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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过年(1)

锦被坡

01

四姑娘一直清晰地记得那个下午发生在小雁山山坳里的每一个细节,那个夕阳如风干的红辣椒在西天晃荡的冬日黄昏,冽风把被寒冷剥光了衣服的山路吹刮得老长,其时苏茂才身着红色马甲,腰束红绸,象一匹火狐向前蹿去,他左脸颊上深深的刀疤在怒吼中抖动着:

“狗日的,给老子住手!”

苏茂才右手一抖,一道明晃晃的寒光贴着流寇鲁大脚的头皮飞过去,“噗”一声没入几米外的树干,刀尾闪动的红缨子搅得夕阳的光晕也乱了。

鲁大脚头皮冰凉,一哆嗦,手里的枪掉在了地上。

那一天腊月十六,四姑娘刚过了十八岁生日才八天。

民国十八年腊八节,冬日里难得的一个晴天。李四老爷在曾溪镇李家大院子里摆下了一百八十桌酒席,为他的宝贝女儿四姑娘庆贺十八岁生日。李四老爷拥有大半个曾溪镇,家业殷富,那天的酒席全部不收贺礼,被请的人得多大面子,哪个不是巴巴地赶来!

四姑娘是李府幺女儿,李四老爷掌上明珠,曾溪镇有名的美女,多少汉子连睡梦里都想抱一抱那凹凸玲珑的身子呢。

寒风给足了四姑娘面子,腊八节一整天,风连影子也没有露一下,墩子石砌成的河堤下,暗绿的河水悄悄地莫一点声响。四姑娘素面长裙,笑吟吟地给坐在上席的贵客斟酒。李四老爷青绸马褂陪在一旁,手捋长长的白胡子,乐得象个细伢子。

“今天只管喝个痛快,自家酒坊酿的高粱酒,不伤身子。四丫头自小没了娘疼,得各位尊长看承,虽是顽劣异常,终于也长大了。”

“爹爹,看你,又说人家坏话了!”四姑娘也满满给她爹爹倒上一杯酒。

腊八节有多少人在酒席上醉了,又有多少汉子因为目睹四姑娘芳容未饮先醉。套用石牛滩渡口七十八岁苟老爷子的话:“奶奶的,我都活这把年纪了,八岁边水里来浪里去,闯遍了巴蜀旮旮旯旯多少繁华的水码头,什么样的婆姨没见过,可见了四姑娘,还是忍不住心砰砰直跳!”苟老爷子扬脖子倒一口酒,“呔”一声撑起篙杆,沧桑的船歌马上在曾溪河畔远远地回响:

“隔河看见姐穿红哟,

满头青丝嘛黑蓬蓬。

立起哟好像花一朵,

坐下就是花一丛……”

“爹,我就是要到二姨屋里去嘛,麻麻亮就走,后天一擦黑就拢了,两天的路,有啥子危险的嘛!”

腊月十五夜,四姑娘在厢房缠着他爹。李四老爷靠在太师椅上,吸着水烟,炉火映红了他的脸。

“四儿,前段时间顶山寨子土匪罗家辉给你二哥带部队打散了,逃出的喽啰正四处祸害人呢,路上不清净,你一个女娃子家的,这几天还是莫些到处乱跑的好。”

“不嘛,爹,我就是要去!”四姑娘不依不饶。

李四老爷美滋滋吸了口水烟,直起身,将烟锅子交给一旁的张六娃,“再说,你二哥就要从城里回来了,过年了他带你去也不晚。”

“就不,爹,你要不答应,我明天就偷偷地跑了,急得你到处找。”四姑娘嘟起了嘴。

“好,好,爹答应你,真是惯坏你了。都十八了,还这么小娃子样的莫个定性。”李四老爷拗不过,转向张六娃。

“把李德平喊进来。”

张六娃退下,几分钟后,一个精瘦的中年汉子健步走进来。

“老爷,有事吗?”

“德平,你挑几个精明的伙计,明日陪四儿去锦被场她二姨家一趟。记得带上武器,路上小心些,这几天路上不太宁静。”

“老爷,我这就去安排。”李德平躬身出门,旁边四姑娘早眉开眼笑。

“爹,我给你捶捶背。我不在家里,你少喝些酒,打牌莫老熬夜。”

“死女娃子,啥时候才得象个姑娘家!”李四老爷乐呵呵地受用着女儿的孝敬,话里盛着些隐忧。

夜黑得象锅底,风一趟追着一趟撵过镇子。

红鸡公才打过两次鸣,芝叶就给四姑娘喊醒了。

“芝叶,快起来了,一会儿天就亮了。”

“小姐,还早的呢,外边冷得很,到处都凝着冰呢,再睡会儿吧!”

嘴里虽这样说,芝叶蹙着眼睛子,打着哈欠,还是很快起来了。

还是腊月十三那天黄昏,芝叶正陪着小姐说话,表少爷刘廓东从成都府读书回来了。四姑娘可一年没见表哥面了。她说看二姨是假,去看表少爷才是实情。

“小姐你说,表少爷要是晓得你去了,会不会巴巴地赶到金嘴滩来接你。小姐,那可把你高兴得……”

“小姐,表少爷长得更体面了,说话也温声细气的,他的眼珠子可没一刻离开你呢!”芝叶对着镜子给四姑娘扎头发。

“芝叶,你再乱说,看我不撕你的嘴!”四姑娘扬起了手里的犀角梳,烛光映着镜子里她羞红的脸。

芝叶猜中了她的心思,爹爹又哪里不晓得这一层,刘廓东这孩子,倒也实诚文雅,李四老爷也就默许了两个小辈的交往。

天刚蒙蒙亮,两顶小轿就飞出了李府大院,往西而去,李德平带着四个荷枪实弹的壮汉,亦步亦趋跟缀在后。

寒冬腊月天,水凝地冻的,河面倒没有结冰,像是给谁吓坏了,畏畏缩缩流不动,大大小小的鹅卵石便探出头来,目光呆滞地望着干净的冷空气。天空干净得很,什么东西也没有。林子里只听见轿夫的脚步声,还有冰凌哗哗掉地的脆响。

一路上,李德平他们还拣了几只冻僵了的山鸡子,挑在枪头上直晃悠。

02

芝叶的轿子走在前边,听到枪响,她正要挑起帘子呵斥李德平几个太莽撞,这样会吓着小姐,接着又是“砰”的一声枪响传来,山林似乎也颤了一下。

“哎哟!……”管家李德平的惨叫声跟着传进耳朵里,夹杂着家丁们的惊呼。

四姑娘正回想着和表哥那天见面的情景。天都要黑了,来接表哥的家丁催了三四回,表哥还是恋恋不舍,临走时紧紧抓住她的手不放。四姑娘其实也舍不得表哥走,他去成都读了一年书,个子长高了,也更英俊了,可还是傻傻的呢。想到这里,四姑娘一个人在轿子里没来由脸红,真是的,那么多人,给表哥拉着手不放,让人家看了怪难为情的。

走了一整天,四姑娘的心早飞到了表哥家里,逼仄的山沟沟也过了几条,哪里还记得爹爹叮嘱她提防土匪的话。

陡起的两声枪声,还有李德平的惨叫声打断了她的遐思。

“都……不准……动,轿子……放下来,枪撂在地上。哪个要……要是不老实,可别怪大爷的枪不长眼睛!……”

山路左边,一个破啰嗓子恶狠狠响过来。四姑娘只觉得身子一震,轿子已经放在了地上。

“你们是什么人,胆敢拦四姑娘的轿子,难道不想要命了!”李德平大腿上中了一枪,疼得直呲牙,还是挣扎着站起来挡在轿子前边。

芝叶下了轿子,拦在四姑娘轿子前边,眼睛里满是勇敢,寒风里身子却有几分颤抖。

“芝叶,你过来。”四姑娘不知何时已经走出轿子。她看一眼在家丁搀扶下的李德平,见他满腿流血,疼得直咧嘴,点点头,微微笑了一下。

“听他的话,都放下枪吧!”四姑娘从四个僵住的轿夫身边走过去。

悍匪鲁大脚和十来个围住轿子的土匪眼看着身穿大红皮袄的四姑娘面带微笑走过来,美丽的脸上哪里有寻常女子的惊恐!

