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锋走上大门前的台阶,大门自动打开,晨锋看到门内的士兵,成队的、手持刀枪的士兵,一名年轻的军官走上来,表情严肃地行了个军礼,“请跟我来。”
晨锋回头看看仍然站在马车前的永熙侯爵,然后迈过门槛,走进士兵中间,大门在他身后缓缓关上。
晨锋以为军官会把他带到某处囚室,甚至地下的阴暗监牢,然而没有,他跟着军官,走进的却是一处鲜花盛开的花园。
这花园面积很大,十分安静,有个背影坐在花树掩映间,晨锋无可抑制地紧张起来,他快步走过去,生怕那熟悉的背影只是一个错觉。
“父亲!”
伯宁的从容仪态令晨锋有些不敢相信,在他的想象中,伯宁早已经遍体鳞伤形容憔悴,甚至受伤昏迷,“你没受伤?”
“我没事,江澜也没事。”伯宁贪婪地望着自己的儿子,良久才指指一旁的座椅,“小锋,我们坐下来说话。”
“江澜在哪儿?”
“江澜也在这庄子里,一会儿你就可以见到他;是我要求先跟你单独见面,有些话,并不适合江澜在场。”
伯宁严肃起来的表情令晨锋意识到身处的环境,虽然没有受伤,父亲和哥哥依然是国王的囚犯,生死只在国王的一念之间;晨锋看看周围,隐约能看到远处的军人,感到四周发散的那种冷峻的杀意。
“父亲……”晨锋忽然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
“小锋,先给我说说这几天你做了什么?”
晨锋给父亲讲了自己当时的思考,以及这几天的忍耐,“……我没有做错吧?”
“你应对的很好,比我想象的要好,你终于长大了。”伯宁欣慰地望着自己的爱子,“你现在一定有很多困惑吧?”
晨锋点头,“国王为什么要抓你和哥哥?”
“明面上的理由是因为当时跟萨莱人的合作,他们给我展示了掌握的证据,很完整,我猜测国王抓到了萨莱在奥顿的潜伏人员。”
“当然,这只是借口,国王抓我的真正原因,其实是……因为你。”
“因为我?!”这次晨锋真的震惊了,他可从来没有对抗国王的想法。
“小锋,你必须理解,国王没有道德洁癖,他不会在意下属有污点,甚至可以说,国王更喜欢有污点的下属,因为抓住了把柄,国王就可以很牢固地操控相关的人;而一旦有需要,比如我这次,国王又可以义正词严地把这些污点抛出来,轻易地把有威胁的人打倒,而他自己,仍旧可以站在道德的高地。”
“掌权者的思维,与普通民众不同;按照普通民众的想法,你在靖北堡力抗萨莱人,九死一生,国王应该大大奖励你才是,对吧?”
晨锋木木地点点头,知道父亲的解说接下来会有转折。
“小锋,你必须了解这个世界的真相!这个世界并不为庸碌大众所有,而是掌握在少数人手里;民众只是羔羊,是奉养当权者的祭品,他们为这个世界所能做的贡献就是纳税,是供当权者掠夺,这个世界属于掌握权力的人!”
“掌权者不会做知恩图报这种愚蠢的事情,也不会被僵化的道德限制,他们不在乎舆论,因为他们控制舆论,在任何时候、任何事情上,掌权者只考虑一件事:如何巩固和加强自己的权力!”
晨锋听呆了,在最离奇的梦里,他也没想过会在一向温和的父亲嘴里听到如此黑暗的观点。
伯宁看到晨锋震惊的神色,心里感到内疚,但他必须把真实的世界告诉儿子,让儿子知道这世界的黑暗和冷酷,因为,他已经不能再为自己的儿子遮风挡雨了;“回到我们自己,你在靖北堡殊死战斗,侥幸活着回来了,国王为了激发国民的抵抗意志,大力宣传子歆的那本日记,你自然就成了最耀眼的英雄,在国内外都获得了巨大的名声;在这种情况下,国王怎么做,才能巩固加强他的权力?”
“妍夕?”
