他妈解释,上了楼,再下来时,连乐青第一眼就看到他换了衣服,一件驼色的昵子衣,这种颜色和简单的款式一般男人根本驾驭不了,不得不说,他气质好,有一副欧美男模般的好身材,任何衣服穿在身上都仿佛量身订做。

连乐青不禁呆了呆。

不过有点破坏气氛的是,他一下来就倨傲地用下巴指了指连乐青,对他妈说:“我要和她出去一趟。”

说完,不等连乐青反应,就把她拽出了门。

“好,好,你们去玩。妈妈不打扰你们。”朱女士看着他们拉在一起的手,喜笑颜开,一脸陶醉地想,不知今年年底能不能抱上孙子。

“你到底是谁?想要做什么?怎么会认识我妈?”门一关,钟维勋就放开她的手,仗着身高优势,把她卡在墙壁边上,仿佛审讯犯人一般,“只是为了争一只柜子,就住到陌生男人家里?”

连乐青被他这么一凶,想起头天晚上的事——

被赶走后,她心不甘情不愿地下楼,给Keely打电话:“虽然我接触到了目标人物,但是失败了。”

Keely听到她用五千块买黄花梨柜子,顿时无语,让连乐青赶紧回家,她们再找别的机会去查钟维勋的收藏。

但从刚刚保安进入房间的速度来看,春风晓月的安保措施相当严格,即便乐青身手不错也不能随意潜入。

很麻烦!

“钟维勋,你这个混蛋!”

可恶,抢了她的柜子,夺走了她的初吻,断送了她的生意,现在还把她扫地出门,她连乐青可不能由着她这么欺负!

连乐青站在春风晓月大门口,忍不住对着七楼大吼大叫。亏得她的长相太有欺骗性,像个懵懂无知的少女,值班的保安一眼认出了她,心里暗自为连乐青打抱不平:这钟先生真是过河拆桥,占完便宜,竟然半夜把人家赶走。

其中一名保安赶忙招呼她进了门卫室,笑嘻嘻地给了她一个号码:“钟先生的妈妈朱女士前段时间特意留了个电话在我们这里,让我们帮忙留意他儿子有没有交女朋友。”

山穷水尽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连乐青忙不迭地播通钟维勋妈妈的手机。结果对方听到是女孩打来的,欣喜若狂,巴拉巴拉地跟她聊了快一个小时,还说了他家的密码。

不过,连乐青要怎么和钟维勋解释?她总不能说:“你这个人眼睛长在头顶上,你妈担心你找不到活的雌性动物做伴。所以我勉为其难冒充一下?”

钟维勋见她低着头,眼睛咕噜噜直转,就像只在想鬼点子的小花猫,心软了点,看她也不像什么商业间谍,便提议道:“我可以把柜子给你,条件是你立刻从我面前消失。”

“不行,无功不受禄。说五十万就是五十万,少一分钱都不行!”连乐青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一样。

钟维勋:“……”

钟维勋百般无奈,拨通温故的电话。

温故受宠若惊的声音传来:“什么大事让钟少主动想起给我打电话。”

“我问你,如果你捡到一只流浪狗,它赖着不走,有什么处理的办法?”钟维勋皱眉看着被堵在胸口和墙壁之间的连乐青,一边听温故在电话里絮絮叨叨说了一大堆,他迅速从中提取总结出三点,1、吃掉;2、给流浪机;3、送人。

这都什么建议,他迅速地脑补了一下相应的场景,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慷慨地打断温故的话:“那就送给你,你现在给我领走。”

也不管温故那句“不不不,我小时候被狗追着咬过,对这种生物天生没好感”。

说罢,他便按电梯进了地下车库,连乐青乖乖跟在后头。

“上车。”他降下车窗。

连乐青以为他受了什么高人指点,突然醍醐灌顶决定接纳她了,于是开心地拉开车门,大剌剌地坐进副驾驶:“我们去哪里?扔了我做的煎蛋,要补偿我,一起去外面吃早饭吗?”

“你那厨艺活该饿死。”他讽刺地说,又对她命令,“坐到后面去。”

连乐青扁扁嘴。果然江山易改、本性难移,不过这次她没和他争,因为对她来说坐哪都一样。而且,让连乐青惊喜的是,后座居然有个盒子,装着两只苹果,她赶忙抓起来,吭哧吭哧干掉了一个,至于第二个,她依依不舍地看了半天,摆出个讨好的笑脸,从后面递给钟维勋。

这女人真是随遇而安啊。

钟维勋哭笑不得,嫌弃道:“脏?!”

李家园故人来古董店里,温故依旧一身长袍,翘着二郎腿在椅子上品茶,一见到连乐青,就把整件事情猜了个八九不离十,摇着扇子走过来,一双电力十足的桃花眼灼灼其华,嘴甜得跟蜜似的:“钟少,你说的……是这么可爱的流浪狗啊,有多少我收多少。”

“少废话,给她重新找个柜子。”钟维勋不耐地说,“便宜点的,五千左右。”

“……”温故妩媚的笑容僵住了,“钟大少,别开玩笑了,故人来虽说不是什么大店子,却也不收二手烂家具。”

“我也不要二手烂家具!”连乐青听到两人的对话,不乐意了,“我是个有追求的人,别的柜子我可看不上。五十万虽然有点多,但我挣个十年八年,还是可以的。”

十年八年!她难不成还要在自己家赖上十年八年!

钟维勋恨不得把连乐青的脑袋敲开,看看她的脑回路是不是被脂肪堵死了。

温故听到连乐青的话,又快笑抽了,赶紧用扇子捂住嘴:果然是一物降一物,没想到他钟维勋也有今天。

钟维勋瞪了他一眼。

温故连忙收起扇子,正色道:“我建议连小姐出去转转,李家园宝贝多,以连小姐的眼光,查个缺捡个漏,没准五十万块一下子就到手了。”说罢,他眨了眨眼睛,示意钟维勋去帮衬。

