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铃铃铃铃铃,一只素白的纤手按停了催命般的闹钟。如同往常一般,清澄掀开被子揉了揉朦胧的双眼,嗓子又干又痒让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她想不起来昨天是几点到家的,反正很晚了。
窗外是半明的天空,阴嗖嗖的像是下雨的前兆,打开窗户,凉风习习,吹起几缕青丝,玻璃上映射出的女人嘴唇干裂,眼中带着好些血丝,打不起一点精神来。她想自己大概是感冒了,昨日还是穿的太单薄了,又在车站里吹了好久的风。
每天的时间太有限了,她不能生病,还有好多事没做,哎,真麻烦!看着咕嘟冒泡的盐水瓶,清澄的头又痛起来,老王布置的任务还没做,连载的小说还没更完,汤也没送,请假一天又有多少稿子会堆在她桌上,不对,今天休息。
可现在一件事都做不了,只能无聊的看着来往的护士和病人,清澄的眼皮不由自主的往下沉,勉强用手撑着脑袋,告诫自己不要睡,终于抵抗不住身子的疲乏,软软的陷进椅子里……
再睁眼便是熟悉的庭院,庭中有棵大桂花树,桂花树上结着无数黄色的小花束,伴着呼吸芳香沁入肺腑。一阵嬉笑声打破了原有的寂静,循声望去,树下是正在玩闹的孩童,还有个穿着前朝服饰的男人摇着折扇与另一个穿着洋装的男人坐着聊天,模模糊糊的看不真切。
忽然那个穿前朝服饰的男人向她招了招手,渐渐的男人的影像越发清晰,清晰到让她想流泪,她握紧拳头,想竭力制止眼泪的溢出。
见她呆着不动,男人一收折扇,走过来一把抱起她,轻轻的拍了拍她的背脊,说着什么话语只是听不清楚,就在那一瞬间,她收紧手臂抱紧男人,眼中什么东西晃晃悠悠的的跌落下来,视线迷迷蒙蒙的。
“平日挺机灵的小姑娘,今日怎地变小哑巴了。”这是她听清的第一句话。
“孩子前日受了凉,早上刚退的烧,估计现在还难受着呢。”男人说话的时候胸口起伏着,她把自己的小脸全都埋进男人的怀里感受着男人的心跳。
“哎呦,作孽啊,去看西医吧。”洋装男人说着摸了摸她的脑袋,她挣扎无果只能把头埋的更深了。
“洋大夫能行吗?”男人的语气是满满的不屑和质疑,理了理女孩额前的碎发。
“打个针开个药,洋大夫的药可好使呢。肯定比中药快。中药又苦又涩,我家那几个喝中药都是连哄带骗硬灌的。但是打针大人也得按着,不能让孩子乱动。”
“不行不行,这不是上刑吗,再说我家姑娘不怕苦,药不用大人喂自己一口气全干了。”男人果断拒绝了这个提议。
“哈哈哈,修洁,吹嘘自己孩子没这么吹的,天底下哪有这种娃娃。”洋服男人似乎不相信。
男人只是抱着女孩笑笑没有争辩。这时一个焦急的温柔女声传入耳中,她木木的伸出脑袋,额头瞬间被只柔软的手覆上。
“花儿,到娘这来,怎么拿个药的功夫,人就不见了。可别再受着风了。”她只感到自己被换到另一个更柔软的怀抱里,她费力的伸着小手想抓住男人,却看着男人离自己越来越远,想发声声音却卡在了喉咙口,怎么都说不出一个字。
一阵天旋地转后,她感觉到自己又躺回男人的臂弯里,在熟悉的心跳声中闭上眼睛,她想沉醉与这迷离的美梦中,突然一朵桂花落了下来,带着香气从她的脸颊上划过,另她猛的睁眼。
面前是张白色的宣纸不带一丝杂质,平铺在桌上,全无波动。一把竹戒尺猛的拍在桌上,巨大的声响把她吓的从椅子上蹦起来。
这时她才看清眼前的人,一身乳白色长衫左手一本书右手一把戒尺,正是她最敬爱的父亲,赶紧甜甜的叫了声:“爹。”
“撒娇也没用,我昨天教你的破阵子,背一遍。”男人板着脸对女儿提出要求,手上的戒尺又点了点桌子,她爹凶起来是真凶。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那诗词似乎是从脑中跳出来似的,没费什么功夫就脱口而出。
“好,背的好。”洋装男人笑着从书房大门跨进来。
“大伯伯。”女孩看到熟悉的洋装男人亲切的叫到。
“修洁,孩子刚启的蒙,你就给她背稼轩的词,她能懂吗?”她大伯伯找了个椅子坐下对着父亲说道。
“花儿,给你大伯伯解释下这首词。”父亲拿着戒尺坐下,带着期待的眼神看向她。
她也没辜负父亲的期望,学着父亲背着手奶声奶气的解释:
“该词是辛弃疾失意闲居信州时所作,无前人沙场征战之苦,而有沙场征战的热烈。词中通过创造雄奇的意境,抒发了杀敌报国、恢复祖国山河、建立功名的壮怀。结句抒发壮志不酬的悲愤心情。稼轩一生致力于北伐,可惜直到他年过六十,新皇帝才派人询问他是否能带兵北伐,可惜稼轩有心无力,岁月不饶人,他早已不是当年于万军之中取敌首级的少年,只是个重病缠身的老汉,唯有在梦中他才能抒发恢复国家统一的爱国热情。”
“都是你教的?”对于大伯伯的疑问,父亲自豪的点了点头。
“嗨!别一天到晚苦大仇深的,姑娘家家的,你先教她些花间派,婉约派的词啊。”
“大伯伯,稼轩也有婉约词啊,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就是首情诗啊。”花儿认真的回答道。
“哈哈哈,修洁这就是你没教好了,这首词呢其实是稼轩在比喻自己,不愿与世俗同流合污。”大伯伯说这话的时候意有所指的看着父亲,父亲侧过身子当没看到。
“大伯伯,我觉得您想太多了,稼轩是何等人物,想骂就骂,哪需要藏着掖着,这真的只是写他元宵佳节游灯会,为什么你们觉得稼轩只能写金戈铁马不能单纯的写风花雪月呢?”花儿不服气的反驳道。
“这也是你教的?”这次父亲只是轻轻摇了摇头。
倒是大伯伯稀奇似的打量着花儿,对着父亲兴奋的说道:“贤弟,这个孩子请好好栽培,说不定她就是下一个鉴湖女侠呢!”
听到鉴湖女侠的名号,父亲脸色一沉,猛的把戒尺拍在茶桌上:“花儿就是花儿,不是什么鉴湖女侠,我就要她平平安安的呆在我身边。”
那话语像平地炸响的惊雷,另在场的两人面面相觑,还是大伯伯先回过神来,从公文袋里拿出一个铁皮盒子交到花儿手里:“……花儿这个糖你先拿,剩下的去分给姐姐妹妹们,去吧。”
等她回过神来,人已经在书房外了。窗格上映出两人的身影,房内传出激烈的争执声。她踮起脚尖,踩着花砖爬上窗台偷偷拉开一条缝,想看的更清楚。
“修洁,你且随我一起去吧。”大伯伯按着父亲的肩膀劝解道。父亲没有搭话,只是背着手看着墙上的字画。
大伯伯见父亲没反应,又绕道他面前,看着父亲的眼睛,一字一句认真的说道:“幼帝傀儡,奸臣当道,内忧外患,民族已到了存亡之际,我们不能再偏安一隅。”
“新的就一定比旧的好吗?宰相合肥天下瘦,不过又是个轮回罢了。黄花岗上的鲜血还没洗净,你便又要着急去送死。革命、革命,到底是要革谁的命?”父亲捏紧了拳头越说越激动,胸口剧烈的起伏着。
“革命不是为了革谁的命,我们是为了全天下的孩子被世界温柔对待,是为了唤起民众崛起,不再做一家一姓之奴。让那些人再也没有资格说普天之下皆王土这种荒谬的言论。我们要主宰自己的命运!”大伯伯脸上暴起了一道道青筋,说话时身子都微微发颤,眼睛却如薪火般闪亮。
“可众人皆有私心。”父亲眯着眼睛反驳道。
“革命就是以无私之心,护天下有私之心。”大伯伯点着父亲的胸口义正言辞的说道。
她看到父亲的手也在微微颤抖,最终还是长叹一口气悠悠的说道:“还是和以前一样,你要多少银钱,我来贴补,其他的莫再提了。”
“修洁,革命已经到了最关键的时刻,你怎么还想着自己的小家,家国,家国,无国哪来的家。”
“兄长,我……对不起,兄长。”父亲低着头和她犯错时一模一样。
“修洁,你太让我失望了,最近没事别出门了。”大伯伯说完摔门而出,只留下父亲一人默默的坐在椅子上,轻轻摸着那本稼轩长短句,一声叹息流下两行清泪。
她想父亲该是哪里痛了,正想帮他揉揉。突然眼前火光一闪,不知道父亲从哪拿来一个火盆,那火焰像是示威般吐着火舌,随着冲天的浓烟忽聚忽散。
而父亲平静的看着那盆炙热的火焰,“咔嚓”,齐肩的短发四散开来,父亲随手把手上浓黑的辫子扔到火盆里。一股难闻的焦糊味蹿入鼻腔,她急忙捂住口鼻,父亲则是一脸轻松的看着自己的辫子在火堆里扭曲断裂直到变成灰烬。
然后是母亲带着家丁拎着水桶水盆冲入书房,方见到父亲的样子,眼白一翻,身子一软,重重的往后倒去,还好幺姨及时抱住了母亲掐着人中,这才悠悠的醒过来。
“老爷,你发什么疯啊?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啊!”母亲靠在幺姨的身上哭诉着。
“夫人,我没疯,我从未如此清醒过。”这时父亲把窗台上不知所措的花儿抱到地上,并牵起她的小手,摇着扇子坚定的向雾霭中走去。
手上的温度渐凉,终于浓雾中只剩下她一人徘徊,她用颤抖的双手捂住眼睛不让眼泪掉下来,心中一声声的呼唤着父亲,可再也不会有人回应她了,再也不会……