看着若有所思的晨锋,伯宁肯定地点点头,“当时国王容许妍夕单独来看你,就是一个明确的态度,一个无言的邀约,如果你能跟妍夕结合,国王就会顺利地把靖北堡之战的政治遗产收入囊中,对腓格国王来说,只付出一个女儿,就收获如此庞大的政治资产,这自然是一笔合算的买卖;而你娶了妍夕,成了国王的女婿,以后自然也得为国王效力。”
“然而你拒绝了,对国王来说,当你拒绝了妍夕,就相当于拒绝了国王的延揽,也就意味着一股潜在的势力游离在国王的掌控之外,你觉得国王会怎么做?”
“势力?”晨锋疑惑地望着父亲,他还没想清楚自己将来做什么呢,在父亲的嘴里就变成了‘潜在的势力’?
伯宁了然地笑了,他太了解自己这个儿子了,“如果只是你自己,当然没什么,可是有我和江澜帮你整合各方面的关系,募集金钱,培植势力,联络盟友,假以时日,即使国王也不能轻视你。”
“国王就是因为我拒绝妍夕就打击我们吗?”
“不是。小锋你要牢记那个原则,当权者想的永远都是巩固和加强自己的权力。仅仅因为妍夕那件事,腓格国王还不至于立即动手,因为贸然打压你会有很多负面作用,会损害他作为国王的威信;再者,权力的搏斗是一个长期的过程,即使你暂时拒绝了国王的招徕,国王仍然占据绝大的优势,将来仍有机会把你纳入他的掌控;所以这时候他本无需冒险。”
“那么,是因为,老师?”
伯宁望向远处的天空,良久,才重新开口,“颙若刺杀萨莱皇帝这件事,后续的发展有些奇怪,我想了好几天,还是想不出巴曼这些国家为什么要主动站出来庇护颙若,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颙若掌握了某种东西,这几个国家宁愿冒着与萨莱发生战争的风险,也要获得颙若掌握的东西。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但一定非常非常重要。”
晨锋胆战心惊,他没想到父亲的猜测已经如此接近事实,那么其他人呢?
“当时颙若携母悄然隐逸,腓格国王很生气,但也没有迁怒他人;前几天,颙若刺杀萨莱皇帝的消息传来,而巴曼等国又提出庇护颙若,腓格国王肯定也会做出跟我同样的猜测;而作为洛维亚的国王,他原本应该有机会把颙若掌握的东西据为己有,我猜测他会因此恼怒。”
“在这之外,还有另外一个原因。”
“我们这个世界上,几千年来,君王掌握巨大的权力,对普通民众来说,他们几乎就像神一样!就像我们这次,国王只要下个命令,就可以把一位教育大臣变成阶下囚,这个世界上几乎没有制约他们的力量。”
“以前也有殊死一搏刺杀君王的人,颙若跟他们不一样,我不知道颙若刺杀萨莱皇帝的具体细节,但能够潜入一个帝国的首都,在皇宫中刺杀皇帝,之后又成功逃离追捕,就我所知,历史上还没有过这样的先例。”
“巴曼、坎托、朗索亚大使都来看望小锋你,说明他们都没有找到颙若的去向。”
“在某种意义上,颙若已经成了所有君王的敌人,今天他可以出手刺杀萨莱皇帝,明日他同样可以刺杀他国的君王,过去不容挑战的王权忽然面临威胁,颙若刺君的消息传出去后,每一位当权者应该都有芒刺在背的感觉。”
“这就是国王忽然对我们动手的背景因素,他能容忍小锋你一时的桀骜和疏离,但不能容忍一个与颙若有关联的势力成长,他的打击并不是因为我们有谋逆之心,而是因为你的不确定性;小锋你未来的成长潜力巨大,却表现的跟国王疏离,再加上你与颙若若有若无的联系,国王应该是没有把握控制你,于是断然动手,不给你成长起来的机会。”
晨锋觉得自己已经跟不上父亲的思维了,或者没法接受父亲的解说;在晨锋的观念中,冲突总是因为某个具体的原因,晨锋从未有过挑战国王的想法,父亲和哥哥也不会有,他真是想不到,仅仅是因为疏离和不确定性,自己就会成为国王打击的目标!