08

目前国内在古董交易领域的法律法规并不是特别明确,因此,李家园古玩市场里的东西可谓是鱼龙混杂、真假难辨。

不少人仗着读了点历史资料,或者是看了鉴宝类电视节目,就以为自己可以花几十元买个宝贝,转手卖出几十百来万的天价,结果多半捧了堆踮脚都嫌矮的破烂回家。

甚至有人带着这种投机取巧的心态来捡漏,捡得妻离子散、家破人亡,还执迷不悟。

不过,若非嫌这地儿闹腾,对于钟维勋这样的人来说,李家园倒不失为一个淘宝的好地方,去年他就无意中在这里买到一对“洪宪瓷”瓶。

那是袁世凯复辟帝制时,效仿历代帝王,定年号为“洪宪”,从故宫择出各朝瓷器精品做样本,命令景德镇烧制而成的“御用”瓷器。

不过,钟维勋家里有一件类似的瓷器,年份比这件更久,于是将瓷瓶转给了另一名藏家,两天内增值二十多万。

温故说的挣五十万,也不是完全不可能,不过前提是把拥有三万平地、四五千商户的李家园逛个遍,把那些看起来还不错的东西反复多研究几遍……

钟维勋自然不愿意在这上面花时间。

实在不行让连乐青在这里随便买个物件,丢给温故代卖,最后自己匿名把它买走——

女人这种生物还真是麻烦的代名词,看来也只能破财消灾自认倒霉了。

他不由得挑挑眉,看向连乐青,表情颇有些耐人寻味。

连乐青对身边这个男人的想法浑然未觉,她眉开眼笑,一拍掌对“友好”建议她去捡漏的漫故道:“温老板,你说得有道理,我们这就去。”

李家园古玩市场的实体店也不少,有家具、珠宝等专区,但里面的东西都不算太便宜,而且老板几乎都是温故这种老狐狸。

抱着捡漏心思的,一般都会逛地摊。

那些做旧的文房四宝、玛瑙玉翠、陶瓷钱币,各地的特色工艺品:比如江苏绣品、东阳木雕、宜兴紫砂……叫连乐青看得兴致勃勃。

她一会儿摸摸这个,一会儿碰碰那个,视线却没有停留多久。

钟维勋一言不发地跟在她身后,两道剑眉越拧越深。

不能由着他这么瞎逛,必须早点结束捡漏之行,思及此,他大手一挥,随手指着一个塑料手串道:“你看那窜玛瑙怎样?”

连乐青可是见过鸽血红的人,别说塑料,一般宝石根本入不了她的法眼,不用想,就知道钟维维勋是在敷衍自己,眨巴眼睛道:“好丑啊。”

“古董这东西,丑的不一定是假的,美的也未必是真的。”他的声音低沉,说着便真拿起那东西,准备开口寻问摊主价钱,连乐青发现明明是很劣制的东西在他指间似乎也有了光晕,这个看脸的世界,真是不叫她这种想靠才华的人活了。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横空扯住了钟维勋的袖子。

钟维勋警觉地一把扣住那只手,发现那只手带着一块有些眼熟的劳力士手表,侧脸一看,来人果然是上次来闹事的陈土豪。

钟维勋松开手,陈土豪吃痛了叫了一声,却不忘用另外一只手夺过钟维勋手中的塑料手串,看了两眼,指着他的鼻子冷嘲热讽而又气急败坏地说:“钟大专家,你竟然会买这种东西?你是怎么得到鉴定资格的?!”

钟维勋直起身子,一张英俊到另个发指的脸上表情十分漠然,透着一股凉意:“得寸进尺不是个好习惯。”

“兄弟,别生气了。”陈土豪旁边还站了个满嘴黄牙的中年人,他穿着蓝色中山装,身形跟竹竿般消瘦,右手戴着串菩提珠子,拍着陈土豪的肩膀直笑,“专家里不也有拿着文凭糊弄人的废物吗!你可别往心里去,我们聚宝斋肯定不会买次品的,换个人做鉴定就知道是真是假了。我碰到好货,还是会给你留着。”

钟维勋一双颊长深邃的眼睛在浩白的日光下微微眯起。

敢情陈土豪就是在这人的店子里被坑了,还跟冤大头似的继续收货,他不由得冷笑两声,也不点破。

黄牙因为陈土豪的新闻,损失了不少生意,他这一笑,让他额头上隐隐爆出青筋,面上却也跟着笑起来,跟弥勒佛似的:“钟老师,你既然对自己那么有自信,不知道,敢不敢跟我赌上一赌。”

“怎么赌?”

黄牙指了指路边的“聚宝斋”,带着连乐青和钟维勋,往店子里面走去,一边走一边说:“我最近购置了个康乾时期的宝贝,要是你能认出来,我就将宝贝送给你了。要是认不出来,”他眼色一沉,“你对陈先生的那些花瓶,重新做出正确的鉴定,并在电视上公开向我道歉。”

连乐青大致听明白了,这人是要钟维勋推翻之前的司法鉴定,搞不好,钟维勋的鉴定生涯就此结束?

钟维勋却没有感觉到事态严重般,气定神闲地点点头,打量起眼前的物件摆设。

聚宝斋里装修极为简洁,墙壁上都打了木架,摆了大大小小好几百件瓷器,中间是几组玻璃柜,里面放着更为贵重的展品。

连乐青看得眼睛都花了,想到对方故意刁难钟维勋,没声好气地说道:“老板,要鉴定的东西在哪里?难不成所有东西我们都要挨着看?时间可是金钱呢。”在接近钟维勋之前,连乐青就在网上查过他的资料,知道像他这样的专家,做鉴定跟她不一样,凭借的是知识和经验,虽然钟维勋专业能力强,在这个领域里也算个中翘楚,但再强的人看多了也会也花吧,在这么多难辨真伪的东西里面找,花的时间成本恐怕也不会少。

“我要是这样做了,出去还不被人笑话,以大欺小?”黄牙让伙计取出几个瓷器,“只要从这五个物件里选出真品就行。钟老师,这也是你擅长的领域吧。”

第一件是青花瓷罐。

罐子直口短颈,溜肩圆腹,图案描述的是纵横家之鼻祖鬼谷子答应齐国使节苏代,下山搭救齐国名将孙膑和独孤陈。

自从2005年伦敦佳士拍出个价值两亿多人民币的元青花鬼谷子下山图罐瓷后,民间同款可谓遍地开花。

钟维勋一眼就看出这罐子白釉白得过分,底足胎釉结合处生硬,主角鬼谷子表情呆滞,是现代高仿品,价值不超两百。

黄牙到底是胆大还是无知,竟然把这种东西摆上台面。

第二、三件也没什么看头,不过是民国民窑瓷器。倒是第四件和第五件,他有些拿捏不准。

一件是枣红色变釉瓶。窑变是在开窑后发现,瓷器不是预期的形状或釉色,偶然而得。

最初,窑变的瓷器被当作不祥之物砸碎。随着时间的流逝,窑变的缺陷逐渐被人们接受。到了雍正、乾隆时期,那变化莫测的美,已经被视为瑞祥。

钟维勋面色凝重,神情极其专注,目光深深地锁在瓷瓶上,给人一种冰冷、清贵,而又不染纤尘的感觉。

这款瓷瓶底釉斑驳自然,著有“大清乾隆年制”篆书,从字迹来看,的确出自乾隆早期。唯一的缺点就是品相太好,色彩过于鲜亮,完美得给人一种不真实感。

另一件是豆青釉瓷盘。豆青釉雅致温婉,泛着湖水般的淡蓝光泽,胎体比清朝其他时期的瓷器更为厚重,符合康熙时期的特征,但没有款识。

高端的豆青釉瓷器最近可拍卖到100万元以上的高价。这一件若是真品,价格不会低于20万。

两件看起来都似是而非,不过黄牙说其中有一个真品,钟维勋颊长的双目在小店柠檬黄的灯光下沉如黑夜。

连乐青紧张地看着他,见他没有很快下结论,似有迟疑,不由得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她的眼睛又大又圆,盯着两件瓷器的时候,却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凝之色,两件陶瓷的形象逐渐模糊,在她面前化作两名少女。