土匪们几时见过这样美丽的女子,一时都呆住了。

“请问当家的,在哪块山头讨生活,拦住小女子做啥子?”四姑娘离鲁大脚五步远立住了。

一向杀人不眨眼的鲁大脚有了几分慌乱无措,没想到传说中的四姑娘不光美艳惊人,胆量也不小。他嗫嚅了一会,竟然没说出一句像样的话来。

“当家的,你们劫住小女子做什么?”四姑娘重复了一句。

“四姑娘真是个美人儿,看起来就是巴适,大哥,我看干脆就给你做压寨夫人得了,哈哈哈……”一个土匪猥亵的大笑起来,一时山野里全是土匪淫亵的笑声。

“大哥,干脆今晚儿你就和四姑娘入洞房,我们也好攀上李四老爷这棵大树。哈哈哈……”

“做压寨夫人倒也不错,就看你们当家的有没有这个胆量!”四姑娘倒沉得住气,笑吟吟望着有些发懵的鲁大脚。

“吵……什么吵,全都给老子……老子闭上鸟嘴!”鲁大脚转头大吼,土匪们一时都止住了笑,手中的枪却还是端端指着众人。

“四姑娘,鲁大脚……得罪了,哈哈哈!……”鲁大脚把手枪插进皮带里,眯着眼睛四下打量了四姑娘一圈,“早听说李四老爷的宝贝女儿是个美人胚子,还……还真是……不假……”鲁大脚咽着口水,“不瞒四姑娘,托……托你二哥的福,老子的队伍给他打散了,这大冷的天,兄弟们也……没个……歇脚的地方,莫得办法,只好找四姑娘给想……想法子了。”

鲁大脚结巴着说,一边伸出右手在四姑娘脸上拧了一下。

“土包子,放开你的脏爪子!”明明还笑容迷人的四姑娘突然发怒了,一掌抡过去,“啪”地搧在鲁大脚左脸上。

鲁大脚一不小心,趔趄着退了两步。这一掌搧得不轻,他只觉得眼冒金星。在兄弟面前出了大丑,他的脸顿时胀成猪肝色。

“小蹄子,敢在老子面前耍横,妈的,老子崩了你!”鲁大脚气急败坏,竟然不再结巴,瞪圆了眼睛,“呼”地拔出了枪来。

“小姐快闪开!”几个家丁失声惊叫。

“小姐躲开!”芝叶不要命地扑过来。

03

爬上一道陡坎,苏茂才扯下左肩上的汗帕子抹了一转脸上的汗水,转身望望山路上蚂蚁样弓腰爬坡的兄弟伙,长长地出了一口气。西天的夕阳有气无力地照着那些光秃秃的树林,冽风一吹,显得更冷了。前方不远处就是一方平坝子,等走在最后的莫烟鬼也爬上了上来,苏茂才正要吆喝大家放下背架子(注:巴山一带背运货物的工具。)歇一脚气,突然“啪啪”两声枪响从前边的林子里传过来,凝固的冷空气里马上搅起一阵惊慌。

“苏老二,你和十几个兄弟留下看顾货物!牟老四、霍土根,大家操起家伙,跟我到前头看看。他娘的,莫不是又遇到棒老二(川东土话,意即土匪)了!”

苏茂才从腰间摸出匕首,几个腾跃,人已纵出几十米远。

“年头年尾的,天杀的棒老二怕又是在找过年钱了!”牟老四从背架子上拖出一支火铳,看霍土根几个也把枪握在手上,“大伙儿跟上去,不要让苏老大落了单。”

快步撵苏茂才去了,身后几个背二哥也跟着霍土根飞快跑过去。

“走,藏到林子里去,那里高些,我看哪个狗日的敢抢货物!”苏老二看牟老四他们已经跑远,一扬手,也不管满脸的汗,领着剩下的十几个背二哥往林子里藏。

“莫烟鬼,你慢吞吞的做啥子,还不放下背架子,一起隐到林子里去,枪子儿可不长眼睛!”苏老二朝落下一截路的莫烟鬼喊,一边跑,一边把火铳推上了膛。

“龟儿子些,一口烟都还没抽安逸呢!……”莫烟鬼只好掐灭了旱烟跟上去。

十几个人快速藏到了前边的树林中,只把货物留在空旷的坝子里。

苏茂才带队的锦被帮背二哥队伍,拢共才三十四人,全是曾溪镇一带的穷苦人,他们常年从广元、汉中、旺苍一带驮运盐巴、布匹、百货回曾溪镇。靠自己的脚力挣几个辛苦钱养活一家大小。川东一带交通不便,大山横亘,又多匪患,单个背二哥根本不敢出门,只好结队出行,人多了,土匪也不太敢明抢。

这一次离开旺苍时,苏茂才从一个贩子手里低价买了十几支火铳,装备给了队伍里的青壮年,就是遇到土匪,也不用害怕了。再说,苏茂才一身的武艺,哪个棒老二敢惹!

苏茂才顺着林间的小路飞快奔过去,远远地看见前边山坳里围着一群人,刚刚奔过一个土包,就看见四姑娘搧鲁大脚耳光。他心说要遭,也不管隔了有多远,大喝一声,右手里匕首飞掷鲁大脚。

鲁大脚听见吼声抬起头来,就望见一把匕首映着夕阳的寒光激射而来,来不及躲闪,头皮已是一片冰凉。

鲁大脚心说完了,一哆嗦,手中的枪掉在了地上。

四姑娘狠着胆子抡了鲁大脚一巴掌,心里也正忐忑着,听见苏茂才的喊声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矫健的汉子腾跃着飞过来,一把明晃晃的匕首就横在了鲁大脚的脖子上。苏茂才右脚一勾,挑起地上的手枪,左手稳稳地接了。

“狗日的,腊月天了,还出来祸害人,还让不让人过年了!”

苏茂才手里匕首一紧,吼一声:“还不叫龟儿子们放下枪,找死啊你!”

霍土根和牟老四他们已经奔了过来,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土匪们见他们人多,早炸了窝,不知谁发一声喊:“快跑啊!”拖着枪就往林子里飞蹿,哪个管被擒住的鲁大脚!

鲁大脚手下这些流匪,全是被打撒了临时聚在一起的,是些欺软怕硬的软蛋,苏茂才刚刚露了一手武功已让他们胆战心惊,这时见了拿枪奔来的背二哥,只恨爹娘少生了两条腿,逃得比兔子还快。

“都……都放下枪……”鲁大脚没看见手下已经跑光,汗珠子一颗颗往下掉,“这位好汉……,我鲁大脚今天栽在你手里……你有什么条件只管说,我……都答应……”他天生结巴,这会儿更是语无伦次。

“狗日的,给老子来这一套,这锦被坡几十里山岭,哪里有你龟儿子撒野的份!”

苏茂才一脚踹在他屁股上,收了匕首,顺势将枪别在腰间,算是没收了。

鲁大脚跌了个狗吃屎,爬起来,哪里还有自己兄弟的影子,没命地向林子里跑去。

苏茂才看也不看,对一边愣着的李府家丁说:“快搀你们小姐离开,这里没你们什么事了。”

一句话说完,鲁大脚已经跑到林子边上,苏茂才大喊一声:“站住!”

听见身后拉枪栓的声音,鲁大脚抖抖索索转过身来,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苏茂才掏出缴获的手枪,左手拾起地上两粒石子,随手一抛,看也不看,“啪啪”两枪,十几米外,天空中两粒石子变成了粉末儿。

“听好了,哪里来滚哪里去,锦被坡再发现龟儿子的影子,这就是下场。”

“狗日的也不打听打听,这方圆几十里地,哪个敢在苏大哥面前发横,吃了豹子胆了!”霍土根呸地吐了口唾沫。

鲁大脚面无人色,惊恐地望着苏茂才脸上那一道疤痕,脑子里蓦地想起一句流传很广的谚语:

“锦被有个苏天棒,阎王见了也靠边站。

豹子吓得没影子,豺狼不敢打照面。

疏财仗义讲情义,只爱美酒不喜钱。

为恶遇上苏天棒,双脚踏进鬼门关……”

心里一抖,鲁大脚七魂已经丢了六魂,捣米般“咚咚咚”磕头,牙齿不住打战,哪里还说得出话来。

“滚远些,莫让苏大哥再看见你!”牟老四轻蔑地喊,“瞧你龟儿子那熊样,还做什么棒老二哟!让人看见都恶心。”

鲁大脚如遇大赦,哪里还敢说什么话,看也不看众人,连滚带爬追那些早逃得莫影儿的土匪们去了。

04

芝叶搀着四姑娘走回轿子边,四姑娘走一步回头望一眼,苏茂才正背对着他,吆喝霍土根给李德平敷药。

“土根,你看看他伤势重不重?”

