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开始,晨锋并没有觉得这件事跟毓竹会有什么关系,第二天中午在学院食堂吃饭时,毓竹见他一脸困倦,旁边的哲茂靖翰冬白三个也是哈欠不断,就问晨锋怎么了。
昨晚晨锋扶着那个那人回到家时,天都快亮了,靖翰他们三个也都是一晚上没睡;把那个男人送回家,又安抚好这可怜的一家人,最后几个人也就睡了个把小时。
“……那个人没做任何错事,只是因为我找他修房子,他们就把人抓起来,才半天时间就把人打伤了,那人家里还有两个年幼的孩子呢……”一提起这事,晨锋就感觉郁愤难平。
毓竹开始时吃惊地听着,后来忽然低下头,过了一会儿才重新抬起头来,用艰涩的声音问晨锋,“那个人的伤不重吧?要不,我们给他拿点钱?”
“我昨天把我身上的钱都给他了,够他养伤了。”晨锋有种无力感,他没有办法让皇家护卫团为自己的行为承担后果,于是狠狠地咬了一口玉米饼。
这天下午,晨锋在课堂上的时候,突然想到毓竹,当时毓竹在听完他讲述后,低下头,低头前,脸上却有一个愧疚的表情。
若是以前,晨锋肯定注意不到这些,可现在,他总是能看到很多过去忽略的东西,这时候回想起来,忽然就觉得有些奇怪。
听到皇家护卫团做的坏事,人们可能会愤慨,会同情,抑或漠不关心,可怎么会表现出内疚?这件事明明跟毓竹毫无关系,她内疚什么?
晨锋开始认真追溯之前的事,后来就想到一个细节;昨天中午,也是在食堂,毓竹又追问晨锋的喜悦从何而来,当时靖翰哲茂他们都在场,晨锋就开玩笑,‘我把老师的房子修好了啊,现在让靖翰他们住,以后就可以跟他们收租金了;就相当于我凭空得到了一个宝藏,以后年年都有钱收,这不是大喜事?!’哲茂他们也配合着向毓竹‘控诉’,说晨锋就是个重财轻友的守财奴。
当时这就是个玩笑,但是把这玩笑跟后来发生的事、还有毓竹的反应结合起来,就显得有些意味深长。
如果皇家护卫团的动作跟毓竹有关,那么毓竹的内疚说得通了;现在的问题是,毓竹真的跟这件事有关吗?
晨锋是个行动派,心里有疑虑就要去解决它;下午的时候,晨锋找了个单独在一起的机会,向毓竹发起突袭:前一秒两个人还在讨论子歆的画,然后毫无征兆地突然就问,“是你让皇家护卫团搜查老师的房子?”
毓竹的眼神茫然了片刻,然后她眼中闪过的一丝惊惶被晨锋抓住了。
纵然心里已经有了准备,晨锋依然被这残酷的事实震撼了,心里面有些东西开始崩解离析,令他心灰意冷,令他愤怒却又无奈。
“那个人也是你让皇家护卫团抓的?”在这片刻间,晨锋发现自己的喉咙嘶哑了,这句话不是询问,是替那个可怜的男人发声,替那个妻子和两个年幼的孩子发声,他们同样拥有权利,像个人一样活着的权利。
毓竹惊慌不堪,毓竹矢口否认,毓竹哭泣哀求,但晨锋拒绝接受,他不相信话语,他只相信人的第一反应,这一次,他确信自己不会看错。
后来毓竹离开了,她不想成为围观的对象;晨锋也离开学校,他需要一个僻静的地方舔舐伤口。那天晚上,晨锋一直在花园里练剑;当身体筋疲力尽时,心里的伤痛就能稍稍轻一点。
第二天早晨,晨锋在学院门口见到了等在那儿的毓竹,神情憔悴,像生了一场大病,“……我没让人去搜查老师的房子,我也没让人抓人,我只是……,只是……”深深地低下头,“只是,我姨问我时,我说了你在吃饭时开的玩笑……”
晨锋不说话,他不相信这是无心之失,他相信自己的眼睛,而不相信话语;言语这东西,有时候太过廉价,有时毫无意义。
后来毓竹又说了很多,但晨锋始终沉默着,拒绝回应,最后毓竹终于流泪了,祈求地看着晨锋,“……你就相信我吧……”
晨锋不相信,但也不想再用质疑打击对方,对面的女生已然处在崩溃的边缘,于是他提出自己的解决方案,“你用不着道歉,或者让我相信什么,没必要;从现在开始,我不会打扰你,咱们就……各自安好吧。”
晨锋假装看不到毓竹的泪眼,说完就转身走进校门,之后的一整天,他都没有在校园里看见毓竹。
当他晚上,晨锋又在花园里练剑,佣人过来报告说有同学登门造访。
与早晨比起来,毓竹憔悴依旧,然而有某种东西支撑着她,让她挺直纤弱的身体,让她勇敢地仰起头,用红肿的双眼直视她倾心的男孩。
“我确实骗了你,但我没有做错!”