一名穿着枣红色洋装,宛如奔放美艳的上海滩交际花,另一名穿着豆青色中袖布上衣和同色褶裙子,婉约动人,显然是个民国时期的学生。

这两个幻影看到连乐青似乎十分兴奋,一左一右凑到她耳边喃喃低语。

这一屋子的人,谁也不知道面前这个看上去普通不过的少女,有一双神奇而又古怪的眼睛,五十年以上的古物在行家眼里是古物,在平凡人眼里可能是凡品,但在她眼里却是人类,她甚至能与之进行短暂的交谈。

正是靠着这个能力,连乐青成为了一名寻宝猎人,这三年来,鉴别并找回了近百件古董。

从没有出错!

此时,钟维勋沉默不语,陈土豪哈哈大笑,黄牙在边上窃窃私语。

连乐青看着两人得意扬扬的样子,真想直接告诉钟维勋,豆青釉瓷盘和变釉瓶都是民国的仿制品,他要找的东西不在这里面。

看来,得想个办法才行。

她眼珠一转,大咧咧地朝两件东西伸出手,敲了敲道:“我看电视里,鉴别东西都要敲一敲,听听里面的声音呢。”

“小姑娘,手轻点,你以为这是买西瓜啊!”黄牙一张脸变得惨白。

钟维勋听到声音,先是一愣,而后目光投到别处,皱了皱眉:“她敲破了,我赔。这民国仿品值不了几个钱。”

接着,他走到店子中间的玻璃展示柜边上,指着里面一只粉彩大碗道:“真正的康乾宝贝在这里:康熙粉彩婴戏图大碗。”

那碗外壁以珊瑚红釉为底色,用金彩描绘着楼台亭阁、假山花石,上面有十六个清秀童子正在嬉戏,寓意为多子多福。

他说完这句话,黄牙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钟维勋竟然看穿了他的花招!

之前黄牙告诉钟维勋,自己收了康乾时期的宝贝,后来又让钟维勋从五件瓷器里挑出真品,但并没有说康乾时期的宝贝就在这五件瓷器中间,玩的不过是个文字游戏……

他以为最危险的地方便是最安全的地方,没人会想到,宝贝放在大家一眼就能看到的店子中央。如今却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连乐青也看出其中蹊跷,笑眯眯地伸手道:“老板,看你的表情,他应该是猜对了!”

猜?

钟维勋好笑地哼了一声:“这碗算你的,让温故帮你代卖,你筹到五十万,就把柜子搬走。”

“好!”连乐青对他笑笑,又转身,给黄牙鞠了个躬:“老板谢了。”

黄牙就像被人打得五内俱伤。

见陈土豪,店里的伙计,还有其他被钟维勋的脸吸引过来的游客都好奇地盯着自己,他吃力地挤出个苍白的笑脸,从牙齿缝里吐出一句话:“既然钟老师这么有眼光,依照我们之前的约定,东西理所应当归你。”

说罢,黄牙扭过头,痛心地一挥手,让伙计用盒子把康熙粉彩大碗装起来,放到钟维勋手里。

那沉甸甸的触感让钟维勋心情大好。他把盒子放到连乐青手中,便快步走出聚宝斋。

09

“今天收获这么大,我们去吃顿好吃的庆祝一下吧,我早上没吃饱呢。”连乐青抱着盒子屁颠屁颠地跟过来。

是该庆祝一下,钟维勋心里想着,嘴上却说:“我提醒你,你已经得到你想要的,不要试图以为可以拿庆祝当借口赖着不走。”

话虽这样说,但他人还是拐入瓷器区旁边的一条小巷,那里有家食铺供应的早点还不错,厨房用透明玻璃隔着,鲜榨豆浆、包素包子、制作油条的过程都能看得清清楚楚。

连乐青老远就闻到了天然的食物香味儿,心里乐滋滋地想,这人虽然坏了点,嘴巴毒舌了点,但还算有点良心。

谁知还没进入那条巷子,钟维勋的肩膀就被人狠狠地撞了一下,他人没怎么样,对方就先他一步咚的一声跌倒在地,抱起膝盖,杀猪般叫唤起来。

“哎哟哟,我的腿断了!”

接着,四个流里流气的男人,一齐从拐角处涌出,把连乐青和钟维勋围到中间。

“两位,走路看着点方向,光顾着谈情说爱,把人都撞残了,你们说,今儿这事儿怎么办吧?”

这群人摆明了是来碰瓷的。

连乐青无奈地笑了笑:“不看路的是你们吧,钟先生的肩膀还被你们撞坏了呢,我看刚好扯平。”

钟维勋也面色一沉,两道俊眉蹙起,这伙人他见过几次,是李家园的游民,平日里喜欢跟在外地游客的后头,舌灿莲花,称自己有新鲜的出土文物,把游客们哄到犄角旮旯里后,就强迫他们买下所谓的“元青花”、“刀币”,跟明抢没什么两样。

“扯平?小姑娘你在说笑吗?爽快点,赔二十万块,大哥就当这事儿就过去了。”大金链子有些疑惑地打量连乐青。

这姑娘到底是胆肥还是人傻,碰到这种情况还笑得出来?然而看着看着,他的眼神就变得色迷迷的,嘿嘿,小姑娘胸虽然平了点,但也玲珑有致。

钟维勋不动声色地把连乐青拉到自己身后,薄唇居然逸出一抹轻笑:“你们现在滚还来得及。”

“这位小哥,看你人模人样的,难道连二十万都拿不上来?你为了泡妞,是不是把所有家产都穿在身上了?”