“莫得事,枪子儿擦着腿肚子飞过去,也就是皮外伤,敷点药,养几天就莫球啥事了。”霍土根已经敷好药站起来。

“谢谢大兄弟了。”李德平在两个伙计搀扶下站起来,嘴里不停道谢。

“出门在外,谁还没个求人的时候。说那些干什么。”霍土根见他们是大户人家的家丁,心里本能有几分排斥,冷冷地走过一边去。

一阵风吹来,太阳一下子就落到林子外边,光线陡然暗了下来。

“牟老四,你带兄弟们快点赶回去背起货物赶路,紧走一阵,兴许还能赶到十里砭幺店子。”

苏茂才看着一瘸一拐走近的李德平,说:“棒老二都逃走了,前头应该是清净的了,不会再有事了,你们早点赶路吧,莫要错过了宿头。”

一抱拳,吆喝背二哥们往山路走去。

李德平没来得及说句道谢的话,远远的苏茂才已在催促背二哥们放快步子,撵回刚才耽误的时间,“莫烟鬼,揣起你那水烟杆,到了幺店子抽一通夜也莫得那个管你。尽到一个人掉在屁股后头算哪门子事嘛!”

“晓得晓得,今天这一锅烟硬是没抽安逸哟……那些遭天杀的棒老二哟!”莫烟鬼猛吸了两口,快步跟上去。

四姑娘站在轿子旁,苏茂才从一出现就没有拿正眼瞅过她一眼。虽然从土匪手里救了她,她心中却没来由充盈着一股子怒气。抬起左脚踢飞路边一颗小石子,象是赌气地说:“不去锦被场了,我们也返回曾溪镇去。”

“小姐?”芝叶迟疑地望着她。

“还不快点给李管家说,还愣起干啥子!”四姑娘陡然提高了声音,象是跟哪个吵架样。

芝叶又望了小姐一眼,确定四姑娘不是说笑。小姐今天是咋了,土匪赶跑了,她应该高兴才是啊。

芝叶就朝李德平喊:“四叔,小姐说了,不去锦被镇了,我们也返回去。”

“要得要得,都听小姐的。”李德平巴喜不得,自己已经受伤了,谁敢保证前边真的不会再有棒老二,小姐这一句话让他身上一轻,有了苏茂才他们,就不用提心吊胆了。

“四叔,你有伤,坐我的轿子吧,我跟着小姐的轿子走。”芝叶脆脆地说,一边叫几个轿夫抬了轿子过去。

“那哪里使得哟!”李德平推辞。

“叫你坐就坐,难道慢吞吞走到半夜!”四姑娘走了过来,“我就和芝叶走路,你们跟着就是。”

一边向前走去。

李德平听出小姐话音里有些不高兴,不敢再说什么,忐忑着坐上了芝叶的轿子,后边跟着几个家丁和一顶空轿子。

苏老二已带着背二哥队伍走过来,夕阳完全藏了起来,山坳里暗得很,风一股股吹着,树枝悉悉索索地发抖。

“兄弟们加把油,走快一点,立马就黑球了,谨防达扑爬(方言:跌跤)。”

“苏大哥,我们不去锦被坡了,跟你们一起回曾溪镇,行啵?”芝叶向走过来的苏茂才喊。

苏茂才眉头皱了皱,四姑娘正背对着他,眼睛望着前路,风吹起她长长的披风。他想说什么没说出口,点了点头。

“你们跟在中间。”又对头探出来的李德平喊,“各家照顾好两个女娃儿,天黑了,山上坡坎多,谨防有闪失。”见四姑娘转过身望着自己,苏茂才转过头,大步向队伍前边走去。

一路上,四姑娘也不开腔,黑着脸走得风快,芝叶跟不上她,喊她几声,她也不理。

离幺店子还有四五里路,天就完全黑下来了。霍土根吆喝大伙儿点亮马灯,挑两盏明亮的给了四姑娘他们。芝叶回头望,山路上蜿蜒着一条火龙,象过年时镇上耍的龙一样,煞是扎眼。四姑娘也趁着灯光偷偷地眺望前边的苏茂才,只见他忙碌地穿梭在队伍中间,不时提醒着自己的兄弟。四姑娘心情好了些,却没来由觉得一阵阵心跳。

寒风一阵阵吹过来,莫烟鬼凄凉的山歌子又在幽暗的山谷里四处回荡:

“……祖宗先人(那个)未积德,

没留银钱和产业。

读书学艺都无望,

背得我哭得笑不得。

背老二(啥)我命苦。

背上茧疤一尺五。

哼一声(哟)打一杵,

用钱好象药水煮。

前世我做的啥子恶?

青天老爷你说一说。

大路边上一株草,

千脚万脚(那个)踩来未曾倒,

三灾八难你受尽,

不如一杵杵死好……”

“莫烟鬼,你个背时砍脑壳的(川东方言,意即遭天杀),你就莫法唱些好听的歌嘛,唱得背架子都重了二三十斤,你再唱两句,我们都被压得趴下了。”一个背二哥笑骂起来。

“要得要得,我马上改唱一个。”莫烟鬼吐出一口痰,清了清嗓子。

“……大大背兜装情绸,

汗衣望月多清秋;

滴滴血泪曲径流,

秦关蜀道何出头?……”

“越唱越让人难受了,莫烟鬼,你闭上臭嘴,还是我来唱。”霍土根大声喊,跟着山谷里响起了他那粗犷的歌声:

“……二哥歇气一声喝,

巴山河水波三波;

打杵支起背篼壳,

唱支山歌乐心窝。……”

05

“哇,好安逸哟!”霍土根把一双赤脚放进滚热的木盆里搅了两搅,夸张地喊了一声。每次来到幺店子,他都显得比其他人活跃。

幺店子左侧的偏房里,横七竖八摆了几只大木盆,滚热的水中,是横七竖八的背二哥的光脚丫子,相互间搓得哧溜溜响。腾蔚而起的热气把煤油灯光变得朦朦胧胧的。

腊月的夜,黑得象锅底,冷风在山梁上四处发着狠。实在的,这光秃秃的山梁上除了这路两边错落着几百户土墙瓦屋围成的小集镇,再也找不到可供风们欺负的对象了。黄昏时那阵风过,已经撸尽了梁前那几颗青杠树的最后几片枯叶。

秋老板的旅店正当西首风口,夜晚的风来得真不是时候,唯有悻恼地拨拉着窗户纸,看那狠劲,似乎下一刻便要将窗户捅破一个窟窿眼来。

“走了一天的山路,就等着晚上这一阵的舒坦哟!”莫烟鬼拿帕子几下揩净脚丫子上的水,长长的烟锅子对着煤油灯焰嘬了几口。焰火象是给掐了一截儿似的,一下子矮了下去,屋子里暗下来,忽而又长高了。

“歇气时嘬一口烟,快活似神仙哟!”莫烟鬼已经美滋滋地吧嗒了起来。

“莫烟鬼,把你那臭烟锅子拿远一点,呛得人啥子都看不到了。”

牟老四右手在空中荡了几荡,低下头,将左脚搁在膝盖上,小心挑破脚掌上的几个水泡,就把针递给了旁边一个等着的人。

苏茂才领着背二哥们常年在山路上行走,每夜里用热水烫脚是必须要做的一件事,沿途的小店也会早早为他们准备好热水。山路上负重奔走了一天,用热水洗脚能舒筋活血。要不然,一觉醒来,脚会肿得象馍馍,再也下不了地,更不用说背着重物爬山了。

“狗日的,要不是脚上打了几个泡,刚才那会儿我肯定能撵上那伙棒老二的。”

