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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我的初中生活

几年前,我从北京到来家过春节,在县城发迹了的初中同学郭大胖,召集大家伙聚会。我来北京上大学之后,再也没见过他,算起来也有十几年了。春节回家关于他的故事已经成为人们酒桌上的谈资;比如说他阔气,在县城里横着走,局长以下的官员都懒得用正眼看;又如春节拿出十万的巨款与族里的亲戚打牌,谁赢了算谁的。谈起钱财便两眼发光的乡下男人无比夸张而羡慕地说,半个县城都是他们家的哩。耳朵里塞满了这些故事,不言自明,这位在初中成绩差的一塌糊涂的同学如今在县城的确有钱有势了。

大年初三,我和建峰、明春三个一起到了县城,各自拜访走亲访友,晚上六点同赴郭老板的饭局。到时,一个大包间里面早已经七七八八坐了好些人,围着一个郭大胖说笑,见我们来了,大胖站起来,移动小山丘一样的身躯,指着我和建峰大声说道,你们两个首都来的,快赶里面请,当初就数你们成绩最好,来,来,一会儿杨校长和张老师也过来,你们挨着他们坐,多灌他们几杯。说着又嗔怪我们往年回来不来找他。明春被凉在一边,只好悄无声息地找个做自己坐下来。胖子说话高声亮气,把包间都震得回响,脖子上呆着一串手指粗的大金链子,手里握着一个诺基亚镀金的手机。我们坐下后,和其他同学打过招呼,大家都以胖子为中心说话,我和建峰在一遍静静地听着。胖子用土话绘声绘色地讲述他到美国旅游的经历,跟着他们混的好几个同学争相溜须。一会儿,张老师赶到了,他如今是做了山砀中学的校长了。另一个杜老师也赶到,如今退休了。当初的杨校长珊珊来迟。大家起立相迎,胖子特意到门口迎候,往里面让。校长比以前大约更胖了一些,更老了一些。还是一脸的横丝肉,眼睛眯成一条线,从我们脸上扫过去,落在我的脸上,问道,邓雄才吧,在北京混的怎么样?买房了吗,自己当老板还是上班?过年也开个奔驰宝马回来衣锦还乡。没等我回答,便居中坐而坐,说道,我带的学生里面,发了财的都是成绩不好的,当时没少挨我打,回来都要请我喝酒要感谢我。指了指郭胖子笑道,你当时成绩屁屎一样臭,初中毕业证的都快拿不到,现在成了全县的名人哩。

桌面上来十五六个大盘大碗装的菜,老板烫得滚烫的米酒。觥筹交错,席间自然提提起了初中生活。胖子说,他和几个同学上课被某老师痛责,心怀怨恨,放学后,用敌敌畏拌了谷粒去毒那老师家养的鸡。张校长接口道,把我家的鸡毒死七八只。我当时还莫名其妙。校长哈哈大笑说,我捉住一个一审就把你审出来了,你要是当时咬死不不认,我当时就能把你们开除了。校长虽然如是说,我们还是小孩子的时候就明白,老师们是不敢把胖子怎么样的。这也是胖子之所以成为郭大老板的关键。其他同学少不得附和,跟着胖子一起回忆初中生活。在我看来,这些不痛不痒的回忆根本不能代表真实的初中生活,他们不住校,不在学校吃饭,怎么能够体会其中的滋味呢?能够真正回味其中滋味的同学今天没有来,他们能够笑着回忆当年的这段生活吗?我不知道!

酒席散去,我和建峰、明春回到小旅馆,我们一起住了一个三人间。靠在床上,建峰抱怨说,他以后再也不会去看老师了,老师们越老越老于世故,早就炼就了火眼金精,根据学生混到不同的地位给予不同的脸色。他们一行去看高中的班主任,其中一个在部委工作,老师一口句部长长部长短,甚至谄媚的味道。而对一个混得不好的同学只说了一二句话。

明春师范毕业初中当老师,我和建峰都笑他不要误人子弟。明春苦笑道,我们乡下老师苦的很,一月一千赚一千多,出去打工的一月还能赚三四千,谁能看得起我们。家长有两个钱都把小孩送到县城读书了,在乡下中学读书的不过是混个毕业证,认几个字,老师和学生都清楚这一点。我们也不管,爱听不听,课后爱干什么干什么,学生都有自行车,也不再在学校吃住。我们也落得清闲自在,没事就在一起打麻将赌博。

明春叹道,想想我们上学那会老师多威风,从食堂窗口望过去,做老师饭的小锅里的米饭白花花的热气腾腾,灶上的菜碗都是油汪汪的。老师给五两饭票,卖饭婆子便使劲地用饭勺给满满地打了半盆,足够一家人吃。那个时候,连做梦都想做老师。