“小姑娘,可别被长得好看的男人骗了,往后肯定是你累死累活包养他啊,还不如跟了哥哥我,我包你长得白白又胖胖。”

“就是啊,赶紧分手吧,哈哈哈哈。”

在一阵夹杂着污言秽语的嘲笑声中,大金链清清嗓子,开口道:“要不算你便宜点,拿你手中的那东西来换。”

终于暴露了。钟维勋就说他们平时从没骚扰过他,在李家园这一带,他们应该知道自己经常出入故人来,是温故的座上宾,今天到怎么吃了雄心豹子胆,主动上门挑衅?

原来是大黄牙舍不得他的宝贝,派人来找茬啊。

钟维勋冷冷地扬起嘴角,走到躺在地上不住叫唤那人跟前,脚一抬,就踩在他的小腿上。

那人又是一阵惨叫,这回真是撕心裂肺了,他的同伴们瞬时目瞪口呆。

“你……你做什么?”

“再叫唤,可能就真得横着去医院好好检查全身了。”钟维勋慢悠悠地从口袋里取出打火机,点燃一根香烟,夹在修长白晢的指间。

火光照亮了他大半张侧脸,他本就完美的五官构造,在明暗之间更显线条分明,浓密睫毛下,一双眼睛透着股狠劲儿:“让开,别惹到不该惹的人。”

连乐青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她见过不少厉害的人,他们多数都是被金钱驱使,对付起来并不困难,然而这个男人明显不一样,接触他这两天,她发现他虽然冷口冷面,像只直立行走的冰霜,但怎么看也是个文雅的人,不然,她还真不敢冒险潜进他家,可是这一刻,她意识到似乎不是这么回事,一般人面对这种状况恐怕早就吓得抱头鼠窜或跪地求饶了吧!

而他,他太冷静了。

仿佛谈笑之间就能将人挫骨扬灰。

看来,这是个真正的狠角,往后千万不能真的惹恼了他,不然恐怕自己的骨头会被捏成碎渣。连乐青默默地在心里为自己点了根蜡烛。

钟维勋仿佛猜透她心中所想,无声地睇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地吐出一口烟,一双黑眸居高临下,透过寥寥烟雾睨着众人:“还有什么需要我补充的吗?”

大金链子愣了一下,一张脸涨得青紫:“你这毛头小子欺人太甚,兄弟们,给我把他往死里打!”

他话音刚落,四个流氓立即冲了上去。

碰到这种情况,连乐青第一反应是三十六计走为上计。

她刚想逃跑,突然想起不能在钟维勋面前暴露身份,于是赶紧收腿,因为重心不稳,一下子撞在大金链子身上,那触感就跟蛇一样,连乐青立即尖叫起来,脸色变得煞白,浑身止不住地颤抖。

“乐青,喜欢叔叔吗?”

“乐青,叔叔带你去找妈妈。”

“乐青,乖……”

十三年前的回忆,那张面目扭曲的男人面孔,破败的木屋,密密麻麻的蛛网……一幕幕在脑海里闪现,犹如浓黑的夜幕,瞬间吞噬了她的心智。

此时,钟维勋本在应对其他三人,听到连乐青的呼叫,想也没想隔开迎面而来的拳头,跃到空中,一记回旋踢,将大金链子踹飞到几米开外,那矮胖子撞到墙壁上,脊柱都差点碎了,痛得睁不开眼,委屈地嚎叫:“我……什么都没对她干啊!”

然而,这个男人对他的话却恍若未闻,迅速移到他面前,扔掉手中烟头,砰砰砰又是几拳揍上去。

另外三人听到嘶嘶的声响,担心金链子脸骨开裂,顿时慌了神。一个飞扑向前,抱住钟维勋的腰,让他无法动弹,另一个从地上捡了根粗木棍,大叫着朝钟维勋的头敲去,还有一个怕事儿的,准备去抓连乐青来当人质。

连乐青也急了,身子一弯,灵活地从那人胳膊下钻出去,跑到墙边一棵槐树下,把宝贝高高举起:“都快住手!不然我就把它扔到对面街上!这东西碎了就不值钱了!”

就在那时,一只手突然从槐树后面伸出来,一把小巧的弧形弯刀,按在连乐青的脖子前面,一个低沉如同金属的声音响起:“东西呢?”

虽然那手没有触碰到连乐青的皮肤,但她能感觉到手指异常冰冷,散发着血腥的味道,仿佛不属于这个世界。

连乐青没料到大金牙还有其他爪牙!

这个人阴森得让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额上也渗出汗珠,勉强挤出个笑脸道:“大哥,有话好说,不要伤害我,我这就把粉彩大碗给你。”

“别给我装傻!”那人却将她的手推开,装着粉彩大碗的盒子立马飞了出去。

几个流氓吓得心惊肉跳,赶忙伸手跑了几步,想要把它接住,可那盒子还是咚地落在地上,有着两百年历史,美丽而又脆弱的大碗从里面滚出来,摔成了好几块。

就在这时,钟维勋迈开长腿,朝连乐青奔来。

那手的主人似乎对他有些顾忌,风驰电掣般越过墙头,消失在街道那头。

连乐青一瞥之下,见那人的嘴巴和鼻子被黑色口罩挡住,只露出一双眼,那光芒好似在旷野里猎食的野狼般无情。

这感觉,好熟悉!

连乐青想起来了,他是在泰国遇到的那个人!

他竟然千里迢迢追到国内来了,他到底是谁?刚刚他说的东西显然不是康熙粉彩大碗,也肯定不是已经被泰国警方收走的鸽血红宝石项链,他到底在找什么?

糟糕,如果他是为了那些文身男报仇而来,爸爸会不会有危险?!

连乐青想到这里,一张小脸变得比纸片还白,也顾不上问钟维勋有没有在刚刚的打斗中受伤,就转身跑到大街上,打了辆出租车前往北城综合医院。

10

连乐青一下出租车就气喘吁吁地奔向五楼住院部,连振正躺在病床上,听病友韩德讲他那曾经辉煌的家族往事,没有察觉到女儿的匆匆到来。

见到父亲没事,连乐青不由得松了口气,伸出一摸,自己额头上全是汗。

连乐青原本有个幸福美满的家,母亲是国内一位小有名气的画家,父亲是某外资会计事务所的会计师。可是,自从发生了十三年前那件事情后,她的人生从天堂摔进了地狱。

母亲无故失踪,父亲忧思过重,积郁成疾,没法再工作。他查出肺癌的时候,连乐青才念大二,为了治病,他们花光了所有积蓄,并欠了十几万外债。

连乐青不得不做几份兼职,从家庭教师到餐厅服务生什么都做,因为缺课太厉害,被老师批评了无数次,有几门功课也挂红灯。

大三那年,她实在熬不下去了,想要辍学去工作,如果不是学姐谢怀瑶偶然发现她在鉴定古董方面有天赋,引领她进入寻宝猎人领域,恐怕不只是连振,就连连乐青都未必能好好活到现在。

她重重地拍了拍脸,把自己从悲伤的回忆里拉回现实,堆满笑容走进病房:“爸,今天体检的那些指标都对吧?”