霍土根将手里的盐巴抹在脚底挑破的几个水泡上,疼得嘴里直嘘气。

“撵上又怎样,你没看见是苏大哥专门放他们走的么。这伙棒老二,还是不要得罪的好,我们每常里在山里行走,说不定哪天就遇上了,我们倒不是害怕,做生意的人,最好不要招惹他们为好。”

苏老二说完,抬头看了一眼屋角低头洗脚的苏茂才。

“也是,这些遭天杀的,什么坏事都干得出来,把他们吓跑就是了,真干起来,我们的枪也比不过他们呢!狗日的,你看他们那枪,比我们的火铳好多了。”牟老四小声附和。

屋子里一片笑声,大伙儿一边洗脚一边摆起了骚龙门阵(川东方言:意即荤龙门阵)。

“莫闹莫闹,我先给大家摆一个‘正常现象’,解解困。”牟老四清了清嗓子,抢先说起来,生怕哪个抢了他话头似的:

“前些年,我们村李二狗结婚那天,酒席上他老柳倒(川东方言,意即纠缠)朋友喝酒,结果喝多球了,当他醉醺醺的晃回新房去,才发现新娘早已锁上门入睡了。于是,他只好对睡在隔壁的娘说:‘妈呀,我进不去。’

‘没关系,用力。’他娘在屋里说。

于是,醉醺醺的李二狗便尽力气推门。

‘妈呀!还是进不去哪。’

‘没关系,你就用力顶。’他娘也是瞌睡大,根本没搞清儿子说的是咋回事。

李二狗自小就听他娘的话,狠狠地往门上撞去,结果撞得头破血流。

‘妈呀,流血了!’

‘真的吗!别担心,傻儿子,那是正常现象。’他娘这时候还没醒呢。”

“哈哈哈!……”屋子里充满了欢乐的气氛。

牟老四话音刚落,霍土根就迫不及待接过了话茬子:

“从前啊,有一个差娃子(川东方言,意即捕快)叫张仁,讨了个婆娘光偷人,弄得张仁很恼火。这一天,张仁要到外地抓犯人,怕妻子又偷人,就取了一张纸写上‘张仁封’三字,小心地帖在婆娘私处,左看右看封好了,才放心离开。

哪晓得张仁走了没一里远,婆娘心里就像猫儿抓,见门口走过一个后生,一把将封条撕去一半,拉进来就滚到了床上。

几天后张仁回来了,脱下婆娘裤子一看,发现那纸条上只剩下‘长二寸’三字。晓得婆娘又偷人了,张仁大怒,把婆娘骑在胯下就打,说:你个婆娘,偷人不说,还说老子的家伙只‘长二寸’”

“老霍,今晚你和秋老板做完那事后,就会长二寸了……”背二哥们一起哄笑。

“蓬”地一声,窗户纸终于给冷风刮破了,一股风钻进来,窗口几个洗脚的人给冷风钻进背心里,冷得直喊。

“秋老板,你那窗户纸也太单薄了些,煤油灯都要着吹熄球了!”

霍土根赶忙用双手捂住闪烁不定的煤油灯,一边支起身子朝屋外大喊。

“霍大哥,怕是你巴不得灯盏给风吹熄的吧,你也好趁机在秋老板屁股上多摸几把,好久不见,先找找感觉……”旁边一个声音哈哈大笑。

“就是,霍大哥,你干脆放开手让风吹熄灯盏,等秋老板进来什么也看不见,你摸上几把,反正我们都不说。”

屋子里爆发出一阵粗犷的笑声。寒风在屋子里四处游走,霍土根双手捂着的灯火,在他通红的双掌间摇晃,他只是嘿嘿地笑,也不分辨。

“你些个烂舌根子的,看老娘不拿火烧耳巴子搧嘴,又在背后嚼人!”秋老板的笑骂声在门口响起。

“哎哟,屋子都给你们搅臭了。”秋老板翕动了几下鼻子,走进屋子,几步几扭走到窗子前,将手中的一块油布捂住窟窿眼。

风给挡在了外面,屋子里一下子暖和了许多。

“土根,还不来给老娘搭个下手,杵在那里干啥子!屋角柜子上有铁钉锤子,你把四个角角都钉住了。”

“好咧……”

霍土根慌慌地站起来,不小心掀翻了木盆,盆里的水溅在旁边几个正挑水泡的人身上。

“土根,你看你慌手慌脚的,好像猫儿见了鱼腥似的,望见不得那一口,弄我一身的水。”

霍土根一边嘻笑,神就(川东方言,意即干脆)大声地唱起了《讨口子见了火米糖》:

“月亮弯弯照山岗

哥哥飞身跳过墙。

双手扒在窗台上,

偷看妹妹绣鸳鸯。

狗见生人汪汪叫,

吓得哥哥掉下窗。

妹妹听到窗外响,

拿起打狗棒去查房。

见到哥哥狼狈样,

妹妹叫他进歇房。

进了房,手脚忙,

讨口子见了火米糖。”

“四哥,攒了几个月的劲,也不忙在这一时半会儿的嘛,你看把我衣服弄湿了,你晚上多安逸,睡得又杷和,我可遭殃了。”

“就是,把我鞋子打湿了,我明天穿啥子嘛,未必把秋老板送你那双鞋我也穿一天。”

窗子前秋老板脸红了,她也不理人家的嘲笑,对霍土根喊:“你搞快点,难道要老娘在这里站一辈子哟。”

霍土根嘿嘿笑着,跳过去,几下子将窗口的油布钉得牢牢实实。秋老板放开手,好看的眼睛有意无意剜了霍土根一眼,扭着腰肢在一屋热气腾腾中往外走去。

“四哥,你晚上又得巴适惨了,秋老板那么好的身子,估计会折腾一晚上哟!还不把脚洗干净些,一会儿可有人给你煨脚哟!”

“空话那么多,各人洗快点哈,一会儿夜饭冷球了,我可不给热二道的。”秋老板走到门口回过头,笑着扔下一句话,拉上木门,脚步响过内窗,径往堂屋去了。

06

苏茂才领着一群泡好脚的背二哥走进饭厅的时候,坐在东首窗下的四姑娘正小声吩咐着秋老板什么事。

秋老板恭顺地站立着,饭厅四角燃了四盏灯,更显得她对襟花袄下丰满的身子。她在四姑娘小声的话语中连连点头。

秋老板三十多岁了,自打十八岁嫁到幺店子梁上来。男人婚后第二年就随本家叔伯们闯关东,一去就没有了音讯。十多年来,秋老板就靠着这一家小旅店勉强维系着不咸不淡的日子。她待人好,人又长得漂亮,过往的客商都喜欢到她店里落脚。久而久之,十里砭幺店子就成了背二哥们往来的中间站。爬了几天山路,在这里吃一顿饱饭,推几把牌九,饮几盏酒,或者找个相好的折腾一晚上,发泄浑身的疲惫,第二天,又背着沉重的货物上路了。

“四姑娘放心,我晓得怎么做的。”

见苏茂才他们走进来,四姑娘住了嘴,秋老板手里的抹布轻轻擦了下桌角:“四姑娘慢用,有事吆喝一声。”一边拿眼望望走进来的人们,转过身喊:

“秋菊,你快些吩咐厨房里张婶端菜上汤,这天寒地冻的,早点吃了睡下。”

“二狗子,快,去厢房里把酒缸抱过来,每桌打一瓶酒,动作要麻利些,不要等他们嚷。”

秋老板飞快地走进厨房,几个伙计赶忙起来,眨眼间,走进的三十几个汉子已围坐在一起。

芝叶挨四姑娘坐下了,紧邻着是李德平他们几个和轿夫。他们已经上了菜,顾自安静地吃喝。

四姑娘浅浅喝下一匙热汤,拿眼睛的余光看了看门口站着的苏茂才,轻轻笑了一声,低下头细细地吃饭。

苏茂才看大家已经坐好,满满围坐了四桌,中间几张桌子空着,远远和四姑娘他们隔开了。他望了望里边,四姑娘的桌子正好给立柱挡住了。他转过身,顺手关好门,往靠门左侧的桌子坐下。苏老二,牟老四,霍土根跟来坐下了。