建峰笑道,你们村有几个好像经常挨老师揍,早操的时候,动不动就被叫到队伍前跪半节课。

明春说,你说明华、明伟几个,他们经常因为走私(在附近农家吃饭)揍得七荤八菜的,当时他们准备好了麻袋木棍,准备报复几个打他们最凶的老师,一直没有动静。后来我问他们为什么没有动手,他们说派出所的人那几天啪啪在操场上练枪,心里突然害怕了,就不敢动了。

明春对我笑道,你在初中也算是全乡的名人,哪村的父母都知道你成绩好,山砀中学一直把你当榜样教育后来的学生呢。你对初中的记忆该是美好的吧。

我摇摇头,对他们说,恰恰相反,我的回忆,一是饥饿,二是压抑。

对我而言,我一直不太愿意回忆这段生活,在青春萌动、浮想联翩的年纪,对美好的感受和想象突然被扼杀了,戛然而止,你不得不面对一个灰暗、单调、压抑的世界。

公元1990年,十三四岁的我从流坊中心小学毕业,在家帮着干了一个暑假的农活,晒得跟黑碳一般。九月份开始到山砀中学上初一。学校在流坊村外的山野上新建不久,在拖拉机的土路的一侧用青砖盖起了长条形的二层教学楼。穿过坑坑洼洼的操场对面的山坡上则是长条形的学生宿舍。操场的东侧是单身教师宿舍与食堂,教学楼不远的西面的山坡挖出一片平阔空地来,盖了两溜长条形的房子,一排是居室,一排是厨房,这是给学校有地位带家属的教师住的。学校西南两面都是山野丛林,松树、杉树郁郁葱葱。校门在北面,四个朱红的大字:山砀中学。沿着马路用石头砌了一溜围墙,上面用石灰涂写了白色的大字,什么十年树木,百年树人之类的标语。校门正门对面,马路的另一侧是派出所,两扇大铁门,圈着偌大的院子,一座四层的楼房,几间平房,院子里总是停着几两绿色的三轮摩托车。嵌在墙壁上的警徽格外的凶猛。派出所往东去不远处便是乡政府大院了,两边的墙壁上挂着七八块木牌子,其中有一块山砀乡人民公社的木牌子。

我对寄宿生活并不陌生,先前从离家二里的荷塘小学考入离家十里地流坊中心小学,有过一年的寄宿生活。一周回家二次,扛米拿菜,家里扛来米到食堂换饭票。食堂不卖菜,只有从家里带,天热菜容易馊,学生们通常从家里带来腌菜。用辣子炒了,放几片肥肉。吃了十几顿之后,开罐一闻味顿感恶心作呕;如果腌菜里多放猪油和肥肉,简直是奢侈的享受了。有疼孩子的父母隔几天送来青菜或鱼肉,同宿舍的学生馋得口水直流,恨不得偷摸摸把他的木箱撬了。有的学生忍不住拿饭票到街上小店里去换烧饼油条吃,或者换炒菜吃。

开学头一天,父亲攥着收费单,气得跳脚骂娘,额头青筋毕露,集资!集资!这个也集资,那个也集资,简直是要喝人的骨髓,哪有种田人的活路?!从我二哥上初中起,学校便向学生集资建新校,每年每人40块。粮食一百斤不过卖三十几块。人民教育为人民,钱自然也是人民出。骂娘归骂娘,父亲无可奈何,只得给我准备学费。

晚上特意把我叫到神龛下,严厉而又郑重其事地教训道,老子砸锅卖铁踮起脚跟来供你念书,你要发狠争气,苦上三年,考上师范或中专,吃上公家饭,也换一身皮;你又不是不晓得种田有多窝囊多艰苦,随便一个什么人就能骑在你脖子上拉屎拉尿。老古板说的,吃的苦中苦,方为人上人。要不要回家扛锄头全凭你自己。

我用扁担挑着行李去学校报到。一头是用蛇皮袋装的二十几斤的大米,一头是桐木箱子,上面捆着一个草席,里面装这脸盆毛巾药膏牙刷饭盆条根等物,手里提着一罐腌菜。希里晃荡地响了一路,走得浑身大汗淋漓,脑袋上抹了一层细细的白盐。

到学校,教学楼走廊里摆上八九张桌子,班主任坐在后面收费给学生报名。报了名,到食堂称了米,换了饭票。刚出来,便见操场上几十个新生拨腿狂奔往宿舍方向去。有人喊开了,赶紧去宿舍占铺,去晚了没地方睡觉咯。我扛着箱子,拖着扁担跟了上去。

宿舍大三间,中间是女生的,两侧一间是初三男生的,另一间是初一初二男生的。从门口往里面探头一望,好家伙,沿着四面墙搭着上下两层的大通铺,突兀地出现在眼睛里。中间的空地密密麻麻摆放着大小高低不一的木箱子。新生们爬上爬下想着空地用席子占下来。哪有空地方?有人便开始骂娘,把旁边的席子扒拉在一边,把自己的席子铺下去。

我在门口的空地挤出一点空间把木箱放下去,在墙角一处一尺来块的空隙里把草席放下。宿舍闷热异常,我慌忙出来凉快。过了没多久,百十个学生狼奔猪突地奔向宿舍,慌乱地跑到各自箱子边开了锁,拿了饭盆飞奔向食堂。

开饭开饭,赶紧排队。赶紧排队去。

我大吃一惊,吃食堂买饭何以要如此争抢!