清澄缓缓睁开沉重的眼皮,胡乱抹了抹额头上的虚汗。好久没梦到父亲了呢,大概是他老人家的忌日快到了,抽个空回家祭拜祭拜吧。
哎?自己怎么躺医院床上了呢。管它呢,毫不淑女的打了个哈欠,翻了个身正好撞上一双如寒星般深邃的眼睛。清澄不禁倒吸一口凉气,哎呦妈呀,吓死我了,差点摔下去,这男人坐边上都不带喘气的。他……好像……有点不高兴。
“怕什么,见到妖怪了?”眼睛的主人高峻霄说归说,手还是覆上清澄的额头确认她是否退烧。
头上仿佛着了一个霹雳,脑中一片混沌,他在这里干什么?我在这里干什么?发干的喉咙让清澄忍不住咳嗽起来。
高峻霄赶紧给她倒了杯热水,见她捧着水杯小心翼翼的喝了口,悬着的心才算放下。刚才病床上的清澄眉头皱得紧紧的,眼眸微红,卷缩着身体任谁见了都想把她搂进怀里轻声安慰。但是,她醒来后的态度差距怎么这么大呢,这戒备的眼神是怎么回事?真当他是妖怪啊。
两人之间一时无话,清澄悄悄地瞥见高峻霄铁青着脸,不带一丝一毫笑意的瞪着她,心像被拴了块石头似地直沉下去,自己哪得罪他了呀,难道是少喝一顿汤,生气啦?他没这么小气吧。
“我们是普通朋友吗?”高峻霄没头没脑的丢过来一句疑问。
清澄赶紧摇头,想着这话什么意思啊?几层含义啊,一想问题她头又开始晕了。
“看来你对我缺乏信任。”高峻霄又丢过来句肯定句。
她想回答却被自己的口水呛住,又剧烈的咳嗽起来。高峻霄只能坐到她身边帮她顺气。
“有话直说,我头疼别和我绕了。”清澄哑着嗓子说道。
“你看病为什么不找我陪?”知道她人不舒服,高峻霄决定直入主题。
“小感冒而已,人吃五谷杂粮总会生病的。你怎么会来医院?”清澄疑惑的看着高峻霄。
“我来换药。”高峻霄诚实的回答道。要不是他来换药正好看到她,她盐水吊完了都没人管。
“那你换药不是也没告诉我吗。你也觉得是件小事吧,我也这么想呀。”清澄直接把问题定性了。
“喝!会抬杠了是吧,行,我们回家,别占着人家床位了,你就是个小感冒。”高峻霄觉得她就是不见棺材不掉泪的典型。
“哦。”清澄没再反驳,有气无力的掀开被子,忽然脑中灵光一闪问道:“去谁家?”
“我要去你家里拜访一下。”他冲她大方一笑。
“呵呵,不太方便吧。”清澄讪笑道,她不确定自己有没有把所有东西都收好,尤其是些不能见光的东西。
“那你告诉我,你最近都在忙什么?”这问题在他心头翻腾好久了,好似一团乱麻。
“太多了,我嗓子疼,以后说。”清澄说着又咳嗽两声,垂着头看自己脚尖。
病房里,两人隔着一段距离,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终于高峻霄叹了口气,摇了摇头,抛弃一切负面的想法,呼着热气在清澄耳边警告道:“我不管你在搞什么神秘的事情,照顾好你自己,别在有下次。”
“下次你难道还去我家告状吗。”清澄又忍不住抬杠。
“这个提议不错,你是该约个时间让我见见家长了。”高峻霄笑着给清澄披上外套。
清澄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只能茫然的由着高峻霄搂着离开病房,见家长,见家长干什么呀?
感冒果然会影响脑子的运行,直到高峻霄把热腾腾的粥端上桌子,她都没想明白,他这是几个意思啊。算了病好了再说,谁能想到在家和他吃的第一顿饭,竟然是高峻霄烧的,这让她有点受宠若惊。
“哦,对了那个汤你别忘了带走,我已经盛好了。”清澄拖着下巴提醒着忙碌中的男友。
“亏你还记得那汤啊,再放一天还能吃吗,我刚去热了,咱们俩个病号一起吃。”高峻霄瞥了她一眼揶揄道。
“好,一起吃。”看着男友的笑脸,清澄的心中倍感温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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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中涉及两个历史事件
1.黄花岗起义
2.辛亥革命的武昌起义
历史名人
1.鉴湖女侠就是秋瑾
2.宰相合肥天下瘦指的是李鸿章,他是合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