“秋老板,叫你的伙计搞快一点,盛冒儿头上来,我们肚子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

莫烟鬼终于抽完了他的烟,在地上磕尽余烬,将烟杆放在板凳上,一边将自带的腌制咸菜放到桌子上。

苏茂才带领的这些背二哥们都是穷苦人家出身,靠脚力挣些辛苦钱养活一家大小。一出门就是几个月,钱也挣不了几个,都极是节俭。除了每次歇店时向店家要一碗“冒儿头”(盛得满满的米饭),从不要菜,就着自家腌制的咸菜美美地吃起来,如果能打二两酒,就是最好的佳肴了。秋老板总是会送他们一份免费的青菜汤,让他们就着咸菜下酒。有时候错过了宿头,他们便掏出随身带着的干馒头、馍馍胡乱啃几口,舀一瓢山溪水咽下。从来惯了,也不觉得多苦。

今晚饭上得有些慢了,秋老板进了厨房半天也没人端饭出来,一些人等不及,纷纷嚷了起来:

“秋老板,搞快点哟,我饿得眼前都金闪闪的了,再不来饭,我就啃你家桌子解馋了。”

“秋老板,快点啊,爬了一天山路,气都回不上来了,再不上饭,我真要饿晕了。”

“……”

这些时候,苏茂才总是一言不发,端起桌上的老鹰茶,慢慢地喝。

“急啥子嘛急,离过年还有好几天呢,离天亮也还有那么长时间,饿不死你们的。”秋老板清脆的声音传进来,她手里端着一个托盘,径直向苏茂才走去,她身后,跟着一样端着托盘的秋菊,还有抱着酒缸的二狗子。

菜香馋得近旁的汉子们努力翕动着鼻子。秋老板放下托盘,将香喷喷的菜放到桌子上,秋菊赶上来,在每个人面前摆上了一碗米干饭,一只空海碗。二狗子赶快给四只碗里倒酒。

苏茂才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四菜一汤:红红的腊瘦肉片子、炖猪蹄、腌菜炒肉、土豆丝、虾米汤。赶忙站起来,阻挡二狗子倒酒。

“秋老板,我看你是端错了桌子哟,我们背二哥哪里敢吃这么好的菜哟,你赶快端走吧!”苏茂才朝四姑娘坐的地方努努嘴,“莫要等土根馋得偷吃了几片,你就折大本了。”

“你们只管吃,我不会端错的,今晚这里的酒菜都一个样,有人已经给你们付了账了。”秋老板提高了声音,拿眼望望四姑娘坐的地方。

苏茂才皱了皱眉头,见旁边桌子也上了同样的菜:“你们等等……”起身向四姑娘走过去。

一屋子汉子都站起来,望着苏茂才。

那边四姑娘她们早站起来,隔着两张桌子,芝叶清泠泠的声音就传过来:“苏大哥你看,我们也没有什么法子感谢救命之恩,店子小,也没有什么好菜,请大家喝几杯淡酒,略表一下心意罢了。”

“这怕不好吧,举手之劳而已……”苏茂才并不领情。

“哎哟,你看,苏大哥,怪我没有和你商量,刚才找你不见,我就自作主张备下了酒菜,你每常里江湖里走惯的人,该不会怪小女子无礼吧。”

芝叶齿伶嘴俐,苏茂才嘴都插不上。

“苏大哥你看,这菜都端上来了,再等就冷了。芝叶先代表小姐给你赔一杯酒,然后让大哥们都吃饭吧!”

“这……”苏茂才倒一时无话可说,他转向四姑娘,见她正微笑望着自己,不觉耳根子发起热来。

“土根,拿碗过来!”他朝身后喊。

“得呢,老大!”霍土根一阵风卷过来,将碗放在桌上,满满斟上一杯酒。苏茂才拿手端起。

“四姑娘,苏茂才代表这一屋子的穷哥们儿谢谢你的招待了。”一仰脖,一骨碌喝干了碗里的酒。

“哪里的话,我还得好好感谢苏大哥救命之恩呢!”四姑娘也浅浅饮了一口,灯光下,她脸颊上一片红晕。

“好咧,大伙儿喝酒吃肉吧!”

苏茂才一抱拳,不再看四姑娘,转身回到座位上去了。

“好咧,喝酒吃肉啰……”屋子里荡漾着欢乐的酒气。

四姑娘偷偷望着苏茂才大步走回去,嘴角挂着一抹浅笑。

07

“大伙儿都睡下了?”苏茂才脱下马褂搭在床架子上,问跟进来的苏老二。

“哪能呢!大半都猫在西厢房里甩牌九。莫烟鬼几个上年纪的,到中街听川剧去了,听说是县城里来的戏班子在演剧,你晓得,他们就好这一口。”苏老二打了一个饱嗝,“还有几个,又溜到东街找花姐儿去了,估计身上几个钱要被骗光了才回回来睡觉。”他摇摇头,等身后的牟老四跟进了屋里,随手把木门吱呀呀关了。

“狗日的风,吹在脸上象刀在刮一样痛,今年这个腊月,还真不好过哟!……”牟老四搓着手,几步跑到床沿坐下烤火。

“管他们呢,辛苦了几个月,今晚上就让他们耍个痛快吧!”苏茂才也将手放在炭火上烤。苏老二走到窗户边,仔细检查了一遍窗子,确信关严实了,才放下布幔,搬了条木凳围坐过来。

“老二,你跟老四这一趟去南疆牟阳城里,有没有啥子发现?”一路上人抬多,一直没机会问他们,苏茂才压低声音说。

“啥发现也没有,满山满野的树,把天空都遮住了,人走进去连路都找不到。我和老四在林子里转了大半个月,才找到了你说的那间小庙。庙子早就塌了,连根人毛也没有,更别说和尚了。”

“估计那庙子几十年都没有住人了。”牟老四接过了话,“只有一间偏房还勉强靠树立着,我用手一推,就倒了,庙里的菩萨老爷啊,都给风吹雨打得变了形。”牟老四也压低了声音。

“找到那块石碑没有?”苏茂才眼睛闪着光。

“哪里找!地上至少有半尺厚的腐叶,我们俩个扒拉了几天,才清理了巴掌大的一块地儿来。山上有没有水,晚上冷得很,身上的干粮也吃完了,我想你们也该要返回来了,和老四商量了一下,就出山找你们来了。”苏老二嘿嘿一笑,“可巧了,就遇见了鲁大脚那狗日的行凶呢。”

“你们一路上,没有惊动别人吧?”苏茂才在他的话里沉思着,又追问了一句。

“这一点你就放心吧老大……”牟老四有几分不满,“我们两个装扮成耳农上了山,哪个会警觉,再说了,那山上走几天都看不见一个人,连鬼都不愿意去。你又不是不晓得,凭我和苏老二的身手,百十米内有丝毫响动,也逃不出我们的耳朵……”

“不是不相信你们,一切还是小心些好!”苏茂才看了他一眼,“这件事非同小可。你们想,空明本是个和尚,专门还俗跑到军队里当兵,就是想找一个可靠的人,把图交到他手里。唉,他哪里晓得,那些作将军的人,一个个都是只晓得搜刮民脂民膏,哪里会管百姓的死活哟!”苏茂才长叹一声,“还让他在混战中丢了性命,他也是没有办法,才把那半张图交到我手里的,死了半天,眼睛也闭不上,他是不放心我呢!”苏茂才说得有些沉重,“我辞了副团长不当,就是想找到那地方,好好保护了,不让那些宵小之徒盗走了,不然,我不光对不起空明,也对不起巴中数百万乡亲啊。”

“朱皇帝逃到巴中,到现在都几百年过去了,难道就没有其他人发觉宝藏后盗走了?”苏老二嘀咕了一声。

“几百年?我不说,你们晓得这回事?江湖上倒是有些传闻,但谁个会相信!”苏茂才掏出怀里的半张羊皮地图交给他们看,“朱皇帝逃到南江做了和尚,宝藏就埋在山里。一直就是由空明先祖和几个近侍保卫着,他们把庙子建在深山里,十几代人一直苦苦守着这个秘密,外人怎会知晓!”

