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水河畔,卫央缓步慢行,嘴里哼哼着小时候跟卫长卿听过的一段戏,晚风抚过,岸边秋木不似春木那般活络,风不大,也有沙沙声响,树尖的枯叶最禁不住折腾,左晃右晃,有的还会打旋儿,约莫晃得倦了,铺在河面,成了蜉蝣虫蚁歇脚的小舟。
卫央安静散步,杜钊也没吭声,在那位中年儒生翻看卫央全身的时候,他看到了卫央气海内那半柄锈迹斑斑的破烂铁剑。
炼气者,可修本命,敛气海,升白亭。亭塌物毁,怪不得修鬼道。杜钊,盘坐在魂幡内的幽静空间,听着卫央哼哼的戏段子,无声而笑。
溜达着,岸边的秃尖树换了品种,是些秋天才好看的枫树,杂七杂八的声音越来越近,再往前走就是胭脂河了,宜山的这条河是宜水河的分支,水流清缓,名字被人起了两段,上半段叫百家河,是百桦家的,下半段,是胭脂河,河上常有花舫。
每逢节日喜会,胭脂河畔都会支起花灯,挂花灯的不是官府,而是宜山百姓家,孩子们最爱玩灯,节会那天,一大帮孩子赶早就去山上,嬉戏打闹一个上午,再寻些韧性好的竹棍,长辈们也不会管,过了午后再去向长辈们要些零钱上街买彩纸,长辈们都会多给,这样一来还能买些平日里馋嘴的糖彩。别看是孩子,手艺造得极为精致,花灯扎的结实又好看。
“老杜,做过灯没。”卫央双手负后,声音悠哉。
“略懂。”杜钊中气十足的回了两字。
“你做灯也就图一乐呵。”
“南国做灯只在战场,送死人的。”
卫央轻笑:“扯远了,这花灯跟打仗放的火灯可不是一回事儿,就是孩子爱玩,没那么深感情,老杜啊,我们兰陵的火灯可比你们南杜放的好看多了。”
心湖里,杜钊闷声回道:“中看不中用。”
兰陵与南杜战时,南杜先起内乱,真心追随南王杜钊者,十不存一,兰陵并了南杜,而后有了马踏延州。
“放心老杜,再抓我抓个女鬼,省得你一个人在魂幡里待的冷清。”卫央很不会聊天,聊聊就聊到人家伤心事,只能再打个稍冷些的哈哈缓解气氛。
进了人堆,两人不再絮叨,胭脂河畔,好的地方都被人占满了,卫央只能挤在临河小街的摊子旁溜达,卫央倒也没想去那地方,小街两侧摊子不同,靠内一侧贩卖各种烧烤吃食,沿河一侧每个摊子皆有纸张笔墨,其实抢占离河最近的那些“好地方”的人都是看客,要上花舫,得在沿河侧的摊子上留下词句,每个摊子对应一家花舫,舫中出题,有本事的,上了船,与舫中姑娘谈诗对饮,更有本事的,会被姑娘留宿。说到底,最后就是人家“公子姑娘花好月圆”,岸上“吃串喝酒望眼欲穿”。
要知舫中女子美色,从文摊上一眼便能区分得出,摊子装饰越美舫中女子定是越美。
卫央早早便看中了一处文摊,只是摊子前献词的人太多,卫央一时间挤不进去,只能在一旁闲逛。小摊对应河上花舫,每个摊子上都挂有一张木牌,牌上写的是花舫的名字。眼前文摊的人络绎不绝,因为舫中姑娘实在不一般,摊前木牌之上写有海棠两字,秀丽簪花。
宜山人皆知,海棠家有女,离家一年,假扮公子中状元郎。
说穿那日,兰陵皇帝没治大罪,只安了个莫须有的罪名免去状元名头放她回家。
卫央来胭脂河只是为了讨酒,河上舫中最差的酒,都叫得出名的好酒,寻常日子喝不起,当然,要讨就讨好的,今年这“海棠”最盛,酒水定然是最好的,甚至比得上桦大公子带过的竹良。
忽然,人群中起了争吵,不过寥寥几句便结束了。卫央抬头,看到那个跋扈身影十分熟悉,何廖堂,他大张旗鼓的带了两个恶奴和一位儒衫打扮的老先生出现在摊子最前边。
何廖堂正望着题目,单手摸索下巴思量,身后的人极不情愿,又只能在心里念叨。海棠家的题是幅画,画上一位头发半白的老翁坐在草地,一手搭在大腿上,一手端着一只碎了岔的碗正要喝酒,傍边放有酒坛,坛中酒水上还飘着果桃,老翁须发飘荡似有风起。
“公子端详此画,提诗一句。”
思量一会儿的何廖堂突然眉毛一挑,微微一笑,开始提笔写字。
半生愁苦独幽静,孱须饮酒掺果桃。
白白几字,画上东西基本描绘出来,又有苦尽甘来之意,摊子前先生微微点头,差遣小仆把词送上花舫。
“先生觉得如何。”面对文摊前的传诗先生,何廖堂语气温和很多。
“很有机会。”传诗先生回道。
何廖堂没多说什么,躬身回礼后,便也去当看客,打开折扇,带着三人让到一边。
何廖堂那两句并不出众,不过自从何廖堂来后,递词的小仆很少再往船上跑。
已经到了上船的时辰,铺子前的画舫纷纷离岸,舫中女子打开木门,来见递词的公子,那些离河最近的看客们起哄附词,欢乐洋溢。
海棠家的传诗先生对着何廖堂微微摇头,何廖堂十分识趣,折扇一合,插入腰间,就离去了。
摊前排队得人已经没有了,时不时有几个人过去写词,但是围在那儿的人一点都不少,大伙都想瞧瞧,是哪家公子能登上宜山才女家的舫船。
“先生,没墨了。”说话的正是卫央。
传诗先生,没说什么,拿着砚台开始研墨。画就展在摊前,卫央仔细打量。
“先生,此画可是海棠小姐所作?”