从食堂买饭的窗口歪歪扭扭地排起了一条长龙,窗口七八股小队伍在拼命的往窗口挤压,狂龙搅海一般,哄闹和尖叫不断。女生和新生是不敢上前去挤的,只能在队伍的后面吆喝和咒骂,发泄不满。有些老师端着大盘去食饭打饭,对此视而不见,从侧门进去了。这时,突然有人喝叫一声,卷毛来了。侧着身咬着牙往里挤的男生们霎时一哄而散,惶恐地扭着头四处查看。有几个胆子大趁机挤进了队伍。很快又人反应过来被人诈了,骂道,哪个王八蛋乱叫哇?窗口便复又挤作一团。一会儿,窗口的挡板拿开了,开始卖饭了。只见一个个学生抵着头,双手护着饭盘,从人丛之中钻出来,脸上得意洋洋。我一时觉得不知所措,站在队伍的后面看着。大约过了半个小时。窗口终于没有人插队了。队伍这才缓缓地开始蠕动。等我挪到窗口时,从齐脖高狗洞大小的窗口往里面望去,灶上两口锅,一口大,一口小,大锅只有一层锅巴。小锅里还有半锅白灿灿的米饭。两个婆子靠在灶边闲扯。窗口用两条条凳架着一个直径一丈的大箩兜,一边站着一个婆子用饭勺打饭。饭勺有五两、四两、三两的。箩兜已经见底了,连热气也不冒了。两个婆子一面聊天,一面接了饭票,随手在箩兜刮了几刮,哐当一声扣在伸进去的盘里。我过了好些时候才知道,她们都是大有来头的,都是学校老师的媳妇。一些老师在学校教书,媳妇在农村种地,弄到食堂买饭,再也不用下地打赤脚晒太阳了。我端着饭盘回宿舍时,走廊边还有不少学生蹲着或站着吃。有个初二的高个男生正在里面发飙,把一张草席丢在一边,一面恶狠狠地骂道,王八蛋,敢动老子的地盘,老子去年就睡这里。敢跟老子争,打不死你。一个怯生生的新生把席子卷起来,犹犹豫豫不知要铺在哪里,一副要哭的样子。我开箱子,挑了几勺腌菜便端着盘到走廊吃饭。很多初二的男生吃完饭,用舌头把饭盘和勺子舔干净了,便回宿舍放回箱子里。见我一脸的疑惑,有人男生讪笑道,看什么看,用不了多久,你就回跟我们一样。

食堂傍边有一个深井,要长长的绳索才能把打到谁。食堂的大水桶自然不会给学生用。学生们也绝不可能从家带这样的桶。想洗碗的新生们在井边盘桓半刻。有几个人跑到水田里,沟渠里有干净一些的水,便刷洗了盘勺。于是一群群新生们跟过去洗涮。过了十几天,沟渠的底部全是发臭的饭菜,再也没法洗了。很快不少新生们也学会用舌头清洗盘勺了。刷牙洗脸也是,刚开始,早期还跑去刷洗,水臭了之后,再也没人去了。从此初中三年我再也没也刷过牙齿。有一段时间我奇怪老师们怎么不到井边打水。原来山坡上住着的老师家家都打了压水井。至于单身教师,自然可以随便去压水井提水。

全校四百多人,却没有盖一间茅厕。男生们便在宿舍和教学楼傍边的林子里解决。村民在不远处盖了土坯茅房,一间只能蹲一个人。女生们怎么解决我未曾留意过,但我想多半讲究不了。大约大小解得叫一个伴,相互放哨。一阵风从林子里刮过来,夹着浓烈的骚臭味,人习惯以后,便不在有那么强烈的反应了。

打晚饭还是如此,这里的五两饭比流坊小学食堂少多了,根本填不饱我的肚皮。我蹲着吃饭时,从宿舍后面三三两两地转过来一些学生,吹着口哨,一副志得意满的神态。有几个初二的男生咕噜道,妈的,他们走私去了,就我们老实,在食堂吃喂猪的饭。我头一次听到走私这个词,不解其意。同村只有一个人在读初三,见不着人影,无从打听。后来建峰从他同乡口里打听了,走私便是偷偷跑去附近的农民家里吃饭,可以用米,也可以用饭票。菜里有肉,饭给的比学校多,而且都是自家吃的晚稻。不似学校给我们吃的米都是粮站换来的陈米。学校称之为走私,严厉打击。