苏茂才放缓了声音,语调显得越发严肃了:“这件事,我也是埋在肚子里几年了,才最后决定告诉你们两个,我一个人,力量太单薄了……我们是过命的兄弟,我也相信你们不会到处乱说,现在这世道,兵荒马乱的,到处都是鸡鸣狗盗之辈。我回乡来就是要护住了这一方宝藏,不让那贪财之徒弄走了,这样,也对得起空明和尚的嘱托了。”

他凌厉的眼神逐一在苏老二和牟老四脸上缓缓扫过,两人心中一凛,赶忙站起来。

“大哥,你放心,我就是死,也不会说出半个字,我苏老二也读过几年书,晓得礼数的。”苏老二把手里的图庄重地交到苏茂才手里。

“老大,我牟老四别的不说,自从跟着你那天开始,这条命就是你的了,你放心,我就是做梦,也在嘴巴上锁把铁锁!”牟老四一改往日的嬉皮样,一字一顿地说。

“但愿我们兄弟三人,能护住这一惊天的秘辛。”苏茂才示意两人坐下来,把手里的图揣进怀里。

“老四,等到了曾溪口,你借口回汉中的幌子,再到南江去走一趟,找一找那个叫空见的老和尚,还有半张图在他身上呢!”

俯过身,苏茂才将空明告诉他的接头暗号轻轻对牟老四说了。

08

正房里,秋老板亲自给四姑娘铺好床,就悄悄退了出去。

“小姐,你看刚才苏大哥那模样,真是笑死人了。别看他在棒老二面前那么厉害,对我的话却毫无办法。”芝叶一边帮四姑娘卸去头上的发夹,话语里有几分自得。

“你晓得啥子嘛,他那是不想领我们的情。爹爹每常说了,真正的好汉救人是不要报酬的,苏大哥刚才不高兴我们那样做,就是怕人家说他救人是图人报答的。”四姑娘轻轻说。

“小姐,那你还让我那么说,不是让苏大哥难堪吗!”芝叶急了。想起苏茂才救人时那英雄气概,想起刚才酒桌上他脸上的尴尬,芝叶心里后悔得什么似的。

“别担心,他不会记仇的,不过他刚才那尴尬模样,看起来倒蛮有趣的。”四姑娘将手里的发夹放到梳妆台上,脸上漾着狡黠的笑。

“小姐,你……”芝叶似乎不明白。

芝叶当然不明白四姑娘的心思,就是四姑娘自己也不是很明白呢,反正她现在心里很高兴,想起苏茂才那悻恼的样子,她还会在心里偷偷地笑。

“噢,小姐,你该不是……”芝叶恍然大悟似的。

“你啊,就是鬼心眼子多,瞎猜什么啊,苏大哥救了我的命,我回了家,要叫爹爹好好感谢他呢。”四姑娘打断芝叶的话,“你去把窗户关紧了,将火盆里的火拔明一些,这屋里象地窖一样,冷得很。”一边说着,蜷进了棉被里。

“好的,小姐,你先睡,我马上就来。”

芝叶走出屋子,小声吩咐了外屋守夜的家丁几句,要他们夜里警醒些,不要贪睡。

“你放心,我们省得的,我们会轮流睡觉的。”李德平躺在火盆边的躺椅里说,出了下午的变故,他虽受了伤,却丝毫不敢怠慢,四姑娘要是再有一丁点儿闪失,他就是跳进曾溪河也无法向四老爷交代了。

芝叶折身回屋,闩紧了门窗,炉火燃得正旺,屋子里暖烘烘的。看四姑娘脸朝着里,已经睡着了,她帮小姐掖掖被子,轻轻吹熄灯,和身靠在床边,不一会儿,就发出了匀净的呼吸声。

秋掌柜挑亮灯芯,灯光下,镜子里的她显得更迷人,刚才喝了一点酒,脸红扑扑地,双眼迷离动人。

她对着镜子愣了一小会儿,轻轻叹息了一声,就慢慢解开对襟小花袄,露出里边火红的肚兜来。

屋子里温暖如春,秋老板坐在床沿,缓缓地松开发髻,一头乌瀑泻下来,她拿起梳子,慢慢地梳起来。

也不知过了多久,虚掩的门轻轻的“吱呀”一声,跟着闪进一个人影来。

“秋儿,这几个月,可把我想死了!”

汉子从背后一抱紧紧抱住了秋老板。

“猴急什么啊你,门都没关上呢!”秋老板扭动着身子。

汉子嘿嘿一笑,俯身在秋老板额头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转身关好门,又飞快的折身回来,紧紧地抱住秋老板。

灯光下,是霍土根兴奋的脸。

“死鬼,你还记得我啊,汉中城里那么多婆姨,没把你馋够哟!”秋老板笑骂。

“除了秋儿,哪个女人我都看不上咧。”

霍土根一边说,一边猴急地解秋老板的衣服,嘴巴在秋老板丰满的胸脯上不住地拱。

“要死啊你,弄得人家痒死了。”秋老板忍不住笑了,霍土根趁机一抱将她抱到了床上,自己跟着也扑了上去。

“死鬼,你轻些啊,隔壁住着你的兄弟呢,也不怕人家笑话你。”秋老板双眼潮红,云鬓紊乱,嘴里发出呻吟一般的呢喃,任凭身上的男人急急地解着自己的衣服。

“怕什么,难道哪个不晓得哟!”霍土根不管这些,几下子剥洋葱般将身下的女人剥了个精光,抬身吹熄桌上的煤油灯,挺起身子狠狠地压了下去。

“你这死鬼哟,轻些,你想弄死我啊!……”

秋老板越是扭动,霍土根越觉得浑身燥热难忍,想要发泄到了极至,下边的东西也坚挺得吓了自己一跳,他一边不停的抽动,一边用手去抚摸秋老板一丝不挂的身体,嘴在丰满的双乳上交替吮吸着。秋老板呢喃着,扭动着,干旱了这么久,弥天的快感迅速涌遍了全身,她很快就感到自己不存在了,她在极度的狂乱与沉迷中放肆地大声娇吟……霍土根一声不吭,象是要在秋老板滑润的空间里发泄一生的仇恨,又象是要将几个月的欠账全补回来……最后,他低沉地吼了一声,再吼一声……秋老板深情地感受到了那有力的注入而浮升的温暖,从身体最深处漫过整个心身,柔情而甜蜜,她感觉自己缓缓地升腾上了云端……。

曾溪口

09

李四老爷是在第二日上午得知女儿遇匪的消息的,那时他正端坐在曾溪镇中街禹王宫议事厅主席台上,大厅的木椅上稀稀疏疏坐着二十几个本镇的乡绅商贾。

“每年大年庙会的举办都是本镇大事情,也是必须的,这可是镇里的脸面,马虎不得。老祖宗传下来的规矩,在我们这一辈手中可不敢糟蹋了。”

黄桷树街老学究赵德儒语速很慢,李四老爷坐在正中,耳里听着他每年重复的话语,眼睛的余光逐一扫视了一遍台下的人。当了二十几年镇长,他最是反感台下这一群人,平日里剥削乡邻赚足了钱,一到做善事了,都一个劲儿叫穷,好像那一个铜板就是他亲娘老子似的。

“说来说去,各位硬是比西街上的孤老婆子黄田氏还要遭孽哦,屋里旮旮旯旯儿搜遍,也找不出一个子儿来。”

李四老爷缓缓说了一句,看着台下众人尴尬的脸色。

“四老爷说笑话了。”赵德儒站起身来,“这里哪一个不是腰缠万贯,要不,也进不了商会的大门哟,呵呵呵……”

绸布商何老板性子急,再也坐不住,正要率先表态,大门“砰”地一声被推开,张六娃风急火燎地跑进来,挟裹着一股腊月的寒气。

靠门坐着的盐商王大新给冷风一吹,不由哆嗦了几下,心中没好气地咒骂:哪里来的野小子,格老子的,没长后手咋地,也不晓得关上门!

一边赶紧拢了拢皮袄的领子。

“老爷,小姐在路上遇着土匪了……”张六娃一声喊。

李四老爷正往他的银烟袋里装水烟,听见张六娃这一喊,心中就抖了一下,脸上还是气定神闲。

“啥子事嘛,六娃,慢慢地说。”

“抬轿的张占先刚刚跑回来,说小姐她们昨日在锦被坡遇上鲁大脚了……”张六娃刚才跑得有些急,一口气没回上来,上气不接下气。

“四姑娘遇匪了!”