“都对都对,你爸我可是这里最强壮的病人!医生说,下个疗程完了,就给我放假,回家!”连振一看到自己女儿脸上就露出笑容。他离第一次治疗结束已经快满五年。医生说,要是撑过这五年,癌症就不容易复发,算是从阎王殿旅游回来,可以松口气了。

“乐青来了。”韩叔认出了她,热情地打招呼。他四十来岁,一个月前刚发现患癌,体形微胖,总是乐呵呵的,给人很亲切的感觉。

“韩叔,今天气色不错。”

连乐青刚要和他寒暄,护士就过来催促:“34号床你的住院费用快去交一下,已经拖欠一周了。”

“交,明天一定交。”韩叔不好意思地摸摸光秃秃的脑袋。

“你哪天不是说明天,再拖下去医院没法发药了,这个床位也只能留给别的病人了。”护士无奈地摇摇头。

连乐青之前就听说过,韩叔他们一家是从台湾回来的,祖上本身是旺族,大抵是后来中落了。韩叔想着来内地做生意,结果碰到金融危机……如今身体也在走下坡路,可谓祸不单行。

连乐青正好要替她爸交住院费,就偷偷叫来了护士,让她把韩叔的单据给自己,不过,此刻韩叔有些尴尬,想继续之前的话题:“老连我说到哪了?看我这记性。”

连振提示说:“说到你母亲是军阀的大小姐,家里的珠宝和古董很多。”

“对对,不过后来母上随家里人去了台湾,分家之后,什么都不剩了。”说到这里,他不由得叹息一声,“人家说多子多福,我看是多子多灾才对。你可不知道,我外公过世的时候,舅舅们是怎么对她的……哼,一个一个都是一副认钱不认人的嘴脸。我母亲倒是孝顺,但性格懦弱,在家里说不上话。所以说,这孩子啊,真不能要多了,就跟你我似的,有个贴心小棉袄就足够了。”

连振一听高兴了,接过话就吹起来,说自家女儿多孝顺多懂事。

连乐青笑了笑,不再打扰他们,走出病房去缴费。回来的路上,刚好遇到韩冰洁,她拿着手机站在走道的角落里,似乎在打电话找人借钱,脸上交织着诚恐和焦急,然后渐渐变成失望。

韩冰洁是韩叔的女儿,年纪只比连乐青小了一点,还在念书,留着清汤挂面的发型,本该神采奕奕的丹凤眼里布满血丝。

连乐青看到她,就好像看到了从前的自己,心中五味交陈,走过去,把手上的单据塞到了她手里。

韩冰洁低头一看,是缴款的凭证和发票,她刚刚就是为这事把同学和朋友的电话都打了个遍,但是对方一听到是借钱,个个都跟她哭穷,结果自然是无功而返,没想到素来没有太多交情的连乐青会帮他们,顿时感激不尽,激动地对连乐青掬了个躬:“乐青姐,谢谢你,你的钱,我一定会慢慢还给你的。”

“不用着急,给韩叔治病要紧。”连乐青扶住她,不以为意地说,又从包里拿出便笺本和一支纸,沙沙地在上面写着什么,写完之后撕下来递给韩冰洁:“这是我认识的一个慈善机构负责人电话,他在做癌症患者救助方面的项目,往后有困难直接找他。”

朝冰洁眼睛一下子亮了,哆嗦着接过那张纸片,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藏:“乐青姐,谢谢你,你也接受了他们的救助吗?”

连乐青点点头。其实她并不是受益人,而是捐助人。最近几年,连乐青挣了不少钱,但吃穿住行各方面跟学生时代差不多,除了给他爸治病,绝大部分钱都捐赠给了这家慈善机构,手头没有多余存款。

她提出用五千买黄花梨柜子,也真不是为了恶心钟维勋。

“不要叫乐青姐了,你都把我都叫老了,我也比你大不了多少,以后叫我乐青就行。”连乐青调皮地冲她眨了眨眼睛。

“好的,乐青姐。不对,是乐青……”韩冰洁破涕为笑,一抬头,不由得有些呆住,导医台旁边站着个极为好看的男人,他穿一件驼色大衣,眉目漆黑,身形挺阔,正低声在和护士说着什么。

半个小时前,那条鱼龙混杂的巷子里,被一群流氓包围的钟维勋亲眼看着连乐青趁乱丢下手中价值不菲的康熙粉彩大碗,也丢下他落荒而逃。

看来,她还挺怕死的。

终于摆脱瘟神了,原本钟维勋应该感到高兴,可不知怎么回事,眼见她飞快地钻进一辆出租车,头也不回,绝尘而去的时候,他心里滑过一丝怅然。

这女人真的很没良心,他为了救她,手臂被擦伤,那家伙竟然不闻不问。

钟维勋来不及去找自己的SUV鬼使神差地拦了辆车追了上去,一路跟着她进了医院,接着,看到她和韩冰洁肩靠肩聊天,安静地抿着嘴唇,眼里露出温温婉婉的光。跟和他在一起时截然不同。

钟维勋愣了一下,见几个护士从她身边路过,忙叫住其中一个,不一会儿,就从她那里打听到了连乐青父亲的情况。

护士从没见过颜值这么高的男人,脸红心跳,说话竟然变得结结巴巴的。不过,钟维勋还是听懂了:

护士说,43号床的女儿是个侠女,人长得漂亮,心地也很好,前几天有位老人住院,几个儿女互相推诿,她还跑去把人家教育了一通……

钟维勋:“……”

他不禁有些怀疑,护士嘴里的连乐青跟自己认识的是同一个人吗?