宿舍九点半熄灯,睡觉可谓壮观,上下铺二百来号人叠罗汉一般躺下去,一人只有一尺来宽的空隙,连翻身都很艰难。房间像个闷热的蒸笼,空间都散发出来的都是汗臭味道。学生们脱得只剩一条裤衩躺着,在草席上烙烧饼,哪里睡得着?上铺吱呀乱响,我很担心床铺塔下来。这时我才明白初二男生们说的,窗口和门口是神仙地,在这样的环境里,能够享受一丝丝凉风,岂不是神仙享受。七八个睡不着的男生笼着一柱电灯光,围在一只木箱子周围玩三十二张,赌注便是每人兜里的饭票。到半夜时,学生们沉沉睡去,磨牙的、说梦话的,放屁的,站在窗口往外面走廊上撒尿的。种种状况不一而足。我在墙角的位置在冬季便占尽了便宜,这是后话。

学校一共六个班,每个年级两个班。我应该升学的成绩最高,被班主任任命为学习委员。坐在后面角落地的一个胖子被指派为班长,他便是郭胖。下课的间隙,我给班主任递了一张纸条,说食堂买饭难,没秩序。大意写得,小者打饭切莫前,被挤被踩被人管,不似学校来念书,倒似猪群争食吃。班主任诧异于我的文字,不过淡淡地说,校长还没来得及安排老师值班。学生们都学聪明了,把饭盘带到教室,一下课便冲到食堂去占位。大约一周左右的时间,窗口还是揉面一般挤作一团。我正在队伍后面,心里忍不住也想跃跃欲试。端着盘子走出队伍。突然窗口插队的学生作鸟兽散,一个张着黄色卷毛的年轻老师猛冲过去,捉住一个瘦小的男孩,老鹰捉小鸡一般提起来,往地上一掷,一声怒喝,跪下,啪啪甩了两记响亮的耳光。这老师用手一指跑得慢的几个学生,断喝一声,你,你,你,都给我跪这里。几个人垂头丧气,和挨打的学生并排跪下去。我这才发现挨打的学生是我们班的康春华,脸上分明有五个指印,一副倔强而委屈的模样,眼泪在眼圈中打转,嘴唇哆嗦着。他大约也忍受不了漫长的等待,比我先走一步。这老师凶狠威严的目光从男生脸色扫过去,我顿时感到一阵悚然,慌忙躲进队伍的后面。卷毛老师又厉声喝道,我看谁敢插队?让你跪到站不起来为止。手指一点跪着的几个,等买完饭,才准你们起来。背着手若无其事的进厨房。杀鸡骇猴,学生们开始规规矩矩的排队了。过了十几分钟,除了春华,其他三个跪着的学生探头探脑左顾右盼,见没有动静便站起了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一面悄悄地咒骂几声,一面偷偷地钻进队伍的后面。他们大约都是老油条了,只有春华还老实巴交的跪着。等我排到窗口时,里面卷毛老师和婆子们正在说笑。我听见一婆子笑道,你算什么,人家郭师母什么没见过?我大约知道是村里大人们讲的那类的笑话了。我才知道这便是学生称之为卷毛的有名的老师,教初二的政治,大约是姓龚吧。

我本想拉一把春华,但又胆小害怕被牵连。从此我把插对的念头都打消了,老老实实的排队了。我面皮薄,受不得当众挨打出丑。

然而我很快就尝到了被扇耳光的滋味。

晚自习班主任叫我负责教室的秩序,七八十人大班,学生们像脱缰的野马,嗡嗡响成一片。我站起来制止,大声喊道,不要吵了,不要吵了,坐在教室是来看书的,不是来说闲话的。喊了几声,教室突然静下来,我居然有这样的威望,心里不禁有几分得意。我坐在中间靠左的位置,前面的学生们们都掉过来往后看。我也不由地扭过头去。只见校长从教室后门转过来,径直向我走来,沉着脸,眼睛眯成一条缝。我正要向他说明,他突然抬手一记耳光打得我猝不及防。我心里顿时充满委屈和愤怒。其他学生门也大觉得意外,也无不悚然。校长可没工夫理会我们的情绪,背着手巡视了一圈走出教室了。校长的两个手段名闻乡里,在流坊读五年级的时候我便听说了,男的扇耳光,女的180度即掐住手背上的皮旋转180度。想不到班里竟是我第一次领教校长的手段。经此大挫折,我再也不愿管班里的事务了,后来郭胖管得如鱼得水,罚站,罚出教室,罚钱,俨然是一个老师。