屋子里人都大吃一惊。这绝对是曾溪镇的爆炸新闻。鲁大脚也真是吃了豹子胆,敢太岁头上动土,谁不晓得李家二公子是巴中县城里的团防司令!

“歇口气,慢慢地说,莫急莫急……”李四老爷处变不惊。

年头年尾的,棒老二也不过是找几个过年钱花。凭李家的声势,他们不敢把四姑娘咋样的,这一点李四老爷心里很清楚。

“张占先说,小姐正走在山坳里,就遇见棒老二了,几十号人,李管家还遭他们打了一枪在腿上。这时候,恰好给锦被帮背二哥撞见,苏茂才就将小姐救下了……”

“噢,苏大胆哦……”

一屋子人悬着的心也放下了。

张六娃终于把事情说清楚了,“张占先还说,小姐没有去表少爷家,跟着背二哥队伍回家来了。估摸这会儿离镇子也就五六里地,小姐怕老爷担心,叫他先跑回来报信。”

李四老爷长长地嘬了一口水烟:“六娃,你先回去,叫大少爷差人到跳墩子渡口去接小姐。”

等烟雾散尽,李四老爷站起来,抻抻青绸长衫,“赵先生,你把各家的仪银记一下。我曾溪镇千年的水码头,可不敢给旁边的镇子笑话我们小家子气。庙会一定要比往年气派,从正月初一一直到正月十六,你算算,照眼下的行情,要多少钱!”

“四老爷,我早就默算过了,每年都差不多,只是今年的狮子队龙舞队的工钱要略微高一些。”赵德儒拿着一个小本子翻来翻去。

“照旧例,不管花多少钱,我出一半,其余的,屋子里的人平摊。”看了看赵德儒,“你负责管理资金,就不用出钱了。”望望台下,“我家里有点事,先走了,你们合计合计吧!”

桌腿上磕磕烟杆,李四老爷背着手,在众人恭送下缓缓走出了禹王宫。

“赵先生你先记上,我出五十块大洋。”王大新几步走到主席台前,“背二哥回来了,我得叫伙计们腾空了仓库,到时怕忙不过来。”

说完,袖着手,一溜烟走了出去。

10

四姑娘昨夜的好心情并没有持续多久。苏茂才显然对她的丰盛晚宴并不领情。早上刚刚起床,芝叶就进来说,秋老板告诉她早饭不能按四姑娘的规矩做了,霍土根说了,他们救人根本没想过要报酬,那样丰盛的饭菜,会惯坏他们的胃的。

早饭后上路,苏茂才忽焉在前,忽焉在后,他虽没背货物,走的路却最多。帮这个提提背系,帮那个支支打杵子,显得比谁都忙。眼睛根本没朝四姑娘看。

“莫烟鬼,你老是跟不上,未必少抽两口烟就要短命嘛!”

“前边过山崖子了,路窄坡陡,大家脚下谨心些。”

歇息了一夜,背二哥们有的是力气,一路上,大家都在笑话霍土根昨夜的勇猛,隔着一堵墙,都听得见秋老板欢快的呻吟声,要命得很,弄得一屋子没几个人睡得着觉。

“老霍,你一夜估计十进十出了吧,你倒是安逸惨了,弄得大家都睡不着,你看看,一个二个的都是肿眼泡子。”苏老二不满地揶揄霍土根。

“一晚上的好酒好菜,你怕都还给秋老板了。”莫烟鬼嘟哝了一句。

霍土根也不介意,嘿嘿直笑:“大哥莫说二哥,你们哪个回去,还不是抱着婆娘拱个没完,好意思笑我呢!”

看苏茂才远远一眼睛凛冽地打过来,霍土根才觉得自己的话声音太响了,望望四姑娘的队伍,压低了声音:“各家嘴上留德哈,莫给人笑话粗鲁。”又抬高嗓子,“苏大哥说爬上这道坎让大伙儿歇气抽烟,莫烟鬼踏一踏的(川东方言,意即走得太慢)你也放快点哈”一说完,仰头就是一嗓子:

“说唱歌来就唱歌,

你的莫得我的多,

堆成就有几座山,

船装压断几条河。”

人群中有人接着唱:

“小伙伙的小伙伙,

你有几个毛山歌,

三五两个唱完了,

莫趣莫趣摸耳朵。”

几个嗓子一起吼了起来:

“哟嗬——哟嗬——哟嗬

会唱歌来唱山歌,

不会唱歌打哟嗬,

哟嗬哟嗬三哟嗬,

三个哟嗬算一歌。”

“霍土根你别只晓得唱,你莫打梭边鼓(川东方言,意即偷懒),你帮黑小子一把,路陡,他又逞强背那么多,转些货到你我的背架子上来”,说完,苏老二也扯开嗓子:

“妹妹请哥来栽秧,

招待不好多心伤,

吃碗酸菜来滋阴,

喝碗米汤来壮阳。”

又有人加入了歌唱的行列接:

“白天和妹对了歌,

夜里回家睡不着,

站在窗前数星星,

一至望到月亮落。”

不一会儿,山路上到处飘荡着他们的歌声:

“活在阳间共一伞,

死在阴间同坟园,

今生嫁给背二哥,

茅草搭桥管万年……”

四十多人的队伍蜿蜒在崎岖的山路上,给苏茂才吆喝得妥妥当当的,倒象是训练有素。芝叶兴奋地向四姑娘汇报着苏茂才的举动,显然昨天那一幕,让她对苏茂才佩服得很。苏茂才每次越过四姑娘身旁时没有一丝儿停留,有两次遇见了四姑娘的眼神,他也是冷冷地。他心里绷得紧紧的,昨天遇匪给他提了个醒,小心驶得万年船,谁敢说鲁大脚不在半路设伏报复!他得保护大伙儿平安回家过个好年。

“芝叶,叫他们走快些,抬着顶空轿子这样拖沓,还比不上背那么多东西的背二哥。”四姑娘心里没来由窝着一团火。

芝叶见小姐虎着脸,也不敢顶嘴,一路上小心提醒抬轿的几个轿夫。李德平头探在轿子外,心里却是万分不自在。见小姐脸色不高兴,还道是自己丢了李府的脸,心中不知暗暗骂了自己多少回,跟了老爷三十多年,几时出过这样的丑。他几次要下地自己走路,都给芝叶拿眼色止住了。

大冷的天,李德平倒出了一身的汗。

“是小姐回来了!”

“是小姐回来了!……”

远远地,忽然传来了一阵欢笑声。四姑娘抬头一看,隔跳墩子码头还有一里多远,朦胧夜色里,几十支通明的火把扑过来,不是家里的人是谁!

奶娘中午就在码头边等候了,半下午,李四老爷叫大少爷关了店铺,也赶到了码头上,到天黑终于见着四姑娘了。伙计们的欢呼声让巡河的寒风也抖了几下。

“奶娘……!”四姑娘一下子扑进奶娘怀里。

“死丫头,可吓死娘了,可吓死娘了。”奶娘眼眶潮湿。四姑娘自小没了娘,是奶娘一手带大的,娘儿俩感情很深。

“听说你遇见土匪了,来,让娘看看,他们没怎么着你吧?”

奶娘拉着四姑娘的手上下打量。

“他敢,我四姑娘可不是好惹的,奶娘,没什么害怕的。”四姑娘轻轻挣脱奶娘的手,“看你,弄得人家多不好意思。”

“死丫头,你倒好,一家人可吓得不轻。”四姑娘抬头,是慈眉善目的大嫂,旁边站着大哥。

“哥,大嫂,你们怎么也来了!”

“你遇土匪的事整个曾溪镇都轰动了,爹不放心,叫你大哥来接你。”大嫂走近来。

“小姐胆子大着呢,她还搧了鲁大脚一耳光,那么多土匪围着她,我都吓得腿肚子打颤呢!”

芝叶伶牙俐齿说开了。

“好了,起风了,大家都回家吧!”大哥李墨翰说话了,“四妹,爹还在家里等着你呢!”

“大少爷,小姐这回多亏了苏大哥解围呢!”芝叶总结似的说,一边指向一旁。

李府的人这才发觉,苏茂才早领着背二哥悄悄过河进镇子了。夜色里,码头边哪里有他们的影子!

