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年4月
第二天,我正准备去赶戈达尔明的火车,听到有人敲门。打开门,两个健壮的男人一起提着一只大箱子站在门口。
“您想把它放在哪儿,小姐?”其中一个问道。看出我的疑问,另一个补充道:“是阁楼上的东西,霍尼韦尔小姐叫我们给您拿过来。”
“噢,我明白了。谢谢你们,麻烦帮我搬到这里来。”我结结巴巴地说着,把他们领到客厅。
“另外还有一些照片,我们待会儿再过来一趟。”第一个说话的人开口讲道。
“我得走了,去赶火车,请把照片和旅行箱一起帮我放在客厅里,好吗?”
说完话,我离开了。“巴顿和霍尔克罗夫特”事务所在一幢雅致的乔治王朝式建筑里,位于戈达尔明大街的一侧。我还没来得及表明自己的身份就看见奈杰尔·巴顿从里面一间办公室里走了出来。
“我们一个小时后回来,桑德拉。”他对前台接待员说,然后带着我出了门走上街道,直奔“野猪头”餐厅。这是一家古色古香的老式酒吧,窗户镶着铅板,吧台周围站着几个人正低声交谈着。厨房飘出阵阵饭香味。奈杰尔挑一处高背橡木卡座,然后就去点饮料了。过一会儿他回来告诉我主菜有烤羊排和鱼肉馅饼可以选。通常情况下我会在午餐时间吃些清淡的食物,但我发现自己真的饿了,便欣然选了烤羊排。正如他之前说的那样,非常好吃。我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多久没有大快朵颐过了——大概从母亲去世以后就没有了——他也意识到我有多么享受这一餐。
吃干净盘子里的东西后,奈杰尔把它们堆到一边。“现在我们谈正事。”他说,“我想你没有找到遗嘱吧。”
我摇摇头,“只有一本邮储存折,一张房屋互助协会的股票收据,还有银行存折。但加起来估计也不超过一千英镑。”
他点点头,“在这些机构把钱交给你之前,你需要先出示死亡证明,还有我出具的律师函。除此之外就没有资产了?”
“有几件还算不错的家具我想拿去拍卖。不过我要留着那张书桌,但是不知道把它放在哪儿。”
“在你做任何事情之前,我必须先联系到你哥哥。”他说。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我哥哥?我是独生女。”
“你的同父异母哥哥,你父亲第一次婚姻的孩子。”他看着我一脸震惊的表情,“你不知道你父亲以前结过婚吗?”
“从来没人告诉过我。我只知道我父母都是晚婚,我的降生对他们来说完全是个惊喜,但我不知道我还有……”我还在试着消化这个消息,没有说出口“哥哥”两个字。“什么时候的事情?”
“你父亲战前结过婚,有一个儿子。战争结束他回来以后这段婚姻也走到了尽头。他的妻子又结婚了,带着孩子去了美国。天知道我该怎么找到他,虽然他被继父收养了,可如果他愿意的话,即使他在美国仍然可以继承这个爵位头衔。”
我依旧处于震惊中,父亲怎么可以和我住在一起那么多年,却从来没有提起过他的儿子呢?更重要的是,为什么他的儿子战争结束以后从未与他联系过?
“我会联系美国大使馆的。”奈杰尔说,“不过我倒是不担心,很明显你父亲想让你继承他仅有的一点遗产。”
“万一不是呢?”我想道,“如果法律规定长子继承一切呢?”一千英镑对我来说至关重要,尤其是在我前途一片灰暗的时候。如果事务所不让我回去工作,至少我还可以用这笔钱生活。
“如果他的继父依照美国法律收养了他,那么他应该没有这个权利了。”我说道,“因为他不再是兰利家族的人了。”
他说:“如果牵扯到美国法律,那就很复杂了。不过,这比我接过的大部分案件都要有趣。对了,你的实习工作比商业律师更有意思吗?”
“一点也不,基本上雷同,大部分都是产权纠纷案。”
“所以你选择当初级律师而不是出庭律师[19]?”他问道,“你想要平淡舒适而不是精彩的生活?”
我低下头看着老旧的橡木桌子。
“我当然很想成为一名出庭律师,”我说,“我是有一个还算不错的学位,可我的劣势不止一个。首先是钱,所有参加面试的事务所,在听到我是雨果·兰利爵士的女儿之后都表示很感兴趣,这意味着我一定和上流社会有很好的关系。等他们发现自己搞错了,我家一文不名便立刻没了兴趣。并且,我是个女人。上了年纪的事务所老板直截了当地说我在浪费时间。即使我成为一名出庭律师也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案件。言外之意就是没有一个称职的初级律师愿意把案子交给一个女人来处理。因为几乎所有的法官都是男性,大多数陪审团成员也是男性,他们当中没有人会把女人讲的话当回事。”
“荒谬之至。”奈杰尔说。
“但事实如此。”我说。
他点点头。“我也知道他们说的是事实,不过只要你通过了考试,还是有很多有意思的案子可以接,比如涉及公司法、国际法,以及刑法的案件。”
“是啊。”我给了他一个灿烂的笑容,“我还没有完全考虑好想做什么,反正先通过那该死的考试,对吧?”
