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圆展颜一笑.起身引李沧溟出了舱门.走不多步,进到一个略大些的房间之中.房内除铺了两床锦被,墙边一个小小柜子,别无他物.
李沧溟打量了一下周遭,觉得房间还算雅致.三面墙是木架围成,上面糊纸紧密有序,只透着些许微光.虽然空荡,但显得安谧宁静.脚下锦被用手摸了摸,顺滑而有些许重量,显然是上好的布匹置成.里头应当是丝绸作成,不是棉花之类.
“此去江户约要十天半月,主人和我都要住在这里.“
李沧溟伸个懒腰,在一床锦被上躺了,双手枕在脑后:“就一定要在同一间房?“小圆嘻嘻笑,说道:“主人如果不喜欢,我可以出去睡.“李沧溟摇了摇头,道:“就算我不喜欢,你也总有办法留在我身边的.是不是?“
小圆笑着点头.李沧溟叹息一声,问:“你们日本人说的主人,究竟是什么意思?“小圆道:“主人就是主人,难道你们大明朝,就没有人养奴婢么?“
李沧溟嘁了一声,道:“大明朝没有奴婢可以与主人睡在一起的.“
小圆也学他模样嘁了一声,道:“一定有.“李沧溟不想与她争辩,闭上了眼睛.耳中听到小圆又嘁了一声,走出门去了.不一会她回转了来,弯下腰来看他.李沧溟睁开眼,看到她脸上满是水珠,看来是去洗了把脸.
刚才在茶室,小圆应该是涂了脂粉的,只是自己完全没有留意.现在她洗尽了铅华,就显得格外调皮的模样.李沧溟刚想说话,小圆举起手来,拿着他的剑.
“你的剑还留在茶室里.“
李沧溟哦了一声,把剑拿过,就放在被铺边上.小圆道:“练剑的人,不要随便丢下自己的剑.“李沧溟眨着眼道:“这又不是什么宝剑,随时都可以买到,用不着多少文钱.“
小圆不悦.李沧溟再度闭上眼.小圆起身走到墙边,打开柜门,取出一床被来,盖在李沧溟身上.李沧溟觉得身上的被子动了又动,只到完全盖好,不留一丝缝隙.微微眼开眼来,见到小圆已经坐在自己床铺上,一件一件地解去衣衫.
李沧溟扭转了头,不再看她.好一阵,仍然听到她在做着什么.忍不住回头再看一眼,原来小圆正在将头上的饰物取下.所幸她没有光着身子.这个念头闪过,李沧溟自己也不由吃了一惊.心道:“我何必怕这个小丫头?“
船舱很稳,没有一丝波动.船应该早就开了.小圆终于躺下,也盖上了被子.好久也没有听到她吧唧嘴的声音,李沧溟又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她一双明亮的眸子,正盯着他看.
两人对视一眼,小圆微笑着.李沧溟问:“怎么还不睡?“
小圆却问:“你在想什么?“
李沧溟道:“我什么都没有想.“小圆看起来不信.李沧溟只得道:“师母有没有告诉你,我是什么样的人?“
小圆点点头,又摇摇头.李沧溟忍不住道:“就连我自己,都不清楚自己是什么样的人.“小圆瞧着他,一阵才说:“宫主也没有见过主人,她知道的事情,都是主人的师父说的.你想不想听听,你师父是如何评价你的呢?“
李沧溟心中一动,懒懒道:“师父对我如何看待,我已经很清楚了.“
小圆笑笑,轻轻说道:“满腔热血,义薄云天.心怀家国,不拘小节.“
“怕是你胡诌的罢.“李沧溟听到那十六个字,心中很是感慨.自己从小被师尊养育教诲,早就当他是父亲看待.只是师尊一向对他有所不满,自己也一直不太清楚究竟因为什么.难道自己真的就是扶桑后人,所以师尊对自己如此冷漠?
“你为什么要去挑战胡不归?“小圆突然问.
李沧溟不想回答.其中的原因他自己都没有定数.胡不归屠戮中原武林人士,可谓人人皆可诛之.只不过他武功确实是高,师尊与他交手十招,就受了严重的内伤.十年之约眼看就到,师尊若去,必死无疑.自己身为大弟子,很想替师尊出一分力.