“小锋,你要明白君王的心态;”伯宁的语气低沉下来,“对一位君王来说,王国的一切都属于他;你可能觉得只要不去反对国王,就可以与国王相安无事,但这种想法大错特错!在国王眼里,王国内只有两种势力:国王自己的势力,以及敌对的势力;当你没有对国王表示出恭顺和效忠时,你就已经变成了国王的敌人!”
伯宁无声地叹了口气,“典礼那天,当民众高呼你的名字,腓格国王的脸色难看的吓人,我当时还想着第二天就提出辞职,没想到国王一天都等不了,凌晨就动手了。”
晨锋从心底感到一股寒意,那寒意令眼前明媚的花园也显得有几分肃杀;在靖北堡时,敌人是明确的,敌对的逻辑也是清晰的,萨莱人要抢占洛维亚的土地,于是出兵攻打洛维亚;晨锋没想过在自己的家里,仅仅因为没有对国王表现出恭顺,就变成国王打击的对象。
这真的是自己出生、长大的城市吗?
这真的是自己热爱的国家吗?
“腓格国王应该也是不得已,毕竟,你是国王亲手捧起来的英雄,把英雄的父亲和哥哥抓起来,也是损害国王自己的威信,腓格国王肯定是权衡了很久,最后两害相权,觉得不能再任由你发展了。”
“以后,会怎么样?”
“小锋,你做的很好,正是因为你什么都没做,才逼的国王不得不主动安排你跟我见面;昨天,国王的使者跟我谈过条件了,他们让我转告你。”
“怎么说?”
“使者说,如果我能劝说你把颙若教你的东西献给国王,我将还是名誉完好的教育大臣,而你依然是卫国的英雄,国王会任命你官职,还有财物和田产赏赐。”伯宁没等晨锋做出回应,接着说,“这个我已经拒绝了,去年的时候已经说清楚了,颙若没教给你任何东西!”
伯宁的语气和眼神令晨锋倏然一惊,他意识到父亲已经猜到了颙若曾传授给自己什么,父亲也是明确地暗示绝不能公开,父亲反对在这件事上与国王合作!
晨锋不知道父亲是单纯从利害角度考虑,还是另有别的考量,在这重重监视之下,他也不能毫无顾忌开口询问。
“使者又提了另一个方案,”伯宁沉吟着,似乎有为难之处,最后自失地摇摇头,“这个方案其实是个交易;我和江澜会因曾跟萨莱人合作被监禁十年,但国王会维持我们两个人的名声,对外大概会以养病之类的说法搪塞大众吧;作为交易的条件,你必须离开洛维亚,十年内不踏进洛维亚的领土。”
“使者说,如果我们不答应这个交易,国王就会公开我和江澜与萨莱人合作的证据,彻底摧毁我俩的名声,进而摧毁你的前程。”
知道自己的儿子阅历尚浅,伯宁疼爱地摸摸儿子脸颊上的伤疤,细致地给儿子解释,“国王的意图很明确,就是要把你逼走,逼出洛维亚,你走了,国王自然有办法攫取靖北堡之战的政治遗产,同时也是消除了一个隐患。”
晨锋觉得自己跟不上父亲的思路,国王不是洛维亚之主吗?洛维亚的一切都属于他,为什么还要特意去攫取所谓的‘靖北堡之战的政治遗产’?还有,自己不过是个十八岁的少年,怎么在父亲嘴里,竟成了国王的‘隐患’?
“不明白?是吗?”伯宁抬头看看远处的那些军人,压低声音,“我给你讲一件事吧,萨莱人攻打靖北堡,有个晚上,皇家护卫团从王宫里运了很多箱子,运到塞瑟河上的一艘大船上,之后那艘船一直由皇家护卫团重兵看守;后来萨莱人退兵,那些箱子又在晚上运回了王宫。”
“啊?”