“冰洁,你在看什么?”就在这时,连乐青突然感觉到了韩冰洁的异样,顺着她的目光,回过头,就看到了那个本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男人,而他,也正好笔直地朝这边看过来。

不等钟维勋编出理由,她就快步走过去,换上嬉皮笑脸的表情:“钟先生,你怎么来医院了,是不是受伤了?伤在哪?我看看。”

“我没事。”钟维勋本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听到连乐青这么一问,反而侧过身子不让她看右胳膊。

“没事来这里做什么?”连乐青想起口罩男甩出的刀子,转到他右侧,仔细查看了下胳膊的伤口,“还好,是皮外伤。不用挂号了,我就能处理。”

说罢,她让钟维勋坐在病房外的凳子上,跟护士借了点绷带和消毒水,撕开破损的袖子,简单地帮他进行了消毒包扎。

她的刘海从额上垂下,十分柔软,在他的胳膊上扫来扫去,弄得他很不自在。

“你做这种事还挺麻利的。”

“因为我在工作中经常受伤嘛,久病成医你听说过吧?”连乐青眼睛眨也不眨,说完,自知失言,捂着嘴尴尬地笑起来。

钟维勋冷哼道:“因为你太笨?”

“哦,我倒是想自己笨一些。”出乎意料的是,连乐青没有生气,而是轻轻叹息,“可是生活不允许啊。”

钟维勋难得没有继续打击她,想了一想,单刀直入地发问:“你爸爸的医疗费哪里来的?”

连乐青瞄了眼韩冰洁,毫不犹豫地回答:“慈善机构募捐。”

“那你自己以什么为生?”

“啊,我啊……我是自由工作者,经常在街头画画挣钱。”连乐青随便一说。

钟维勋抬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分明写着:“画画?就你?哪个不长眼的找你?”

此时的连乐青素面朝天,穿着卡其色休闲外套、白色吊带衫、黑色牛仔裤,看起来审美能力完全为零,别说美术生,就连普通的女孩子都不如。

“前年,我堂堂正正地从T大美院毕业了。你不信的话,我可以拿毕业证出来给你看看。”连乐青可不想让他看扁自己,不自觉地嘟起小嘴。

他淡淡地摊开手:“证件呢?”

“……谁没事会把证件随身带在身上。”连乐青眼珠一转,“真金不怕火炼,不然我现在就给你画副像让你看看我的实力,你可别崇拜我。”

“现在就画?”

钟维勋倒不是不信她说的话,而是想看看她的绘画功底如何,他认识不少画廊的老板,没准给她介绍个工作,有了稳定收入后,她就能够租房子,从他家柜子里搬出去了。

“现在就画。”连乐青认真地点点头,从包里摸出签字笔和纸,然后指挥钟维勋坐到她对面的凳子上,“你可以把衣服脱掉了。”

“什么?”钟维勋嘴角抽搐。现在可是在医院,一大堆人看着他呢。特别是那些护士,虽然听不清两人的对话,但猜测到连乐青的意思,一个个兴奋地打量着钟维勋,目光都快穿透他的衣服了。

男人脱衣服本没有什么可扭捏的,但钟维勋不想陪她发疯,问清连乐青在医院没有别的事情之后,便拉着她,打车到李家园找到自己的车,开车回到家中。

他给她找了个画架,在落地窗前支起来,又拉上窗帘,脱掉外套,搭在椅子靠背上:“开始吧。”

“衬衣也要脱掉,”连乐青调侃他,“你这么大年纪了,不是还害羞吧!”

“笑话。”钟维勋穿着一件华伦天奴的白色衬衫,他伸出修长的手,一颗一颗解开上面精致的扣子,动作优雅而淡然,灯光下他的俊脸像神的得意雕刻。

在他把衬衫也脱掉的那一刻,连乐青看到了他的六块腹肌和流畅的人鱼线,她不禁口干舌燥,谁能想到外表斯文俊逸、看似清瘦的人竟然这么有料,难怪刚才他在巷子里轻松地以一敌三。

“用继续吗?”钟维勋不以为意地说着,双手扶在西裤边缘上,他倒想看看,一个年轻女人跑到单身男人房间,让人家脱衣服……是何等的胆大包天!

“这样就行了。”连乐青赶紧摆了摆手,脸颊有点发烫。

在她的指导下,钟维勋一会儿跷腿坐在椅子上,一会儿站起来靠着窗口,摆了半天姿势,肌肉都有些僵硬了,见她一幅专业的样子,他整个过程未发一语。

“画好了。”终于,她在画架后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起来,将画布正面转向钟维勋,笑得春光灿烂,“当当当当,一副价值连城的名画诞生了!”

钟维勋穿上衣服走过去,见那纸上有几个怪异的几何图形,似乎是三角形的鼻子,长在了梯形的脑袋上……这是什么鬼?

“这是最受收藏家关注的毕加索风格!”见他表情有点不对劲儿,连乐青低下脑袋,小心翼翼地解释。

钟维勋一把拉开窗帘,忍了很久,才没把她从窗口扔出去。

毕竟这里是七楼。

他绝对!不该!同情她!

11

就在这时,连乐青的电话响了起来,是Keely打来的,问她状况如何,连乐青慌忙跑出门,对钟维勋摇了摇手:“那个,我去朋友那里拿点换洗衣服。”

连乐青家的老房子五年前便卖掉了,她在医院附近给爸爸租了套单间,平时和Keely住一起。Keely也不是有钱人家的大小姐,拼尽所有积蓄,在北城三环边上买了个四十多平的小两居,连乐青占了其中一间,因为到了晚上就钻柜里睡觉,床上从来都是扔得乱七八糟。没活儿可干的时候,两人吃吃零食,看看韩剧,逛逛商场,过得也挺滋润。

在Keely的拷问下,连乐青一边嗑瓜子,一边把今天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讲了,然后将眼镜塞进小黑包里,又往里面塞了其他必用品,准备重新回去潜伏。

Keely听得不禁出了身冷汗,见她急着要走,跑到门口,一把拉住她,紧张兮兮地问:“乐青,钟维勋这个男人不但聪明,而且身手了得,这回你实在太冒险了……”

“放心,他已经中了我的美人计。”

“可是听起来更像是疯人计。”

“呃……都差不多吧。”要实施美人计可得下血本,什么性感服饰、高级化妆品还是次要的,关键要大把大把的时间。

连乐青没有那么悠闲,寻宝猎人这个职业虽然铤而走险,但利润高,不乏竞争对手,好活儿要是下手慢一点,东西就被别人抢走了。

再说了,就钟维勋那天上天下唯我独尊的冷傲模样,要让他真正喜欢什么人,恐怕比复活恐龙要走的路还长。

连乐青简单地跟Keely解释了一下,胸有成竹地笑道:“放心,今天,我就能把这活儿给结了。”

“可他是个男人,跟他单独相处,你不害怕吗?”Keely还是忧心忡忡。她了解连乐青,虽然她表面看起来开朗,实际上很怕跟人近距离接触。有次两人去逛商场,有个十多岁的小男孩,碰到了她的胳膊,连乐青当时就跑到卫生间,呕个不停,还反复用洗手液搓皮肤,那用力劲儿,叫Keely看着都肉疼。