“正是。”
“小姐如此年岁,弄一老头作甚,没朝气。”
传诗先生抬眼,把墨递上前去轻声说道:“公子可提诗一句。”
卫央取笔,挽起袖子,跟何廖堂一样,也是写得七言。卫央字写得歪扭难看,传诗先生举起来看了半天慢慢说道:“好词。”只是说完后,将词收下,没有要传上花舫的意思。
“先生以为好,那便传与海棠姑娘如何?”
传诗先生面露难色眼神躲闪,痴赧说道:“公子字迹不工,我家小姐不会喜欢。”海棠家的摊子前人一直不少,明眼人都知道,那位传诗先生定是与何廖堂有些关系,不然就是给了好处,不过诗会都是何家主办的,他们只能吃哑巴亏。
咣当---
卫央把钱袋子往摊上一丢轻声说道:“先生看这够不够。”袋子里的钱正是白天写秋帖得的,里边都是一文钱的铜板子,换成银钱没多少,但分量足的很。
四周寂静片刻,而后议论声四起。
“小公子公然贿赂好不嚣张。”
“众目睽睽之下竟有如此行径。”
“我倒觉得,比暗度陈仓好些。”
“小公子这一出,传诗先生下不来台咯。”
“小公子聪慧。”
“都是心知肚明,挑出来反能传到海棠家老家主耳朵里。”
“咦?这位公子,好像是何道长的师弟。”
“这不是卫小公子么。”
......
“公子取笑,我这便传与舫上。”传诗先生的双手颤颤巍巍,额头上已是布满汗珠,今日之事怕是要传到海棠家中,如何处置妥当,他在海棠家处事多年,自然分辨的清。
众人还在议论,卫央自顾自的站在那,等着结果,这次,那位跑腿的小仆不像之前慢悠悠的往回走,撒腿跑的起劲儿。
“公子,小姐说有请!”
众人哑然。
卫央理理衣袖,手里提溜着钱袋子大步向花舫走去。卫央走后,大家伙蜂拥到摊前忙问传诗先生那公子写的何词。传诗先生先是擦擦额头上的汗,提笔在纸上写下几字,字体苍劲有力。
清风桃李一壶酒,我讨春水不讨秋。
“好像是卫央,卫公子!”
“可是卫将军家的儿子?”
“正是,去年他也来过。”
“长得这么高了。”
......
卫央走过文摊,小仆在前引路,两旁同他年岁相近的男子们投来的目光如同银针似的,一根根往卫央身上扎。
“公子请。”走近花舫,小仆不再向前,躬身施礼示意卫央上船。
卫央还礼,随后踩着船阶上去,花舫很大,上面安置有屋阁,跟寻常人家的卧房差不多大。撑船的是个女童,挽着袖子,穿条碎花裙,圆脸肉嘟嘟的,十分可爱。见卫央已经上船,女童解开岸边的绳索,用长蒿把花舫撑离岸边。女童还是力气小些,撑到和中间的时候,已经没了神气。卫央倒是欢快,两腿一盘,坐在放有吃食酒水的桌子旁就是一顿闷头狂塞。
“公子可是宜山人?”舫上屋内传来声音,声音清和,温韵涵柔。
卫央灌口酒水顺下嘴里的东西,开口道:“在下卫央,兰陵宜山人。”
吱---
屋门慢慢打开,掩在一旁的支架上,女子轻声又问:“酒菜可合胃口?”
女子出门,双手抱书在胸前,一身白底清纱衣裙,上面绣有海棠,纤纤细步摇如云摆。
“菜品一般,酒是好酒。”卫央抬头,正望向女子。
女子极美,面若一泓清水,身着海棠花裙,仿有神闲气游曳。
“公子好酒。”
“有些喜欢,不过不能喝,一坛就会醉。”
“善词之人,醉酒是好事。”
“海棠姑娘说笑了。”
“公子之词,宜山最善。”
“海棠姑娘身中状元,在下怎么敢卖弄。”
“状元如何,世事难愿,女子如水,江河之内,随波逐流。”
“那便上善若水了。”
听闻卫央此言,女子掩嘴轻笑。
看到女子作态,撑船的女童突然起劲儿,奶声吼道:“姐姐,莫要听他花言巧语,又滑又腻,像只卤熟的猪头!”
卫央扭头看那丫头,小丫头正用手支着鼻子咧来开嘴吧冲他扮鬼脸。
“家中小妹,年龄尚小,公子莫怪。”
“不怪不怪,小丫头可爱。”卫央嘴上说着,心湖里冲着杜钊嚷嚷道:“老杜,去给我抓那小丫头片子的咯吱窝!”
“孬。”杜钊朗声回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