伯宁不屑地笑笑,“这件事,高层们都知道,我们的国王,可没有跟奥顿城共存亡的想法,早就做好了逃亡的准备,也就是你们拼死挡住了萨莱人,算是挽救了国王的面子。”
“这件事也就成了腓格的伤疤,无论如何,他也不会容许人把这件事揭出来,而小锋你也就成了腓格眼中的一根刺,因为将来任何势力想要打击腓格,肯定会拿你的英勇抵抗来打击腓格的懦弱逃跑,从这个角度,腓格肯定早就想着把你撵得远远的。”
“靖北堡之战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无论是军方,还是国王,都不能覥着脸说那是自己的英明指挥和部署,即使说了别人也不信;所以,开始时腓格宁可拿出自己的女儿,也要把你变成自家人,借此把靖北堡的英勇抵抗变成自己的功绩。”
晨锋觉得父亲的话完全超出了自己的想法,很多东西,他想都没有想过,“国王为什么要搞得这么复杂?那天他完全可以把我也抓起来,可以让咱们一家全都无声无息地消失,他控制政府,控制军队,控制舆论,控制一切,为什么还要跟咱们做交易?”
伯宁笑了,看着自己还懵懂的儿子,说不清是骄傲还是怜惜,“如果是其他人,国王确实可以这么做,但你不一样。”
为什么?
“因为颙若。”
“你知道为什么巴曼、坎托、还有朗索亚大使都来跟你说要庇护颙若?因为大家都认为你是颙若的徒弟!可能还是唯一的弟子!”
“啊?”
“这也是为什么在打压我们这件事上,国王表现的很节制,比如这几天我和江澜的待遇还算不错,比如特意选择永熙侯爵出面安排咱们的见面,比如煞费苦心要把你逼出洛维亚,国王一直很有分寸地掌控着这件事;他要打压你,清除隐患,要把靖北堡胜利的功绩攫取在自己手里,同时又不愿把这件事激化。”
“颙若能潜入萨莱皇宫刺杀皇帝,之后还能全身而退,你说腓格会不会担心,如果他伤害了你、伤害了颙若唯一的弟子,颙若会回来为你报仇?”
晨锋懂了,普通的洛维亚人会感激颙若刺杀萨莱皇帝,而国王则担心极致的武力对王权的威胁;就像父亲刚才说的,老师已经成了所有君王的敌人。
心里涌出无比感激之情,老师教给他根达亚秘法,他才在那些战斗中活了下来;老师刺杀萨莱皇帝,造成萨莱高层内乱,逼得萨莱人不得不撤军;而现在,又是因为老师无形的威慑,腓格才不敢肆无忌惮地对付自己;算起来,老师连着救了自己三次!
“父亲,我该怎么做?”
“我建议你接受国王的交易。”
伯宁知道,这可能是他最后一次给儿子参谋了,甚至可能是这一生最后一次见到儿子;“刚才,我没有同意江澜一起跟你见面,就是想跟你说几句心里话。无论你如何抉择,父亲这一辈子其实已经结束了,这些天来,反思自己这一生,历数自身的错处,感慨颇深;江澜虽然还年轻,但这几年经商,营营役役,锱铢必较,心胸格局都受到限制,十年之后,他或许可以做个小商人,难有再大的成就了;当然,如果他若能如此以终天年,倒也未必就是坏事。”
“小锋,我最担心的还是你。你个性刚毅果决,行事是非分明,这样的性子很难在世上走下去,因为这世界本身就是黑白混杂,没有纯粹的对与错;像当初牧野将军放下脸面要跟你和解,因为一个不相干的平民,你就拒绝了他;当时你决定去靖北堡,没人站出来阻拦你,许多人、包括牧野将军其实都等着看你的笑话;只是谁都没想到,没想到……”
“我知道孤身远赴异国一定很难,但如果你留在洛维亚,会更危险;我相信你无惧任何明面上的刀枪,只是人心的险恶,比看得见的刀枪更危险百倍千倍!小锋,你太单纯了,如果有我在身边,会帮着你避开那些阴谋和陷阱,可是,现在父亲不能帮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