“怪我,怪我,竟忘记了救命恩人。”李德平在两个伙计的搀扶下一瘸一拐走过来,“大少爷,我这就回镇子去找他们。”

“曾溪镇就那么几万人,能有多大!”李墨翰摇手制止,“你先回去养伤,咱李家要谢他也不忙在一时,都回去吧!”

他手一挥,李家人陆续趟过跳墩子码头。

四姑娘站着没动,背过身望着来路。黑夜里,芝叶看不清她的表情。

远远地,河那边是奶娘催促她过河的声音。

“小姐,咱回去吧!”芝叶小声提醒。

四姑娘没说话,呆了几分钟,忽然狠狠地跺了几脚,猛一转身,大步踏上跳墩子。

“小姐,你谨心些哟!”

芝叶赶忙跟了上来。

11

苏老二气急败坏赶到黄桷树酒铺时,苏茂才和霍土根正和何油三几个斗酒耍。

“老大,那边吵起来了,狗日的王大新昧心压价买盐,大伙儿争执起来,保安团说要绑了莫烟鬼他们……”

苏老二脚还没迈进门槛,声音已经急火火地砸过来。

“老三,今天斗酒怕是分不出胜负了。”苏茂才看一眼急火燎眉的苏老二,端起桌上的酒碗一口饮尽,“真是好酒啊,兄弟却只好先失陪了。”

苏茂才站起来,用手抹抹嘴角的酒。霍土根也赶忙举碗喝干:“他娘的,辛苦了几个月,喝顿酒都不让人安生!”

转向何油三,“何三哥,过年了我们接着喝。”

“你们忙去吧,我这边等着你们回来就是。”何油三浅浅呷了口酒,“曾溪镇谁个不晓得你苏天棒名头。屁大点事,耽搁不了几分钟。要不,我叫几个手下兄弟跟过去看看热闹!”

“桥归桥,路归路,这点小事就不用麻烦老三了,我去去就来,但愿能赶上喝酒。”

一抱拳,苏茂才大步走出酒铺。

抬头望望灰蒙蒙的阴天,才半下午呢,兴许还真能赶回来喝酒。他响亮地打了个酒嗝,就对身后的霍土根说:“你赶快到几个交货点说一声,叫大伙儿都赶到西街口王大新铺子里来。”

转身看一眼苏老二:“我们走!”

望着苏茂才三人走出酒铺大门,何油三一招手,对一个俯身过来的手下小声说了几句什么。那人连连点头,然后飞快从侧门出去了。

“张老板,叫伙房温几斤陈年的江口醇,再煮几斤上好的牛肉候着,咱们等苏天棒回来再喝。”

“任你们说破了天,我王大新还是那个价钱,一块二,要卖就卖,不卖拉倒!”

王氏商铺前,王大新站在当街,他双手叉腰,正和几个背二哥争执。

“王老板,你这是吃人的价钱哟,哪个不晓得井盐涨价得凶,一块二,本钱都拿不回来哟!”

莫烟鬼他们被十几个团丁阻在大街上,急得面红耳赤,几个人气不过,高声咒骂起来。

背二哥们跋涉了几个月山路,肩上背上也不知掉了几回皮,躲过了土匪们多少次抢劫,辛辛苦苦背了自贡井盐回到曾溪镇,王大新一个比出盐场还低的价格扔过来。本钱拿不回来不说,寒风里几十天的辛苦也白搭了。

商铺外已经围了好多人,七嘴八舌议论着,许多人摇头叹息。

“嚷什么嚷,王老板正经商人,公平买卖,哪里有强行让人家卖你们货物的道理。”一个嗓子高吼着,正是带队的保安团小队长顾明丰。

“老总,哪里是我们强卖给王老板哟,这些盐巴都是他预先订下的货。今儿我们千辛万苦背运回来,他却耍赖不要了……!”莫烟鬼脖子上青筋都急红了。

“谁说我不要了,一块二,都给我扛到后边仓库里去。高过了一块二,对不起得很,你们哪儿凉快呆哪儿去吧!”

王大新仗着保安团撑腰,口气大得很,根本不理大家的哀求。

“你听听,王老板说得多明白,买卖自由嘛,现在年头年尾的,你们都给我老实点!”顾明丰语气一转,“你们聚在一起,难道要造反不成!”他狠狠地剜了莫烟鬼一眼,“再不散开,一律以滋扰社会治安罪论处!”

“老总,我们哪里是聚集在一起哟,我们明明是背运货物到这里来的嘛!”人群中有人喊。

“王老板,你真是杀人不见血啊,这寒冬腊月的,我们辛辛苦苦给你背回来,你不收去,要我们卖给谁啊,妻儿老小还等着我们的辛苦钱过年呢!”

“王老板,你要讲良心啊,我们背了几十里山路,草鞋都穿烂了几双哦。”

十几个人纷纷涌上来,要与王大新理论,与阻拦的团丁拉扯起来。

“反了,反了,穷鬼们真是反了,兄弟们,给我统统抓起来,关进大牢里去。他娘的,我看他们还敢这样嚣张不!”

顾明丰掏出腰间的枪,对着天空就是一枪。

枪一响,闹哄哄的声音象是给什么禁闭住了,一下就消失了。胆小的人们纷纷散开,空出偌大一块地方来。

莫烟鬼一激灵,给两个团丁趁势扭住了。

小黑子秋天里第一回走道背货,哪里见过这样的阵仗,眼看几十天辛苦的劳动化成了泡影,想起还在家里等着他置办年货的多病的娘,不由悲从中来,“哇”的一声哭出来。

“小黑子,哭什么哭,快擦了眼泪,要哭,也不在这群混账面前哭!”

背二哥里有人喊。眨眼工夫,全都给团丁们拿枪围了起来。小黑子虽止住了泪,还在抽抽搭搭。

“一帮穷鬼,枪一响还不吓得尿了裤子,凶什么凶,我就从没见这号人横过!”顾明丰得意洋洋举着手枪,王大新一边点头哈腰附和。

“老总,好枪声啊,曾溪镇的天都震得抖了!”

一个声音从街角突然响过来。刚刚还悲愤的背二哥们一听见,神态一下都安静下来。话音未落,一个人影倏忽已站在团丁面前。顾明丰还未看清人,蓦觉得手心一空,拿着的枪已到了苏茂才手里。

心里不由倒吸一口气:“你……你……是什么人,抢老子的枪,想造反啊!……”声音很横,结巴着却没了底气。

“苏天棒来了,这下有好戏看了!”围观的人群中有人低呼,散开的人又慢慢围上来,渐渐堵住了街口。

“这位老总,面生得很啊!刚才这气势,就让人不得不佩服啊……”

苏茂才看也不看他,左手飞快旋转着抢来的手枪,看得那小队长眼睛也花了。

“王老板,几个月不见,拽起来啰!”苏茂才上下打量了一下王大新,又看看他的铺面,一字一顿地念:

“王——氏——商——铺——可惜啊,有个字得改改了,咦。你店里那两条恶犬怎么不见了!……”

看看揉眼睛的团防小队长,“怪不得,都变成人了嘛!难怪如此霸道哦!”

也不管身边顾明丰脸色变了几次,“王老板,介绍介绍,这看家护院的老总,是哪里来的神仙?”

“苏兄弟笑话了,这是曾溪镇新上任的顾队长,县里任命的,我哪里请得起哟!……”

他还要说什么,苏茂才已转过了身,“原来是顾队长,我叫苏茂才,就是你刚才说的穷鬼。”

伸出手去,顾队长只觉一阵大力传来,怕是手指骨也全要碎了,差一点就要叫出妈来,好在苏茂才已经放开了手。

“顾队长喜欢耍枪,我便陪你耍一耍。”

苏茂才左手食指一错,自手枪中退出两粒子弹。顾队长正发着愣,手枪不知怎地又到了自己手中,失而复得,也不知是不是该高兴,脸上神色极是尴尬。

苏茂才也不看他,左手一抛,两粒子弹激射上空,一西一东飞出。看看飞出约十米远,苏茂才“呔”一声转身,背朝着飞奔的子弹,抽枪,发射,“砰砰”两响,正击中前边的子弹,手枪已没入腰间,他连瞧也没瞧。

人群的惊叹声中,四粒弹壳许久才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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