晨锋有点意外毓竹的坦诚,作为回报,他保持沉默。
“颙若老师太重要了,他关系到我们洛维亚的国运!如果颙若老师能把他练武的功法贡献出来,将不会再有任何国家敢入侵我们洛维亚!萨莱不敢,其它国家也不敢!我们洛维亚人从此不再每天担心别人的威胁,都可以过上和平安定的生活!”
晨锋明白了毓竹的勇气来自何处,那几个刑讯他的军人可能也自认为是正义的使徒,那么他晨锋呢?还有前天那无辜的一家人?如果正义需要以无辜者的鲜血为踏脚石,这样的正义还能算是正义吗?
“我欺骗了你,我给你道歉,但我这样做不是为了自己,是为了国家,是为了洛维亚的人民!”女孩的情绪激烈起来,声调也不由自主高起来;“我知道骗你不对,可我是为了……为了国家啊!”
当时颙若老师告诉晨锋自己要离开时,曾给晨锋解释过这样做的理由,坦率地说,晨锋并没有完全听懂;但他尊敬老师,他相信老师做的决定是对的;毓竹的想法他都懂,当时他劝老师组建‘超级军团’时,也是这样想,结果老师告诉他一个更复杂的世界,那才是真实的世界。
‘如果我答应他们,用不了十年,洛维亚就亡了。’
晨锋没法把这些道理告诉对方,就只能沉默,用沉默抵抗一切。
见晨锋依然沉默不语,眼泪再一次涌上毓竹的双眼,她低下头,轻轻拭掉滴下的眼泪,过了片刻,才整理情绪重新开口,“我确实骗了你,当时,我…”顿了一下,然后又坚强地继续说,“……有人告诉我,说你可能知道颙若老师的下落,让我…,让我想办法‘劝’你;可我从来没有害你的想法,我不会像那些军人那样让你受苦,我……,我只是想为洛维亚做点事。”
晨锋终于明白为什么一直对武功毫无兴趣的毓竹,在颙若老师离开后,突然变成老师狂热的仰慕者,一遍遍地追问颙若老师的事,还一次次地探听老师的下落;只是当时所有的同学都十分狂热,晨锋才没有注意到毓竹的异常;真是迟钝啊!
“晨锋,这次你不要怪我好不好?我以后再也不会骗你了;我…那边,我会跟她说,这些事我都不管了,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我……,让我们重新开始,就像刚认识时候那样,我会加倍地对你好,真的,我保证。”
晨锋知道毓竹说的是真心话,只是,经过这次的事,两个人还能回到从前吗?