有的晚上,学生们正在教师里上自习,从派出所的方向传来鬼哭狼嚎的声音。学生们纷纷扒在窗台往派出所楼上看,一面兴奋不已地叫道,派出所在审犯人哩,派出所在审犯人哩。第二天上午课间,有学生喊道,派出所抓人回来了,快去看咯,学生们纷纷涌出校门去看。我们赶到时,人已经被压进大楼了,一个高大凶猛的联防队员见学生围拢来看,地上捡起砖块不管不顾的扔来,学生们慌恐逃命。后来我听说初二2班的一个男生的哥哥被抓了,大约是砍了大队的衫树盖房子。要罚一两千块。路上碰到他,他眼神时而发呆,时而发狠。似乎要跟谁拼命一般。

我渐渐地适应了这种生活,这天晚自习放学,我和明春几个同学往宿舍走,走到坡上时,只见林子中几道灯柱摇晃,传来一阵阵严厉呼喝之声,跑,看你们往哪里跑。紧接着是一阵嘈杂的脚步声。

明春无不悚然对我说,老师捉走私呢。

林子里的骚乱声渐渐远去。我们回到了宿舍,灯已经熄了。月光从大门和窗口漫进来,学生们趟在床铺上嗡嗡的聊天,上铺两个男生密谋要到附近的甘蔗地掰甘蔗吃,或者到远处瓜田偷西瓜吃,听他们的语气,很有些学生得手了。下午放学后或吃完饭,学生会拿本书到山野看转悠,有的卖力看书,有的消磨时光。沿着山野漫无目的走,总能看到这个村或那个村的甘蔗地、瓜地、果树。对没吃饱饭的小孩们说,这是一种莫大的诱惑。学生们渐渐睡去之后,有几个学生打着手电,鬼头鬼脑进来。爬到上铺之后,我听见其中一个埋怨,妈的,狗子被捉走了,八成把我们供出来。让你不要带他,你偏要带。另一个说,捉了好几个,卷毛一审,谁能扛的住,天王老子都给供出来。被捉的学生何时回来我就不知道了,我已经睡了。

第二天清早,做早操后,队伍收拢,预期的节目开演了。校长站在旗杆下,脸上似笑非笑,一连点了八九个人的名,喝了一声,都给我站到前面来。被叫的个个脸色蜡黄,抵着头走到前面。校长又说,十秒钟,自己动手捡小石子,挽起裤脚来跪在上面。他们乖乖地捡了石子,裤管挽过膝盖,跪在上面,各个低着头,默不作声。校长特意点了一个叫康大树的初三学生,说他屡教不改,再捉到一次便要将其开除。继而校长又对下面的学生训话。问我们是来奔前程的还是混毕业证的。你们父母把你们叫给学校,老师就要对你们负责,严师出高徒,将来你们出息了会感激我们的。有的学生好吃懒作,跑到私人家里换吃换喝,你们父母把你送来就为了吃饭吗?吃出问题了算谁的。回去问问你们父母打你们罚你们有没有道理。校长口才很好,滔滔不绝的说了半节课,我们都深以为他们不对。是不该走私的。散会的时候,我们进了教室。从窗口望去,这些走私犯仍旧在旗杆下跪着。下了早自习,被批准站起来,被班上的同学架起来走进教室。他们已经站不起来了。

这次把他们示了众,走私犯们收敛了,食堂排队的人更多了一些,有老师来值日便规矩排队,老师走了依旧在窗口一团混战。几个师刚分来的老师也被安排值班,还没学会打学生,学生们也不怎么怕他们,照插不误,而他们站着看了一会也便走了。

食堂的饭格外地难吃起来,沙子明显多了,并且明显能闻到馊味,显然拌了上顿剩下的馊饭在里面。有一次我排在初三高个子男生后面,他恶狠狠地说冲婆子嚷道打一斤,用明显不满的语气瞪着婆子说,越打越少了,剩下饭馊了再拌给我们下一顿吃。婆子瞪起眼珠来喝道,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拌馊饭,有意见对校长说去。喃喃呐呐不肯罢休,见她抬出校长来,男生顿时矮半截了,端了饭盘自顾自语地骂道:等老子拿到毕业证了,放把火烧了你狗日的食堂。

我再不愿意早早地为了买饭排队。有几次端着盘来饭已经卖光,而小锅里还有半锅热气腾腾的白米饭。我们在窗口抗议,要求卖我们小锅里的饭。一个婆子白了我们一眼,想得美,还有老师没打饭呢。粗暴用挡板挡住窗口。有人使劲地敲着盆,叮当乱响,一面大喊到叫,老子走私去了,看你门能说出什么来。然而像我这样老实的学生,也不知道到哪家去走私,只能忍饥挨饿了。