这么激烈的反应不是“洁癖”两个字就可以解释的。

连乐青身上肯定发生过什么事情,Keely曾拐弯抹角问过谢怀遥,当时谢怀遥沉默了一会儿,淡淡地看着Keely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乐青的事情,她不愿意说,你就别去查了,省得伤了和气,再没办法弥补。”

看来谢怀遥也未必清楚连乐青的过去,不过,她说的对,这世界上每个成年人都戴着面具,有着不想被别人知道的一面。

活着,日子还能过,就努力向前看吧。

自那以后,Keely强迫自己从搜索栏里删去连乐青的名字,不再动探寻她隐私的念头。可这次她是真的担心。

连乐青从Keely嘴里听到“男人”、“单独”这样的词,兀然红了脸。

那次她从柜子里滚落出来,把钟维勋压倒在地面,唇齿相碰的场面又浮上心头。

她努力把那些画面从脑海中挥去:“那人可小气了,算什么男人。”

她话音刚落,春风晓月7楼的某人就打了个喷嚏。

钟维勋换上白色丝质睡袍,补了个回笼觉,醒来之后下意识地望向黄花梨木柜子,见里面是空的,不禁有些走神。

托这个女人的福,他这一天过得惊心动魄。

不知道一会儿她回来,还要耍什么把戏?

他饶有兴趣地想着……

他没有察觉到自己已经盯着那柜子看了半天,越看越觉得小,他试着坐到横隔上,把身体缩起来,手脚都有些伸展不开了,赶忙换个姿势,但还是膈应得慌。

他心里有点不舒服,她为什么要缩在柜子里睡觉,真的能睡着吗?

钟维勋试着闭上眼睛,还没躺多久,就觉得眼前一暗。

连乐青不知何时回来了,不可思议地看着他,一张脸放大到扭曲的程度:“我回来了,额,你在做什么?”

她一走近,钟维勋就能够闻到她头上的柠檬洗发水味儿,干咳几声,故作从容地将长腿从柜子里面伸出来:“看你有没有把柜子弄坏。在收到你的五十万之前,这只柜子的主人还是我。”

“五十万挣起来还真挺难的,真的要麻烦你一阵子呢。”连乐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接着露出狗腿子般讨好般的笑容,“你到现在都没吃早饭吧,我请你。”

此话一出,钟维勋脑海中就浮现出早上惨烈牺牲的煎蛋。

不待他摇头,连乐青已经先跑到楼下。

钟维勋挑挑眉,好奇地跟了过去,刚到餐厅,他就闻到股怪味,近了一看,桌子上摆满了一次性碗和塑料袋,里面装的东西都泡在油里——

臭豆腐、羊肉串、麻辣烫、炸鸡腿……

垃圾食品!

钟维勋觉得头和胃一样疼。

连乐青却开心地夹了块沾满辣椒的鸡翅给他:“快试试,这个趁热最好吃了。十块钱一对,很贵的,我自己都舍不得吃。”

“你就吃这些,怪不得智商低。”钟维勋捂住鼻子,推开她的手。

连乐青刚要露出受伤的表情,就见他从容不迫地打开冰箱,从里面取出雪花牛肉、海蟹之类看起来就满高级的食材,走到料理台旁边,卷起袖口,露出一段好看的小臂,操起菜刀唰唰几下,就将主菜和配菜切好,分盘碟盛起来备用。

连乐青大开眼界。

这男人怎么连做菜的时候都也美得不像话。

钟维勋低垂着眸子,眼神专注,漂亮的手指如同弹琴般快速移动。不管同时处理多少个菜,他都游刃有余,料理台上没落下半点油渍,使用过的碗筷刀具也很快被清洗得一尘不染。

不多会儿,红酒焗牛肉、松茸土鸡汤,蟹黄粥……就摆上了餐桌。每道菜的摆盘都经过精心设计,看起来都像是艺术品,就连其中最简单的蔬菜沙拉,都摆成出了孔雀造型。

连乐青口水都流出来了,欢呼一声,冲到桌子旁边,跟小学生一样正襟危坐,拿起筷子就在汤里一捞,夸张地说:“你手艺不错啊,都可以去开店了。”

钟维勋从容地拉开餐椅坐下,用筷子敲了下她的手背,示意她到角落里待着去:“这可不是给你做的,到边上啃你的鸡爪子。”

“小气,这么多菜你吃得完吗?”

“吃不完就倒。”男人动作优雅地吃了两口,便放下筷子,见连乐青拖着腮帮子,盯着那些菜直咽口水,心里好笑,找了筷子和碗,给她拨了大半饭菜。

连乐青欢呼雀跃,像是只大型宠物犬,被主人赏了肉骨头似的:“哇,我都舍不得吃了。这的确是土鸡的味道,而且是经常锻炼、能够飞到天空的原生态土鸡……配上松茸那尊贵而华丽的甘甜,整道菜仿佛惊涛骇浪卷席了岩石,点燃了我全身的血液,让我的DNA都焕然一新。这种独一无二的口感简直比飞上天堂还要美妙,它绝对是能给人带来幸福的百分之百的土鸡……”

“你在背美食动画片里的台词吗?”钟维勋忍不住伸出手,想拍下她的后脑勺,但这个想法刚浮出脑海,他就觉得自己有点反常……

不光是想法,就连他的视力也渐渐反常起来,眼里的连乐青出现了重影,接着变成两个,三个……

他咚地倒在餐桌上。

12

连乐青轻轻地推了他一下,男人没有反应,她又戳了戳他的脸,还是没有起来。

连乐青双手合十,对他做了几个揖,内疚地赔礼道:“对不住了,我只想看看乾隆音乐钟在不在你这儿,不是故意伤害你的。”

她早就在买来的肉串里下了安眠药,见钟维勋不吃,又把药抹在自己使用的筷子上,等钟维勋刚做完菜,便在鸡汤里面搅了一搅……

连乐青从背包里翻出手套和眼镜戴上,她所看到的景象,全部转换为视频,传到Keely的电脑上。

“Keely,帮我把这个房子跟原始的户型图做下对比,我怀疑他专门做了个暗室收藏古董。”

连乐青从楼下开始,一间屋子接着一间屋子搜。

卧房、运动房、影音娱乐房里面都没有什么猫腻。主卫和次卫也干干净净,别说女性用品,就连长头发都没一根。

这个男人明明长相一流,身材一流,有钱,品位高,还会打架,厨艺也是一流的,却没有交过女朋友,可见他的性格有多么不讨人喜欢!