夜色深沉,只有游廊里挂着的两盏风灯发散成两团暗淡的光晕,那微弱的光照到毓竹脸上,映出她眼中的泪光,她的双手紧握着,整个人显得无比柔弱,似乎随时都会倒下;晨锋突然有些难受,胸口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知道自己下面说的话会显得很残忍。
“我……”喉咙不出所料地哑了,他努力咽了口唾沫,让嗓子重新湿润起来,“你可以转告,转告那些人,我不知道颙若老师的下落,让他们不要再做徒劳的事了。”晨锋清了清喉咙,其实他只是借机积蓄勇气,“至于你说的,你说的,我们的事,……我做不到。”
毓竹站在那儿,沉默着,一动不动,也许是没听懂晨锋的话。
“上次那些人把我关起来,不让我睡觉,我想跑出去,可没有跑掉,那些人就打我,把我绑在椅子上,用冷水和热水轮替着烫我冰我,若不是我爸去救我,我可能已经疯了。”
“我没有做坏事,我也没有伤害过别人,那些人只是怀疑我知道老师的下落,就这样对我。”
“后来他们知道不能抓我了,就让你来骗我,以国家的名义来骗我。”晨锋突然觉得有些荒诞,他想笑,结果只是动动嘴角,“你刚才说回到过去,说重新开始,我做不到,我会想到那间黑屋子,想到那些折磨我的人,我没办法把那些忘掉;你刚才说你没想过害我,可是你却毫不犹豫地对我说谎。”
不理会欲言又止的毓竹,晨锋移开目光,不去看对面的女孩,他决定要把该说的话说清楚,以后再也不要经历这样的折磨,“你刚才说你是为了洛维亚,我相信你,所以我不怪你;但是既然你选择了国家大义,就不要再说两个人的私情,人不能……两个都要;你既然选择过,就…就这样吧。”
晨锋终于直面这喜欢他的女孩,他也曾为这个女孩动心过,但是,一切都结束了。
“以后,我们就只是同学。”
花园里安静下来,男孩和女孩都站在那儿,没人说话;后来,晨锋无法忍受那沉默,主动开口,“我让人送你回去。”
“……不用了,我带了马车。”毓竹低声说,顿了一下,终于鼓起勇气,抬头看着晨锋,“再…见。”
“……再见。”
毓竹走了,晨锋留在花园里,他想用利剑劈开心底的阴霾,可是这往日有用的法子今天失效了,他越来越愤怒,怒火在胸口郁积,最后连喘气都觉得不通畅;手中的剑也失去了圆转如意的感觉,像一根陌生的顽铁,处处与他对抗。
最后他抛下剑,沉默地立在黑暗中;今天天上的云层很厚,月亮在云层的缝隙中隐约透出一点光亮,晨锋突然觉得憋闷,这花园的树木山石,这游廊还有灯光,都像是一条条绳索,捆绑上来,让人无法活动,让人难以呼吸。
后来,晨锋悄悄离开家,一个人跑进黑暗的街道;他用力跑着,感觉着微凉的夜风掠过脸颊,感受着大地对他脚步的回应;他没有目标,只是随着心意在大街小巷中奔行,有时会遇到夜归的车马和行人,还有老迈的巡夜人,他浑然不顾,他只是用力奔跑着,奔跑着,他是这静夜的君王。
后来,他发现自己跑上了恩典桥,于是停下来,感受着强劲袭来的夜风,作为一种挑战,他跳上大桥的护栏,面对劲风袭来的方向,张开双臂,表达他的轻蔑。
这是一个令人安心的世界,这里没有欺骗,没有霸凌,这个世界不需要思考。
塞瑟河隐在连绵的晦暗中,却用流水声申明自己的存在,远处的群山黑沉沉地连绵不断,最后与天空连在一起;月亮隐在云层后面,远处的学院也只是一片隐隐约约的灰白色影子;晨锋突然冒出一个念头来,一个疯狂的想法。
他从护栏上跳下来,向学院奔去,然后他跑向后山,在黑暗中找到那登山的小径。
夜色中的山林与白昼截然不同,完全是一个陌生的世界,远远近近的树丛灌木都变成奇形怪状的黑影,也许魔鬼就是它们幻化而成?周围有一些奇奇怪怪的声响,或许是山野的土著对这陌生访客表示欢迎?