只不过,连师尊都不是那胡不归的对手,自己去了,万无生还的道理.这也是他下定决心,与林蔷成婚的原因之一.现在他已经有了后人,可以说了无牵挂...
“主人一心寻死,就真的,就没有任何的牵挂了么?“
李沧溟心中一热.他不知道小圆是如何看出他的心思的.如果说没有牵挂,那也是强行没有.林蔷肚中的孩子,是他的骨肉.若是不能看他或她长大,教育抚养.真是遗憾之事.
还有那个长相非常凶恶的伊帆,呆头呆脑.说是他的小师弟,不如说是李沧溟自己的徒弟来得更准确.这个少年心思不定,可以是杀生之剑,也可以是名扬天下的大侠.自己去后,他以后的事情,真的难以预料.
小圆瞧见李沧溟面色一时一变,心中喟叹.缓缓说道:“主人是极聪明的人,只不过什么事情都挂在脸上.你有没有牵挂,小圆已经知道了.“
说时,面上竟有失望之情.李沧溟顾自想着自己的事情,也没有留意她的神色.
隔了一阵,小圆又道:“来时宫主有交待,要小圆帮助主人.“李沧溟将双手枕在脑后:“你能帮我什么?师母虽是我的长辈,但若要阻止我去找胡不归,那办不到.“
“主人可以不杀生,但一定要有杀心.“小圆突然说了这一句.
李沧溟侧头看了她一眼,呵呵一笑.小圆沉着脸继续道:“无论如何,主人都必须做到.“李沧溟心里并不高兴,回转头,翻了身,背对着她.
小圆盯着他的背影看了半晌.“明天,明天你要学习花道.“
李沧溟不禁又皱起眉头:“为什么要学这个?“
“因为花道和剑道是相通的.在日本,花道就是剑道.“
李沧溟哼了一声:“我的剑法效法天道自然,何必再学花道?“小圆也哼了一声,说道:“就是要学.“李沧溟知道自己无法拒绝,也不可能与她争辩,就不再说话.小圆似乎有些生气,也没有说话.李沧溟过了一阵,见没有动静,又回头看,便见她还是一副生气的样子.
小圆见他转头来看,就闭上眼.眉头还是皱着.李沧溟心道:“我还没生气,你倒生气了.我这是哪门子的主人呐.“一阵,背后小圆钻出自己被窝,掀开他的床铺,钻了进来.
背上一阵暖意,小圆又把脸贴在李沧溟的背上.双手紧抱了他的腰.李沧溟也不挣开,就任她抱着.没过多会,耳边听到她唔唔地几声,又开始吧唧嘴,她竟是睡着了.李沧溟苦笑一声,就想起林蔷来.如果林蔷知道他和另一个女子在一床被子中,不知道要闹出什么动静.
船有些摇晃了起来.小圆抱他的手,也就更紧.这时候应当还未到正午,船舱外隐约有人声.李沧溟躺在这小小舱室之中,感觉很是舒服.
无论发生什么,西域是一定要去的.想着想着,李沧溟也有些困意,不自觉就睡着了.
醒来时已经是第二日,身边已不见了小圆的身影.李沧溟一脚踢开锦被,在床铺上一跃而起.室内光线充足,显然时当正午.李沧溟抱着剑走入昨日的茶室,只见小圆又是正装高髻,半蹲在地板上,摆弄一瓶花.看到李沧溟,她就招了招手.
李沧溟施施然走近坐下.小圆瞟他一眼,细心地将手中的花枝插入花瓶之中.李沧溟耐着性子看她摆弄一会,大感无趣.
小圆将最后一根花枝插入花瓶,端庄坐定,指着花瓶道:“你看我这花插得如何?“
李沧溟想起昨晚她的话,说什么花道即剑道.眼前这瓶花虽然花团锦簇,但如果说有什么剑道妙诣,他是不信的.小圆将瓶中花枝一把拿起,置于边上,然后一枝一枝拿在手中,插入瓶内.一边插一边解释.