连乐青摇着头,进入他的书房。书房只有十多平,中间摆着张大班桌,墙壁上都打着书架,堆满了各种书籍。

很多人喜欢在书架上做功夫,不知他……她正在思考,眼镜上就传来Keely的提示:“这间屋子的原面积至少有三十平,有二十平的空间被隐匿起来了,你看看正对面的书架能不能推开。”

连乐青仔细地摸索着一排排书架,上面果然有四道缝隙,原来书架角落里有扇门。她赶忙把放在门上的书搬下来,看到那上面加了密码锁,配置的是英文字母全键盘。

Keely:你放的安眠药能支撑多久。

连乐青:一个小时左右。

Keely:这锁的排列组合相当复杂,要解出来,至少要一个半小时。

连乐青:他不会把莎士比亚的诗歌当成密码吧?

Keely:有可能。昨晚你怎么没趁钟维勋睡着之后下手?

连乐青:朱女士太热情了,我担心她随时会过来查房。

Keely:不说了,我现在就开始解码,你在附近找一找,有没有什么提示。

那边,Keely满头大汗,手指在键盘上飞舞,这边,连乐青举着小电筒,细微的光点从各色各样的书上扫过。

和那些达官贵人用来显摆自己有文化的崭新藏书不同,钟维勋的书几乎都有翻阅多遍的痕迹,书架门右手边有一套书看起来很奇怪,其中有十本书竟然是倒着放的。对于钟维勋这种性格像处女座的人来说,这样的低级错误是绝对不可能犯的。

连乐青不禁有点疑惑,抽出一本倒置的书翻了翻。

Keely:乐青,等等,抬起头,仔细看下,你刚才看的地方。

那套奇怪的书是《百衲本二十四史》,一共有800多册,是近现代国学大师张元济,搜罗汇集了多本宋刻善本史书、元刻善本史书、明清初刻史书,花了近二十年时间订谬补脱、精心校勘而成。因为编者所参考的版本相互参校、补缀,就像僧人用零星碎布拼接的“百衲衣”一样,所以被称为百衲本。

《百衲本二十四史》从1936年之后就没有再版,是史学界公认的中国最佳全本正史,至于研究价值、收藏价值……

用两个字总结:国宝!

连乐青不由得在心里感叹,还真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超级有钱人,那些所谓的富二代买的什么跑车豪宅跟他收的东西比起来,根本就小儿科……

Keely:密码可能就在这些书里,你看看有没有书签、标记之类?有可能钟维勋是用了书页里面某些字的拼音。

别说是十本书,就仔细检查一本书,把里面提到的字排列组合一遍,都是不可能完成的!

连乐青沉默了一下,凝神盯着那些书,没多会儿,面前就出现一个穿着百衲衣,光着脚的俊秀僧人。

他对连乐青作揖之后,手摸佛珠,轻轻念了句什么,连乐青听了瞬间露出笑容,走到密码锁前,飞快地敲出了一段字母。

Keely:乐青你别乱来!错了,警报会响!

那锁却应声而开,笔记本前的Keely张着嘴,半天没有反应过来。

“刚才我看到有一页上写了密码。”连乐青轻声敷衍了她,推门进去,果然看到个二十平左右的小储藏室。

里面藏品并不算多,但只看一眼,就知道是大开门的宝贝。连乐青凝神望去,百十来个穿着各个朝代衣服的美人,笑眯眯地涌到她身边,似乎急迫地要跟她沟通。

啧啧,这算是后宫吗?

他还真有福气啊。

连乐青在里面陶醉地看了好半天,却并没有发现要找的音乐钟。

Keely:东西不在,时间差不多了,快出去。

连乐青叹口气,摘下眼镜,放进衣兜里,她刚关上书柜门,就听到啪的一声,书房的电灯全开了。

钟维勋斜靠在门口,睡衣敞着,露出大片的胸肌和一段紧致结实的腰肢,看着她冷冷道:“我的书房好玩吗?”

“刚才你睡着了,我没事做,所以到处走走。”连乐青笑眯眯地说,“你读了很多书吧,好厉害。”

钟维勋显然不吃那套,他步步逼近连乐青,直到她的背撞到书架,碰落了一地书籍,无路可退。

钟维勋抓起她的两只手腕,把它们固定在她的头顶,一张俊脸凑到她面前。

“别找借口,你在饭菜里面放了什么药?”

自己真的是个笨蛋,居然着了陌生女人的道。

她用稀奇古怪的借口赖在他家中,骗他带她捡漏,把他引到医院,给他画画,还夸他做饭很厉害……都是为了,在食物放安眠药之类的东西,迷晕他。

这个女人估计是想从这里偷走什么古董吧。

虽然钟维勋相信潜藏在《百衲本二十四史》里,每天都会更换的密码会让她知难而退,但心中还是被骗取信任后的怒火占据。

“我不知道……什么药……”连乐青的手腕被掐得青紫,面对钟维勋失望至极的眼神,以及喷在耳边的炙热气息,她突然感到害怕起来,“是别人给我的……”

钟维勋看出她的慌乱,嘴角微翘,有一种迷离而又危险的美,只是一双黑眸露出森森寒意:“那你以为是什么药,居然敢放进我的饭菜里。”

“是……”连乐青已经被逼到绝路,知道这个时候疯人计已经没法演下去了,只好硬着头皮,临时换上美人计,她扬起下巴,鼓起勇气迎上男人的视线,“是……能够让你喜欢上我的药!我接近你是因为我是你的粉丝。”

“很好。你比我想象的要聪明很多,借口也不少。”钟维勋松开连乐青的手,在太师椅上坐下,修长的腿从浴袍里探出来。他在桌上拿了一支烟,点燃,吸了一口后,将烟夹在指尖,过了好一会儿,才抬起头来看她。

“你的意思是说你喜欢我,你怎么证明?”他怒极反笑,对她勾勾手,命令道,“过来,现在轮到你,把衣服脱掉。”

这一刻的他阴郁、冷漠,俊脸隔在袅袅升起的烟雾之中,如魔似妖,连乐青不禁打了寒战。

Keely说的没错,他是个男人。而且是个危险的,喜怒无常的男人。

连乐青攥紧拳头,视死若归般挪动着身子。

一步、两步、三步……

男人没有看她,而是凝视着手中的香烟,从喉间低低地发出声音“我的耐心是有限的。”

烟一圈一圈散开了,他的表情变得清晰起来,那是连乐青从来没有见过的阴冷表情。

连乐青咬了咬唇,感觉到一阵屈辱,好像用了一生的时间,她才走到大班桌前。

就在她要靠近他的时候,楼顶卧室传来咚的一声巨响,有人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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