晨锋在黑暗中辨认着道路,努力攀登;不时有树枝划过脸颊和手臂,衣服和裤子也总是被好客的枝条拉扯,但他明了自己的目标,在黑暗中寻出前进的道路。
最后他攀上山顶,借着稀薄的月光跳过山石,踏上飞来崖。
夜色中的奥顿城是另一种风景,朦胧暗晦,就像群山中的一大片伤疤;零星的微弱光亮,就是一种告诫,宣示这里属于人类的领地。
晨锋站在飞来崖上,久久地俯瞰着眼前的奥顿城;以前他总是为这城市的宽广阔大而自豪,因为他就是这城市的居民,这里就是他的城;可是夜色中,他的城变得阴沉神秘,隐藏着罪恶。
他不再自豪,因为这座城市里,隐藏着摧毁自豪的黑暗。
也许,再也不能相信陌生人。
后来,他想到老师,于是用力看向远方,可是那里只有墨一样的黑夜;经历过最近这些事,他愈发觉得老师的决定是对的,老师应该离开,应该为阿姨重新寻找一方安静的家园。
只是,他想念老师。
生活中有那么多的疑虑,那么多的困惑,如果老师在(当然,这个只能想一想),一切困难都会迎刃而解;老师总能用最简单的话,洞穿笼罩在事物上面的迷雾,指明行动的方向,可是现在,他只能靠自己,有些事甚至连冬白靖翰他们也不能说。
他想念老师。
还有毓竹,那个真名叫做竹心的女孩,刚认识时,她总是很安静,身上带着淡淡的香味;她也很聪明,虽然大多数时候都是沉静娴雅的,但有时也会开机智的玩笑;有几次,晨锋对这个女孩还真的有点动心,怦然心动的感觉,可惜最后这一切都成了笑话。
只是一个笑话!
晨锋笑起来,大笑起来,在这黑夜中的飞来崖上,夜风呼啸着,与他的长笑相唱和,后来月亮终于从云层中钻出来,用银辉把眼前的大地点亮,于是沉睡中的奥顿城横在脚下,塞瑟河裹挟着波光延伸向远方。
他是这沉睡世界中唯一醒着的人。
晨锋回家时,轻手轻脚,他不想吵醒家人,可是等他一进门,就看到父亲站在面前。
伯宁的语气很温和,“小锋,愿意聊聊吗?”
晨锋无法拒绝,父亲的衣服和眼角的倦意表明,父亲一直在等他,于是跟着父亲来到起居室,然后他发现母亲和哥哥都在这里,都没有休息。
“我跟毓竹分开了。”晨锋看向母亲,心里有些歉疚,当初听说可以跟阡安城木家结亲,母亲兴奋了好几天,现在要失望了。
“我儿子就是这天下最好的男孩!分开了是她们木家没福气!”母亲霸气的话让晨锋感觉很欣慰,只是他还没有欣慰半分钟,就被母亲发现脸上的划痕,然后就是大惊小怪,接着就是唠叨和抱怨。
刚才爬山时,脸被树枝划了几道,当时没什么感觉,现在开始火辣辣的灼烧感;用手摸摸,不怎么疼,应该不严重,“妈,我没事,这点小伤,明天就好了。”
伯宁和江澜联手,才把这暴躁老妈安抚下来,伯宁很体谅地问儿子,“为什么会跟那个女孩分开?可以跟我们说说吗?”
“有人以为我知道颙若老师的下落,就指使她来打探消息,我不能接受一个欺骗我的女孩。”
伯宁和江澜相互看看,伯宁踌躇了一下,轻声问到,“小锋,你知道那位颙若先生的下落吗?”
晨锋扭头看看起居室紧闭的房门,家里的佣人这时候应该都休息了,“我不知道老师具体在哪儿,但我相信他已经离开了洛维亚,他不会再回来了。”
“这样啊,”伯宁男爵靠回椅背,思忖着,又扭头看看江澜,最后不确定地问晨锋,“你能确定?”
晨锋没有说话,只是点点头,他坚信老师说过的事情就一定能做到。
看见弟弟确信的表情,江澜就有些幸灾乐祸,“这下子腓格要失望了。”
“慎言!”伯宁男爵用手指轻轻敲敲桌面,不豫地看看大儿子,之后他又陷入思考,室内安静下来。
“小锋,”片刻后,伯宁重又开口,“那个女孩的事,就按你自己的想法,无论你怎么做,家里都支持你;只是……”伯宁停顿了一下,“只是你做事情要稳重一点,不要总是去做那些冒险的事情,每次你受伤,我和你妈都,……心疼。”
江澜没说话,伸手按按弟弟的肩膀,晨锋的母亲在一旁也已泫然。
晨锋低下头,他庆幸自己生在这样的家庭,庆幸有这样的父母和兄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