歪瓜裂枣，不，魑魅魍魉四个人都回到了方浮萍的房间。
猴子拿出书本蹭到了方浮萍的书桌上，找来一个凳子坐在了桌子对面。另外三个人你一拳我一脚的闹着，方浮萍也不看他们，继续低着头。靳刚觉得他应该问点什么：
“我说，有没有人跟我聊几句？”
“知道你一肚子的问号，来吧，胖爷我跟你说，想问啥？”
靳刚想了想，觉得一肚子的疑问好像没处开头，想了半天问出来一句：
“你们四个和支书认识多久了？”
“你这算是个啥问题？”猴子有点警备的看着靳刚，显然他注意到了这个问句里靳刚把方浮萍单独分割了出来。
“我就是觉得好奇，你们几个人好像很默契的样子。”靳刚没有发现猴子的防备之心，
“我们从出生开始就认识……”兵哥笑嘻嘻的答道。
“我们五个人，都是同一年出生，小的时候在同一条街上做邻居，从小一起长大……”猴子接过话题，继续说到，
“小学我们是同一个班级，中学也是。五家人非常的熟悉，以前我们没搬走的时候，基本上都是五个人一起轮流去每家吃饭，后来大家陆续的搬离的原来的住址，只剩下我和大萍还在这条街上。”
“你们经常跟人打架吗？看今天这架势，我觉得你们几个不像是读重点中学的人啊。”靳刚忍不住插嘴问道，
“打架这件事，在这里就跟吃饭一样平常。要想不吃亏，拉帮结伙是很好的办法，而我们五个人从小在一起，自然就更默契一些。”猴子翻了翻书本，
“可是，我总觉得，即使是一起长大的几个人也不一定都会彼此帮忙打架的。”靳刚觉得，几个问题不痛不痒的，还是解释不了几个人在遇见麻烦时的那一个个形态各异的样子。
厨房传来了方志明炒菜出锅的声音，疯子转身出去帮忙端菜，拿碗筷。靳刚发现，四个人中疯子的话最少，但是身形最健壮。
端菜、盛饭、落座……
靳刚扫了一下桌面，算上鱼六个菜，个个香气入鼻。
方志明一边落座一边招呼着：“都来吃饭吧，尝尝今天的菜好不好吃？枣啊，你跟叔喝点啊？”
“少到点儿吧，叔，我还没成年呢。”猴子笑嘻嘻的答道。
“你不是瓜吗，咋又变成枣了？”靳刚不解，
“这个时候，四个字不管是哪一个都只能指猴子。”胖丫说笑着：“只有他能陪叔喝两口，我们几个都白扯。”
“你们三个也得练练，回头走向社会，一口白酒就到了，多丢人。”方志明说笑着，扫了一眼靳刚，
“大刚，你今天咋和他们几个凑一起了？”方志明望向靳刚问道，眼角扫向另外几个人：“我猜你们今天打架了吧？说说吧，打的谁？”
“张美静。”方浮萍接到，“她到我们班级去找靳刚，一副流氓相！”
“张美静？她还在学校呢？”
“在啊，天天到处搜罗帅哥，嘴巴脏的要命，领着一群跟班，拽的二五八万似的。”方浮萍说起静姐一脸厌恶的表情。
“我每次看到她招摇着欺负别人，就想狠狠的揍她，看她鼻涕眼泪横流的样子，”方浮萍兀自说着。
方志明没有继续问方浮萍而是转头对着靳刚说到：“我猜，你还没想明白这是怎么回事吧？”见靳刚点了点头，方志明说：“来，我给你重新介绍一下，这位是方浮萍，我们这里的女英雄、女佐罗，平生最喜欢打抱不平！”
……
旁听的几个男孩子都笑成了一团，方浮萍也不甚在意，嘴里嘟囔着：“这个老没正经的，还是语文老师呢……”
方志明笑着继续说：“这个城镇不大，很多家庭都是在这里生活了几代人的，所以大家从小就认识。就比如说他们五个，还有张美静。”方志明押了一口酒，猴子跟了一口，喝完后龇牙咧嘴了好一阵。
“张美静的妈妈曾经是坐台小姐，不知道怎么的跟上了一个炮子，做了姘头，生下了张美静。”
“什么是炮子？”
“我们这里有一个流氓团伙，几乎所有本地人都知道，但是普通人很难见到。主要控制着这里的歌舞厅、麻将馆、饭店一些娱乐场所，其中的打手就叫炮子。”
“没人管吗？”
“管？”方志明一脸的不屑，“要是有人能管，就好了，”方志明放下酒杯，叹了一口气，
“我看着好多家里面的孩子长大后加入这个团伙，变成流氓，每次见到他们在街头掐架，我就忍不住回想起他们小时候的样子，很想过去拉住他们……”