“我相信你一定能拿下。”他的笑容似乎有点过于亲切了。
“接下来我们做什么?”我问道,“我是说关于我父亲的财产。”
“我去查看一下死亡证明,然后试着和你哥哥联系,如果你愿意,我可以派个估价师去看看你有什么东西值得拍卖。”
“你真的太好了。”
“如果我不好好照顾兰利家的人,我爷爷会杀了我的。”他咧嘴一笑,显得格外年轻。
一个善良、开朗、毫无恶意的年轻人。然而,阿德里安也拥有所有这些特质……我想人们应该从自己犯下的错误中吸取教训。
奈杰尔把我送回车站,我乘出租车回到兰利庄园。走进小屋差点被放在客厅里的两个箱子和一个棕色的大包裹绊倒。不得不承认,我很好奇这里面是什么。大概因为我一直在幻想,说不定失落的兰利珠宝就藏在其中一个里面。我扯下包裹外层的牛皮纸,竟然看到一张自己的脸。我大吃一惊,吓得差点没拿住这幅肖像画。然而更吃惊的是铭文上写着:“乔安娜·兰利。1749—1823。”
心跳得如此之快,我不得不坐下来仔细检查这幅画,这才发现细微的差别。她有一双淡褐色的眼睛,而我的眼睛是蓝色的。左脸颊上有一颗痣,鼻子也比我长。眼前这个人是我的先祖。意识到有个同名同姓的人长得和我很像,这种感觉很特别。也第一次让我确定了自己属于兰利家族,有权继承庄园那栋漂亮的房子。
其余几幅画也都是兰利家族祖辈的肖像,大多都黑乎乎的看不太清,我不确定自己是否想留着他们,但我应该留着,这是我与兰利家族过往唯一的联系。总有一天,当我成为一名富有的企业法律代表,有了属于自己的地方——一个有着通透的玻璃和现代家具,可以俯瞰泰晤士河的公寓。到时候,我要把这些肖像画全部挂在墙上,只为给客户留下深刻印象。但这些画像需要好好清理一下,经过几代的流传,它们被蜡烛熏烤,无人打理,弄得看上去很脏。
当我打开第一个箱子,发现里面有更多画作时,感到非常高兴。只不过这次都是些色彩明快的现代画。眼前是阳光灿烂的意大利,古老的石制建筑,黑色的柏树。我读出其中一幅画角落里的签名:雨果·兰利。所以父亲确实曾是一位画家。更重要的是,他很有才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让他放弃了?
我把画像单独搁在一边,打算拿给奈杰尔看。如果能咬牙把它们也卖掉,或许能在拍卖会上赚一大笔钱。我打开第二个箱子,里面放着一本配有精致搭扣和真皮封面的旧相册,照片上都是从前的兰利家族成员,有的人穿着礼服,戴着滑稽的礼帽,摆好姿势在镜头前定格。还有的是一群人站在兰利庄园外手握网球拍,或是他们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喝茶。
终于亲眼见证了自己从未体验过的生活方式。我把相册放在一边,接着翻里面的东西。一个颁给罗伯特·兰利爵士的猎犬大赛银质奖杯,一个写着雨果·兰利在伊顿公学的运动会上获得跳高冠军的小号奖杯。然后我翻出一个小皮箱,上面嵌着精致的金色浮雕。我打开小箱子,满心期待着见到那些遗失已久的珠宝。可里面只有一个小小的、用来别在丝带上的天使雕像徽章,一个香烟盒,一根鸟的羽毛和一封没拆封的信,我气得差点重新合上箱子。无法想象有人愿意把这些破玩意儿放在这么精美的盒子里,大概是兰利家族的先辈玩的那种和我小时候一样的藏宝游戏。
我掏出烟盒正打算扔掉,发现它开着口,里面画了一个漂亮女人的素描。很小的一幅,看得出来是仓促落笔,却没有以任何方式完成,但不知为什么,画中的那个女人特别传神。我几乎可以想象当这个女人看着这幅素描,眼睛里闪烁着喜悦想要微笑。我把烟盒弄平放在桌子上,然后拿出信封,认出了父亲优雅的笔迹。上面盖着一个航空邮戳,收件人是意大利托斯卡纳地区一个叫圣萨尔瓦多的地方的索菲亚·巴托利夫人。邮戳旁边的日期是1945年4月,但信封没有拆开。地址旁边的另一个邮戳写的是意大利语,但我能猜到上面的意思——“查无此地,退回原处。”
我有点好奇,于是小心翼翼地撕开信封。令人恼火的是这封信通篇都是用意大利语写的。勉强认出前面几个字:“亲爱的索菲亚。”我难以置信地盯着信,完全无法想象冷漠而孤僻的父亲会称呼别人亲爱的。他竟然从来没有对我母亲或是我表达过这样的情感。我打算继续读下去,但其余内容都看不懂了。这时想起之前收拾房间有一本放进盒子里准备捐给慈善商店的意大利字典。我跑过去把它找出来,坐在厨房的桌子旁,皱着眉头聚精会神地试图理解上面的文字。幸运的是,我接受过几年的拉丁语和法语教育,这让我更容易弄懂它们。一直读到结尾,我都不敢相信自己翻译的内容。肯定是弄错了,我重新开始读。
“亲爱的索菲亚,每天都在想你。和你在一起已经有好几个月了。住在医院的那段时间,一直不知道你是否安全,想给你写信又不敢。现在有个好消息,假如你丈夫真的已经去世,我们就可以结婚了。当我终于获准返回英国的时候,我的妻子已经嫁给了另一个人,为了更好的生活离开我去了美国。一旦结束这场可怕的战争——有消息说很快就会结束,我会去找你,我的爱人。与此同时,我想让你知道我们的漂亮男孩是安全的。我把他藏在了只有你才能找到的地方。”
我惊讶地停了下来。我的父亲——那个冷漠孤僻的父亲——在意大利有一个孩子,一个母亲叫作索菲亚的意大利女人的孩子,而且藏在只有索菲亚才能找到的地方?我顿时感到一阵寒意,这封信一直没有成功寄出去,所以那个孩子被藏了起来,再也没有被找到?28年后的今天,我当然希望索菲亚已经把孩子找回来,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