“这是心,这是副,这是受...“
李沧溟看她手指纤细,灵活地将花枝逐次插入,哪边是主,哪边是次,需要何种角度,以及花的种类颜色,都很是考究.不一会,花瓶中十数根花枝或直立,或依边而立,各有姿态,各示其妙.李沧溟看了一会,已觉有所心得.开口道:“这就是你们的花道?“
小圆点点头:“这只是其中一个流派.主人要不要也试试?“
李沧溟放下剑,将瓶中花枝一把拿出.选了其中一枝最长最细的,随手丢入瓶内.他以为小圆会生气,谁知道小圆的捂嘴笑了起来.初时还以为她在取笑自己,后来觉得她眼中的笑意如此真切,倒让李沧溟出乎意料之外.
小圆取出瓶中那根细长的花枝,笑着道:“我听说你在中原是剑圣,你能将这根花枝一劈两段么?“说完,将手中花枝往空一抛.
李沧溟取剑在手,随手就将花枝劈作两半.小圆捡起断枝,拿到眼前细看.李沧溟心道:“这样看能看出什么?“小圆看了一阵,脸色渐渐没了笑容.她就丢开断枝,重新拿其余的花枝,再次往瓶中插入.李沧溟忍不住问道:“你刚才看到了什么?“
小圆抬起头,看了李沧溟一眼,没有说话.李沧溟觉得她眼神忧伤,心中一突.待得一会,再问道:“到底你看到了什么?“小圆停下动作,眼睛直视着李沧溟.
“你说武藏大人城府很深...“小圆的神情变得越来越难以捉摸.李沧溟听到她半截话,已感难以呼吸.小圆再看了李沧溟一眼,低下头继续插花.
“不是所有人都会尔虞我诈.主人对小圆还是不信任.“
她话说到这分上,李沧溟脸上有些挂不住.小圆将所有花枝都放入瓶中,那花团比之先前,又有了另一番景象.李沧溟道:“还有别的花枝么,我也试试.“
小圆起身出门,叫了一声,就有一个和服侍女拿了盘花枝送入房中.李沧溟皱眉思忖一会,将花枝逐次放入.他手速极快,不一会花瓶又变了一个模样.这次花团更大更繁盛,一根一根花枝杂列其中,形态万千.
李沧溟问:“这样如何?“
小圆笑了,瞥了李沧溟一眼:“早这样不就成了,非要装模作样!“伸手一撸,把瓶中花枝全都弄乱了.李沧溟也笑了,心道这日本的花道技艺,也不过如此.
谁知小圆弄乱了瓶中花枝,就再取出,重新放置.她布置的花团与李沧溟刚才所作,完全一样.只是宁神静气,动作舒缓,与李沧溟极速手法,大相径庭.
“信长大人天纵之才,然离经叛道.你天资很高,可是总静不下心.“
小圆放入最后一根花枝,慢慢转过身来,先是拜伏,抬起身才又道:“人花一体,静、雅、美、真、和,才是花道的意境.“
李沧溟嘁了一声,很是不以为然.小圆面露忧色,还是展颜一笑,道:“此去路途遥远,主人还可以潜心练习,以求心静人和.“
说完,起身到地炉边上,开始点火煮水.李沧溟知道她又要玩茶道,老大不高兴.虽然如此,也是无可奈何.心里想着这漫漫长路,真要花费时间学这些无用的技艺么.
骄阳烈马,剑出剑至,快意恩仇,才是男子汉要做的事.虽然师尊是自己最尊敬佩服之人,可是他终日平心静气难有怒气冲天的时候,其实与自己个性并不相合.二师弟韩君平最像师尊,且犹有过之.其余师弟,是碌碌之辈.下山之后总算能随心所欲,可现在到了这异国他乡,还要学这些拘束的礼仪,实在令李沧溟很不高兴.
坐了好一阵,小圆才煮好茶水,端上茶碗来.李沧溟皱着眉头,一直听她叨叨茶道,说什么四规七则,和,敬,清,寂.茶喝完了,小圆居然要求李沧溟夸奖她,李沧溟强自忍耐,却不知道从何夸起.小圆看见他脸憋得通红,不禁吃吃笑了起来.