靳刚低下头，心下了然。虽不在一个城市，可是相近的城市基本上都是差不多，都在北方这个广大天地下，一个城市又会比另外一个好去哪里呢？
“刚子，给你讲个这个城市的最近流行的段子，也许不是真的，但是可以证明这群流氓的实力”，靳刚好奇的放下筷子，
“前几天，大家在传一件事情，说本地政府办公室一个当官的自行车丢了，报案到了派出所，派出所找了好几天都没找到。派出所里的一个大队长认识混这条街的大流氓，就托人打听，你猜怎么着？”
“一天时间都没用，大队长只是告诉那个人丢车的地点，自行车原封不动的拿了回来。”
“觉不觉得很讽刺？一个城市的偷盗行为要靠当地的小混混！”方志明苦笑了几声。
“再说回这个张美静，她从小跟着妈妈耳濡目染，几岁开始就满嘴脏话，长大点后也是嚣张跋扈，一身劣习，抽烟、喝酒，跟一帮人鬼混。”
靳刚心下黯然，普天底下难道还真有比自己的父母还不靠谱的？他一直觉得自己的经历已经是超出平常人了，没想到还有拉着自己女儿下水的。方志明看着靳刚，解释道：
“你知道吗，这是一个怪圈。这里的人们不崇拜知识崇拜势力、不想努力只想夺取，大家以认识流氓为荣、并以此为靠山……”
“读书这件事在这里变成了普通人最后的选择，被人嫌弃。百无一用是书生，这句话在古代说的是无奈，在今天、在这些人面前却是最大的讽刺！”
方志明的声音并不高，说话时带着自己压抑的情绪，靳刚冰冷的心此时突然有了那么一点热度，觉得被什么东西触动了，可是又摸不着。
“大刚，你知道吗，叔叔我从来不跟别人说我是本地人，我介绍自己的时候都说自己是山东人，我是孔子之乡的人，我不愿意跟着这些人同流合污，虽然我不得不在这里生存，但是我告诉大萍，我告诉他们四个，只要活着就一定要努力往外走，哪怕只走一步，离开这个污浊的地方。”
“人要读书，读书是一件圣贤事！是一辈子可以追寻的光，是你在逆境中可以抓到的最强韧的稻草，是你扭转命运的希望……”
方志明的声音逐渐的小了下去，喝了一口闷酒。
靳刚看向方浮萍五个人，五个人的表情没有太大的变化，但是都面色都略显凝重。
靳刚想了想问道：“你们几个人都想离开这里吗？”
几个人一时间没吭声，方浮萍想了想抬起头说：“想……”
“不知道我们能不能都走出去，但是至少我们想……”猴子说。
“想走便能走吗？”胖丫低头喃喃道……
“他们几个人”方志明又开口说到“每个家庭的情况都不一样，各有各的苦楚，都有自己家庭的牵绊，但是我告诉他们，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要有勇气、互相鼓励，冲出这个牢笼，往往一个人做不到的，几个人合力就可以，”
方志明放下手里的筷子，想了想：
“就比方说你们今天打架，如果不是五个人抱作一团，恐怕就要吃亏了。”
靳刚觉得方志明的话除了劝导以外，还有很多的情绪，可是又一时吃不准。随即听到方志明问：“今天伤到人了吗？”
“没有，我就吓唬了一下张美静，没下狠手。”方浮萍心虚的说着，
“真的？”
……
“真的，叔，就是张美静脸上估计会多个疤，”胖丫无心的接着话，方浮萍在桌子底下踩了胖丫一脚，胖丫疼的嘶了一口，没敢吭声。
“萍子，你下手实在是狠，自己手下留点分寸……”
“嗯。”
靳刚觉得自己漏了一个关键问题，赶紧问到：“你们几个不怕人报复吗？”
“他们不敢！”兵哥接话道，“我堂哥比较有名气，是他们老大的四大金刚之一，要是他们敢炸毛，我就把他们毛拔干净。”
“所以，你们才敢这么下手吧，”靳刚觉得自己终于找到答案了，“我就说，你们怎么好像底气很足的样子。”
“也是，也不是……”兵哥答道，“虽然我堂哥很厉害，可是我也不怎么找他，”
“因为所有的人情，以后有可能都会成为要还的债。”方浮萍突然间开口。
方志明看了看大家的脸色，觉得这帮半大不大的孩子，有着同龄人不曾有的成熟，他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是不管怎样，能保护自己才是第一原则，在这个原则之下，成熟能帮他们识别危险，那么就当它是好事吧。