一天中午,明春神秘兮兮地拽我起来,说有大好事。拉着我顶着酷毒的太阳,悄悄地转到食堂后面。我正要问什么事情,只见一米多高的窗口陆续钻出几个人来,个个手里都拿着几张脸盆大小的锅巴,跳下来之后,其中一个掰了两块手掌大小的给明春,他是明春的哥哥,明春给了我一块,我们找了一处背人阴凉处异常珍惜的吃起来。锅巴大约有一寸来厚,糊烤的焦黄,吃起来咯吱咯吱的脆响,简直是美味珍馐。不知道是哪个天才最先发现了这样一个大宝藏。

明春又和我分享了一次。我们再去的时候,这些熟手从窗户钻出来便骂娘。说,婆子坏透了,发现了我们来偷锅巴吃,便把锅巴泡的湿透了。后来明春哥哥告诉他,婆子们把泡了的锅巴卖给附近的农民喂猪。她们是绝对不会让学生占到便宜的。

期中的时候,校长宣布全校大劳动,所有的学生全部回家把簸箕、镐头、铲等工具,任务是挖山和平整操场,班主任领回任务,分到每个组,用石灰标了界线。学生们在操场热火长朝天地开干,不时有派出所和乡政府的干部站在高处看热闹,一边抽着烟,一面对这个壮阔的场面评头论足。学生们干的满头满脑都是泥土,实在太累了,沾铺子便能睡着。第三天的时候,初三2班有一次骚动起来,有个女生挖出一块玉来。她的班主任飞奔过去一把夺下,说这应该归学校。女生心有不甘地跟他吵了几句,学生们嘀咕着发表自己的意见,校长带着卷毛和其他几个老师来镇压。终于把骚动平息了。

冬天来了,宿舍冷得像个冰窑。学生们平素把不满发泄到门上。漆成绿色的门早被踢得百孔千疮,蒙窗户的薄膜也被扯得一条一块的,半夜寒风往里面呼呼地灌。把门撞得哐当直响。老实的弱小的学生被排挤到窗口和门的位置。上铺的学生起夜也不愿下来,站到门口,扶着墙只顾往外面乱射。而学生即使起来了,不过站在台阶上往沟里射。整个冬天走廊便秽不可闻。连值班的老师也不愿来了。有时侯,林子里传来小孩啼哭一般的狼嚎,更是叫人胆颤心惊。

有一次在宿舍里,有个男生说他傍晚看到卷毛从林子里出来,踩了两脚的屎。在草丛边一面使劲擦,一面在哪里骂娘,形容的惟妙惟肖的,满宿舍的人狂笑不止。上铺有人笑得大跌,差掉摔了下来。

期中结束时,有学生在宿舍喊道,快去看老师分米。食堂关着门,学生们扒着门缝往里看,老师们挑着大箩筐在里面分米,一人分几担。我们于是知道学校从我们嘴里抠出来的米是作为婆子的工资和老师们的奖金。

初二时,有个油头粉面白嫩嫩的外号叫台湾佬的同学和我同桌。因为他的台湾亲戚给了他家很多钱,因此他格外阔气,每个礼拜家里给零花钱超过十块,吃住在流坊的亲戚家。大约找了老师的关系才和我同桌。平时课桌里塞满了各种小吃,蚕豆,糖花生、糖果,上课时不停地偷偷地吃,课间和下课身边围着一群同学,走哪里跟到哪里,巴巴的等着把打赏几个。台湾佬成绩极差,不愿看书。跟我坐一起是为了抄作业和抄卷子。少不拿小吃贿赂我。而我在半饱半饥的时候视之为美味珍馐。也以此来要挟他。

卷毛给我们上政治课,喜欢讲共产主义,说最终的按需分配,要什么便给什么?有个男生问,要一个老婆是不是分配一个老婆。卷毛也不太确定,挠挠头笑道,应该是吧,男生又说,要是人家不愿意,怎么办?卷毛答不出来,把眼一瞪,说,屁大的小孩,不想这念书尽想着老婆的事。有学生又问,要是按需分配,读书好坏都一个样,谁还发狠读书?卷毛喝道,现在离共产主义还远的很呢,你们这辈子能不能赶得上不一定呢。虽然是师生之关系,打起人来照样六亲不认。数学老师上了年纪,大约打不动人,不过很善于凿爆栗,被凿过的学生头顶坟起一个小包来。考试时,老师们开始罚款了,考的差的同学交的罚款奖励考得好的,毋庸置疑,我是这个政策的最大收益者,每次考试竟能赚到一两块,我得了钱中午跑到小买部买了五毛钱一袋的蚕豆或糖花生,独自一个人远远地躲进树丛的荫凉处,一个一个掏出来小心翼翼地细细地嚼着,不肯随便吞下去,一袋零食吃一个小时,觉得是莫大的享受,决不肯与别人分享的,就算是亲弟弟。

因为对食堂的饭日渐不满,我终于抗议了。我没有跟她们打嘴仗,而是编了一首顺口溜,大约是这么几句。

卖饭婆,真可恶

五两票,四两勺

一个黑心真歹毒,两只眼睛放凶光;