李沧溟有些怒了:“要我夸什么呢?“
小圆正色道:“就说茶水好喝啊,谢谢招待啊.这样的话就行了.“
李沧溟摸摸脑勺,道:“茶是好喝,不过我不高兴.“
小圆就又笑道:“以后你会习惯的.你本来就是个日本人.“李沧溟听了,心里更是烦躁,腾地站起身来.小圆望着他道:“你不信可以去问你师父,还有宫主.“
李沧溟冷冷回道:“我李沧溟生是大明的人,死是大明的鬼.“
说完,夺门而出.小圆望着他的背影,笑成了一枝花.
李沧溟冲出舱门,疾行几步,就到了甲板之上.此刻船正行驶在海岸边上,乘风破浪.右手边上海水一望无际,左手边上,海岸线曲曲折折,还有些捕鱼的小船或停或行.身边数丈外,有两个日本武士正在大声说笑.偶然有大风吹至,他们便大惊小怪,叽哇乱叫.
这时小圆也走到甲板之上,与李沧溟并肩而立,面向大海.海风吹乱了她的头发,撩拨在李沧溟脸上.
“主人要是不想学,可以不学.“小圆说.
李沧溟鼻中哼了一声,道:“不要叫我主人.“小圆嗯了一声,低声道:“是,沧溟大人.“李沧溟再哼一声,问:“那个什么柳生,伊藤,什么时候可以见到?“
小圆道:“船到了江户,坐马车半日便到.他们全都在京几周遭.“停了一停,小圆又道:“这两人都是将军府的人,想要近他们身并不容易.比剑的时候主人不要心慈手软,即使对方是个孩子.“
李沧溟一听,奇道:“哪个是孩子?“
小圆道:“十兵卫.他还不到十岁.“李沧溟道:“十岁不到的孩子,你要我去和他比剑?“小圆点点头:“所有人都说他的剑法已经超过了他的父亲.现在他是家光大人的随身书僮.“
“伊藤一刀斋大人嘛,谁也不知道他多大年纪.他最擅长的是拂舍刀,听说还自创了无想剑.他有一把宝刀,削铁如泥.他们不但是剑客刀客,还是兵法家.你一定要平心静气,不要急躁.“
李沧溟静静听完,点了点头.小圆笑道:“你还记得我问过你,武藏大人与小次郎大人的比试,谁会赢么?“李沧溟想了一想,还是摇摇头.
小圆道:“你自己都说了,武藏大人城府深,极擅长隐藏自己.小次郎大人你没有见过,他的剑法虽然非常厉害,但是年纪大了,而且还很急躁,所以我认定,武藏大人一定会赢.“
李沧溟道:“你是怕我输,所以一直要我学习这些修身养性的茶道,花道?“
小圆摇头道:“不是的.他们不会要了你的性命,你也不会杀生.我是怕以后.“
李沧溟眉头一紧:“什么以后?“
小圆闭上了嘴.脸上又现出悲伤的神色.李沧溟瞥见她这样伤感,知道她是怕自己死在胡不归手中.看到她眼泪将要流出,便一把将她揽在怀中.小圆温顺地靠在他怀里,喉咙里呜咽着.
李沧溟笑道:“你是不是想太多了.“小圆摇摇头,咬着嘴唇.李沧溟想安慰她,不知道从何安慰起.海面上海风虽大,却并无波澜,远处的白云深处,仿佛有一张脸.看不清楚面貌,却不得不让人毛孔紧闭,眼瞳收缩.
那个视杀人如草芥,深不可测,就连师尊也吃了大亏的人,正在等着他.
整整一天,李沧溟和小圆都在居室里坐着.房间内的光线愈发昏暗,小圆在怀里,李沧溟的心,飘到了万里之外的西域.
他用不用兵器,用什么兵器,擅长什么武功,都不知道.不用多久,李沧溟就要一个人远赴西域,去领教那西方世界中,至高无上的佛门武功.
如今美人在抱,未来生死不知.
天色终于全暗了下来.小圆自他怀中挣脱,又听到她的笑声.李沧溟好想问她在笑什么,她却没有给他机会,她走进走出,忙乎好一阵,最后拿来了素食,一口一口地喂他.
李沧溟没有拒绝.在黑暗之中,他觉得他已经完全静下了心.
船向前行驶着,终有一天会到终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