这一顿饭吃的极慢，靳刚后来了解到，除了兵哥，其余几个人家里条件都不怎么样。兵哥除了有一个厉害的堂哥外，父母都是公务员职位不低，经济条件最好。
席间，他们聊着从小到大的发生的各种事情，方浮萍因为胆子大，小时候比四个男孩子个子高，没少帮这四个人打架，打完架后还帮着蒙骗父母，阶级友谊就这样建立了起来。
后来男孩子们个子窜了起来，虽然在别人眼里早就不需要方浮萍罩着，但是从小到大的习惯还是让他们喜欢跟着方浮萍，并叫一声老大。
五个人里面，方浮萍的胆子最大是那种敢把天捅破的人，大家都说打架时就没见方浮萍怕过谁。
胖丫最贪吃、最开朗、也最没心没肺。
疯子话不多打起架来下手极狠，冷静，平时也不爱惹事。
兵哥亦正亦邪，虽然黑白两道都有家人在，可是好像并不愿意多说。
猴子嘛，聪明、嘴欠、鬼主意多，有时候带着一脸的坏相，还有就是好像很在意方浮萍……
饭间，方志明问了跟他们跟张美静冲突的细节，听完后没多说，只告诉大家这几天出门、上学放学都要结伴，以防落单了麻烦。
吃完饭已经晚上九点多了，天色尽数黑了下来。
靳刚帮忙收拾了碗筷，突然间很想留下跟着方叔叔多聊几句，不管方叔叔说什么都行。他觉得有一个长辈可以弯着腰跟自己说话，可以告诉自己该做什么，可以指一条方向，谈人生、谈理想……心里的冰冻就好像随之化开了一样，听到的每一个字都甘之若饴。
自己从小到大，别说父母的耳提面命，连句唠叨都不曾有。穿衣戴帽、衣食住行，都跟没有妈的孩子一样。从靳刚有记忆的那一天开始，对父母的印象除了吵架就是吵架。吵架的时候先是彼此间的咒骂，恨不得把所有的对方的亲戚都咒光骂死，然后就是撸胳膊网袖子的对掐，最后直到一方把另一方打的爬不起来才算结束。
靳刚不知道父母为什么丁点小事都会吵起来，刚开始靳刚也会怕哭闹着，直到哭到声嘶力竭也无用。到后来，靳刚就跑，父母一吵架他就跑到爷爷这里躲着，直到他发现爷爷的身躯也不再那么硬挺了，对着他只剩下唉声叹气。慢慢的，靳刚开始厌烦，厌烦眼前的一切。父母再吵架，他索性就自己出门，躲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心中也再无波澜。父母对他来说就是个符号，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没有任何温度。他甚至想过要离家出走，不管去哪里，只要周围可以安静就行。
靳刚看着别的孩子围在父母身边时，甚至都想不起来父母和颜悦色说话的样子，自己像一颗浅于水底的水草一样，无法扎根深处，没有安全感。总觉得，那么微不足道，比一颗尘埃还微不足道。
靳刚有时在想，如果自己哪天突然间死了，父母会伤心吗？还会继续吵架吗？
靳刚回到一楼自己的房间时心情还有点不能平静。躺在床上，从窗前望向街道的路灯、望向天空，雪花乱舞着飘向自己，却被窗子挡在了外面，有路灯映着，这些雪花就好似精灵般，轻盈、灵动，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灵魂，听不听得到我的想法，靳刚胡乱想着。
方志明的话就好像是黑夜中的一点烛火，若隐若现，看不到摸不着，但是在这漆黑的环境里让人忍不住想要去追随这一点点的烛光……
城市依旧下着雪，厚厚的雪洁白无瑕，凌晨天空破晓的时候，这座城市就如同水晶宫一般美丽，白色的城市在晨曦的光亮之下，光点跳跃，波光粼粼。
雪似乎想将一切污浊都藏于自己的身躯之下，可是她不知道，美丽的场景就似镜花水月般注定不能长久，阳光出来的时候就是掀开面纱的时刻。
黎明前的黑暗往往是最难耐的。大雪虽无痕，阳光亦灼热，终将烤化这一切伪装，漏出那埋藏于底的罪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