饿得老子叫爷娘,从此害怕进食堂。

夏有馊饭冬有沙,不准走私只吃它,

路漫漫,水迢迢。可怜我,谁知晓。

我开始对班关系好的几个同学唱了,竟然很快全校流传开了,我于是隐隐地感到不对劲。果不其然,顺口溜传到校长的耳朵里了!一天晚上校长在教师外冲我一点。我脑袋嗡地一声便大了,心想完蛋了,后脊背开始发凉,要是被校长开除了,父亲不得还不得气死。我又恐惧校长打我。提心吊掉胆地子走出教室,来到校长面前垂着头。校长冷哼了一声说,老实交代干了什么。我知道瞒不住了,便说把编顺口溜的坦白交代了,我突然意识到闯了一桩天大的祸事。校长上下下下打量我问:问什么要编顺口溜。我说,吃不饱,有时买不到饭,只能挨饿。校长严厉问我知不知道这是什么行为,这叫造反,比走私严重多了,要不是因为我成绩好,早把我开除了。我一听不会开除我,心里稍微踏实一些。校长突然温和起来,说,有意见可以找我来提,不要搞这些歪门邪道。我慌忙点头不止,如逢大赦。然而,祸事终不能这样消弭。我们班主任老婆正在食堂。同村的一个老师的老婆也刚刚弄进食堂。班主任从此对我态度明显改变多了。而我村里见了面和我热乎说话的,我称之为某婶的女人,时至今日对我还一肚子皮的气,我上大学的时候,据说学校还有学生唱这首顺口溜。

初二开始,县教育局组织全县各科目竞赛,各中学选拔尖子生前去参加,这可是打牙祭的好机会。头天下午赶到县城,住一晚上,吃完中午饭再回来,三餐加住宾馆,简直是盛宴。通常由年轻老师带队,花钱大方,到小馆子里点了五六个菜。任我们大快朵颐。我记得年轻的物理老师带我们四个去竞赛,晚上到小馆子吃饭,馆子的规矩吃饭时随便添,并不单收钱,只是我们四个学生格外地能吃,把老板给晚上准备的所有米饭都吃光了。老板觉得很吃亏,第二天中午我们再去时,给我们端了大盘米饭,告诉老师,再多吃就要收钱了。每次进饭店我们都要吃到肚皮发胀,塞到喉咙口这才罢休。晚上住安乐宾馆,5块的标准间,一人一张床,被子也没有味道,可以随便在床上翻滚。至于竞赛的成绩,老师比我们关心多了,我们倒不是很期待。另一次竞赛,由一个年老的老师带队,偏他记错了日子,早去了一个礼拜。到县城是太已经黑了,他也不安排我们吃饭,领着我们马不停蹄的赶回学校。九点多钟,个个饥肠辘辘,他带着我们带他家里吃了点剩饭剩菜,每人每分到不过一碗,哪里吃的饱?我们便极为痛恨他,疑心他另找了发票找学校报账。

下半学期,烦恼突然就出现了,我开始留意班上的一个女生来,满脑子她的一举一动。她得了感冒,咳嗽一声我心里便一颤。无论我怎么努力把她从脑中赶走,挥之不去。没有办法集中精力,于是我很害怕,很痛恨自己。我偷偷地找了年轻的化学老师,告诉他这个秘密。他叫我跟另外一个老师我学气功,说可以集中精力,心无旁骛。每当这女生甩着一条黝黑的长辫子从我跟前走过去的时,我的心扑腾腾地剧烈跳动。我不知道如何应对,我当时想,这大概是我堂哥所说的,小公牛到了年纪,骚哄哄的到处找母牛。我慌恐不安,害怕成绩一落千丈。我知道这个女生的母亲是副乡长。有时我们跑到政府大院去上厕所时,路过她家,认得出他母亲来。有个星期三的下午,我回家拿菜,进村便看见停着一辆吉普车,几个肥头大耳的干部叉着腰,对着村民吆喝,冲在前面便是她母亲,一个劲叫唤,跑的了和尚跑不了庙,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超生费不交,房子都给你扒了。指挥一个干部用晒衣的竹竿掀一所房子的瓦片,一面又问村长,他家的猪栏在哪里,把他家的猪捉去。

我于是知道他们是来抓超生的一个儿子的明宗。村长说明宗没养猪。这女人威胁道,让派出所天天来抓人,抓住了关一年半载。他们掀了屋顶一大片的瓦,终于悻悻地走了。村里人说这女人是有名泼妇狠角色,主管计生,每次抓超生都是冲锋陷阵打头阵。

