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这个漫长的梦,萧明已经渐渐有些习惯了。在无尽的时空里,忽然碰见几个活人,且能看见自己。刚才一幕,又似是真切在目。这真是个奇怪的梦,莫非,这便是“镜中月”的幻境?萧明不止一次这样想,想到那个早已忘却了面貌的持镜人说过,这是轮回之外,生死不能的永恒,萧明叹了一口气,倒越发坚信自己仍在幻境中了。
正唏嘘乱想,猛抬头,只见前面一轮白月如规,桂影飘萧,洁光如瀑。在不知游荡多少世代后,又来到了月前。
萧明正不知此月是否曾经的旧月,身不由己却落到了月中。他又一次来到桂树下,这桂树枝繁叶茂,远胜曾经所见,但萧明对这使他历经生死的桂树刻骨铭心。竟然又回来了,他想。
这次,却没有炼狱袭来。举目张望,不远处是一所恢宏的殿阁,飞檐冲天,峻脊绵延,无边无际。其后层楼隐隐,庭院阔阔。这一群伟阁,尽是以莹白的琅玕仙玉所建,无不蕴蕴氤氤,似有琼雾漠漠萦绕。
萧明心里赞叹一声,忍不住抬脚升阶,想进去一探。又想此处主人必非仙即圣,或许能助他脱此幻劫犹未可知。最不济,这等气派,酒起码必是好的。
百阶后,是一暂为歇脚的小平台,更上复有台阶。萧明登至台上,却见有一男子背对着他。男子长身如玉,腰间悬着一柄玉剑,在这圣洁光辉的大殿前,越显得空灵飘渺,气质如冰。这柄剑,萧明倒似有些眼熟,但却想不起来哪里见过。
萧明停住脚步,并不确定此人能否见识自己。姑且一问:“足下不知何时何地而来?”
那人并不回头,淡淡道:“我来自从无何处来,来时亦是无何时。”
萧明倒一时不知再怎么接。那人却问起他来:“有一步,进也不是,退也不是,不进不退也不是,如何才是?”
萧明一听,这好似打禅迷,他不明释理,想一想,哈哈一笑:“这好比喝酒啊,你说醉也难受,不醉不够,不喝却又忍不得,你说喝还是不喝?”
那人沉默半晌。突然说:“喝!”
又顿一顿,说:“你不是这里的人,却不该死在这里,你我有缘。”
萧明忽觉那人身影模糊起来,继而台阶,大殿亦随之剧烈摇晃,扭曲似乎向自己冲来。这一切猛然间变成一个巨大的漩涡,桂树卷了进来,整个明月卷了进来,万事万物似乎变成一个旋转的漏斗扑了过来。
似乎被无尽的大力击中,萧明晕了过去。在失去意识的前一刻,他似乎看见有一只血红的眼睛,充满了怨恨与暴戾,极不甘心地合了起来。
萧明猛地睁开眼,四个脑袋,八只眼睛近在咫尺。准确的说,是三个小脑袋,被一个大脑袋几乎遮住。最先冲入眼中的是胡杀熊那肥嘟嘟的大脸,眼泪登时顺着腮帮子留下来,一滴晶莹的鼻涕更是钟乳一般,欲坠还休。蕊珠俏生生的笑脸带着欣喜和焦急,将胡杀熊的丑态勉强冲淡几分,她喜道:“二师弟,你醒啦,你可不知道,你都睡了十多天了,我们都怕你醒不过来了呢。”说着,眼圈又红了。胡大却不说话,只憨憨地笑。另一人萧明倒有些意外,竟是护铁门。萧明环顾四周,是在自己卧房,他正躺在床上。
胡杀熊大脸愣往前一凑,呜呜地哽咽起来,鼻涕再也挂不住,眼看要滴到萧明脸上。脸上也罢了,却是要滴到嘴里了。胡大眼快,把胡杀熊脸一扒拉推出去。
护铁门叹口气:“我说你这三天五日的,得找我倒腾点山下的私货,这十多天没个音信,我就替你担心,赶紧上山看看,果不其然啊……万幸啊,万幸,练功不要太刻苦,走火入魔了危险得很哪。”连连摇头。
萧明想:“你这是疼我,还是疼着没人给你贿赂了?看来胡家弟兄并未把真相告诉护铁门。
那边胡杀熊向胡大怒吼:“大哥你推我作甚!我担心二师兄得了不得!”胡大不语。胡杀熊气得吱哇乱叫,跑到院子里摔得石桌石凳砰砰乱响。
萧明微微一笑,感受了一下拂窗而落的晨曦,看看四人,一阵莫名的感动。
挣扎着起身,笑道:“有酒吗?”
胡杀熊气势汹汹冲进来:“我和你喝!二师兄安然无恙,定要喝他个痛快。“胡大终于点了点头,发出“嗯“的一声。蕊珠急道:“你重伤才复,不可饮酒。你们这两个呆子,全然不顾。”
萧明运气试了一试,丹田调动气息,周身流转一天,竟觉灵气纯真,绵绵荡荡。非但不曾有损,反似灵气越发通畅。他有些奇怪,想起来或许丹田受损,亦是持镜人的幻术,便不放在心上。又想梦里数十万年不曾饮酒,这会哪怕有个酒渣子也能吃了,哪里忍得住?只是梦里的事一想起来便头痛欲裂,实在记不住什么了。
当下笑道:“小师姐放心,我现在好得很。”
护铁门早有准备,从腰间解下一个锦囊,再桌上轻轻一抖,便是数瓶上好的杏花村:“说好了啊,咱们铁哥们,我送你一瓶,算是看你的伤。剩下的可要给钱的,我好不容易淘换来,都是金贵货啊。”
当下,几人推杯换盏起来。胡杀熊人熊量窄,没几杯打起呼噜来。胡杀熊也是不胜酒力,扶着桌子勉强不倒。蕊珠的酒量竟是越练越大,萧明都不免啧啧称奇,赞道:“小师姐,你就是酒仙啊,师弟我实在佩服。”
蕊珠两手红扑扑的脸蛋,笑道:“这真是个好东西,开心呢,喝了更开心。不开心吧,喝了便开心,可真是神仙水儿。”
萧明笑道:“这个名儿好,那什么贤人,欢伯的都太俗浮,未能道尽酒之佳处。人人都爱成仙,却不想喝酒更胜神仙一筹。”
护铁门有几分酒力,也已在七八分醉上,嗫嚅着道:“郑兄有所不知了,这酒据说还真是个神仙酿的,据说在无尽上古时,有个姓杜的神仙,炼丹修行。炼啊炼啊,总炼不好,有一天,就拿那最普通不过的五谷,竟酿出酒来,喝了功力大增,终成一代大神哪。”
萧明笑道:“杜什么,杜撰吧?”护铁门歪着嘴,哈喇子流出来:“郑兄……就是爱开玩笑……调皮,调皮……呼呼呼……”睡着了。
蕊珠捧着脸,抱在桌上,酒气如兰,也是人事不省。
萧明亦是醺醺然,自酌一杯,笑道:“酒是神仙造,胜似神仙水,修个什么仙!成个酒仙门算了,哈哈。”踉踉跄跄,回到床上倒头就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