我见了那个女生的母亲的嘴脸如此,便憎恶她们一家人来,突然对她竟释怀了,从此她在也没有盘踞在我脑中了。

进入初三后,我如老僧入定一般,只是一门心思吃苦中苦了。这一年中学校也曾发生过几年轰动的大事。先是一个学生到地里偷梨吃,被埋在树下的土炮炸断了脚;再就是分来不久的生物老师在课堂把另外一位外号叫宝贝的、有台湾亲戚的学生用一个漂亮的劈腿踢伤了,他老子从村里带了人打到学校来,不依不饶。另一件是一个倒霉蛋被教导主任一记耳光打得耳膜穿孔,因为他到瓜地偷瓜把书本丢了,书本却没写名字,瓜农捡到书本找到学校,让学校赔偿。晚自习时,教导主任挨个教室举着书本问:我在马路上散步,捡到一本书,谁的?一诈便把这个倒霉蛋诈出来了。如何善后,我却不关心。

派出所照样传来拷打的惨叫声;他们照样在学生上课的时候在操场练枪。这跟我何干?

课桌上落了一堆高高的课本、练习题、复习资料、试卷,等着我一点点啃完。每天早上五点就爬起来了,教室还没有送电,毕业班的学生们便点蜡烛晨读,晚上十点熄灯,从傍边的小卖部蜡烛看书到凌晨左右。总之除去吃饭拉屎睡觉便是机械地背书、做题。毕业班开始很明显的两级分化了,中游以上的学生开始开足马力冲刺了。一些等着那毕业证的学生便等着混完日子了。老师虽然因为作业考试或者回答问题打骂他们,然而也不十分督责他们,他们便早早地会宿舍赌博,或者到街上的小店用米换吃换喝。如郭胖子一般有大靠山的几个学生,不愁将来工作,到时自有安排。花衣服在街市和学校横着走,跟社会上的小混混没什么两样。

围着我有几个同学,我们较着劲看谁起得早,看谁睡得晚,到林子里看书时,也相隔不远,有时互相问难。有个叫戴志敏的同学想和我亲近,他比我还瘦,身体薄的像层纸,极为用功,只是成绩很一般,有时候看起来痴痴呆呆地,很多晚上,教师里还剩我们几个和他,我们去睡觉了,他还似雕塑一般坐着。他是庙前村的,在我们村子的上方,两个村子有一大片山挨着山,田挨着田,因为争水争山,我们两个村子结了仇,从未通婚。放牛的时两个村小孩相互丢石子谩骂打架。因而我们相互不怎么说话。有一天,我们在林子里捧着书对面碰上,他犹犹豫豫怯懦地对我说,你能和我聊会天天。我觉得他人很老实,便大度地点点头,他说他烦闷极了,满脑子胡思乱想,根本不能集中精力,坐在课桌上看书半天不知道自己看了什么。看了半夜全然不记得。他极其痛恨自己,觉得很对不起父母。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他,大约跟他敷衍了几句,我猜想他大概是惹上了我以前的那种烦恼。我于是心中凛然,生怕因此惹火上身。往后便小心躲避他。过了一阵子,在林子再碰上他的时候,他脸色苍白,对我说他读不下去了,他做了一件蠢事,要是让人知道了都没脸活下去了。然而他究竟做了什么事情也没跟我说。

晚自习时,我听到坐他正前方的女生对同桌说,中午午睡后,不知在哪里墙壁上蹭得屁股的全是鼻涕。

日子机械地一天天重复,而我也日渐变得沉默寡言,痴痴呆呆,村里人都开始叫我书呆子了。

中考终于结束了。那天从县里回来,下了汽车往回走,路过学校,沿着马路望林子去,抬头一看,天空湛蓝而辽阔,林子里一丛丛红的黄的野花,耳边响起鸟叫声和溪流之声。三年来突然感觉景色如此的美好!

父亲算盘打空了,教育局新政策,全县中考一百名必须上高中,在县城的一中二中分两个尖子班,以期高考升学率的突破。后一百名则录取中专师范,每家交500块赞助前面的100名。

万般无奈,父亲让我念了高中。这回吃住在私人家里,填报肚皮是不成问题了。可是那种压抑的惯性一如既往。当高考拿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整个人松弛下来的时,我们有几个同学在学校上方的纪念塔的台阶坐着,往学校看去,补习班的教室里灯火通明,从窗口望去,七八十人个个泥塑一般端坐不动,我顿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第二天我们走在校门口,一个衣衫褴褛的疯子口中念着英语单词颠颠倒倒走过去。他是八年抗战的老童生,八年补考未成而疯癫了,我突然有种劫后余生之感。

多年后的今天,我人到中年,为人父母,面对二岁多的女儿,从我口中说出去的竟然还是乖,听话,不准干这个,不准做那个,有时不加思索便举起了手掌。我每每反思,小时候的某些东西深入到血液里,如附骨之虮,难以消除。这样想时,寝食难安,难道要成了一种基因传给下一代?!

(后记:我决无谴责某些老师的意思,不少老师也给过我很多帮助,我记录这段生活,为的是不要遗忘和反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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