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白轩给她说。房间里面已经坐了四个人。两男两女。毛雨源一看,大致明了。收起心中不快,熟练地跟人打招呼。这种事情这些年她做惯了,工作上的需求总是跑不掉的。
“不给我们介绍一下?”对面有个男人问。她第一眼看过去,那个男人梳着大背头,油头粉面,目光在她脸上打转。她朝他笑笑,实则心里已经竖起警铃。她不喜欢他看她那玩味儿的眼光。
“毛雨源,我朋友。你们没见过。”白轩跟这人说话的时候跟刚才不同,也变得轻佻。
“怎么不早介绍大家认识?”那人说完喝了一口。
“这是唐万杰。唐少。”白轩给她介绍。
“唐少好。”她伸出手。他先是看了她一眼,然后才伸出手。
唐万杰,这名字有点熟悉,当初在电视台工作的时候不知在哪里听过。
“这是Lina,唐少女朋友。”她画了很浓的妆,毛雨源觉着她脸上的粉快要飘起来了。她抚了一把头发,才看向她。毛雨源朝她伸出手。红色的美甲搭上一只枯瘦的手,跟毛雨源的手在一起握着。Lina的手臂上擦了美白粉,摸上去有些滑腻。
“这是明涛。知名青年企业家。”
“不敢,白总过奖了。”明涛站起来,“毛小姐你好,我是明涛,这是我的名片。”文质彬彬的一个人,带着金丝眼镜。她双手接过,瞥了一眼,“明生生物医药有限公司”。
最后那位,她自己站了起来,朝她伸出手。“你好,我是程小蕊。”
白轩急忙介绍说:“这位是程小蕊,程小姐,哥大博士后。现在是明生公司的生物医学顾问,也是明涛未婚妻。”
不得不说,程小蕊是一个很特别的人。现在她们目光对视,她从她眼里看出了探寻、戒备、轻蔑和一种非我不可的自信,而这并不是针对她,而是她本就如此。这种目光她曾在那些出身名门的贵太太和身居高位的女政客身上见到过。毫无疑问,她是个成功者,杀伐果断,敢做敢当,知道舍弃什么,追求什么。
她伸出手。“你好,程小姐。”
夜里起风了,她下车的时候风吹乱了头发。她伸手理好头发,跟白轩告别。他坐在后座,没下来。一转身发现陈琛站在楼底下。他也看到了她。
“在遛弯?”她在他跟前站定。
“散步。这会儿挺凉快的。”陈琛抬头看天,发现天上并没有什么可看的。
“跟男朋友约会去了?”他低头看着她。
“朋友而已,一起吃个饭。”她给他解释。一边还在奇怪,他那么精一个,怎么看不出来她单身。
陈琛点点头。她给他说:“回去了?”然后挥挥手往楼里走。陈琛抬脚跟上。她回头看他一眼,然后两个人默默地并排走着。
15楼到了。
“那个......”
“你......”
......
“你先说......”
“你先说......”
......
最后还是毛雨源先说。“拜拜,晚安。”
“你胃还没好,不要吃辛辣油腻的,不能喝酒,不要吃海鲜。”
......
毛雨源默默点点头,今晚的菜她基本没动,酒不得已喝了一点。现在胃里只有酒精的烧灼感。“晚安。”她听见他说。然后电梯门便合上了。
毛雨源靠着冰凉的电梯墙,闭上了眼睛。装了几个小时真累,死白轩,竟然坑她。
“cheers”一个多小时前,陈琛盯着票圈一张照片发呆。画面上六个人,三男三女。而最边上有一个他昨天才见过。毛雨源。她穿着白色的衬衫,头发放了下来,笑着。笑得真假。他知道她笑的样子,她真正开心的时候或是低着头抿嘴笑,或是捂着嘴笑得眼睛眯成一条缝。而这里,嘴角只是机械地拉出一个弧线,眼里不见笑意。旁边这个男人他不认识,但中间的女人和男人他不但认识,还很熟悉,明涛和程小蕊。桌子上的红酒杯见了底。
他打开微信,找出毛雨源。
“你的胃不能喝酒。”想了想还是删了。
楼上的灯还是黑的,他拿了钥匙,下楼。在B座三号楼徘徊,广场舞大妈都散场了,他的耳朵经历了N遍“生个娃养条狗”的洗礼后,已经麻木。
终于看见她从一辆银色奔驰上下来,S级AMG。
看见她挥手告别,便假装刚好走过。她会看到他吗?他又怕自己走得太快,停下来,把手放进口袋里找钥匙。
“陈医生?”她走过来,笑着问:“你在遛弯?”
那车里的男人似乎也看到了他,半降车窗,盯着他看。
“散步。这会儿挺凉快的。”他眯着眼看过去。
车里的人把车窗升了上去。他抬头看天,发现没有什么可看的。
“走吗,回去了?”她抬着头看他。
上升的电梯间,他站在前面,好多次都想回头。
“拜拜,晚安。”她说。
“你胃还没好,不要吃辛辣油腻的,不能喝酒,不要吃海鲜。”要爱惜身体,知道吗?这句话,没说出口。
“晚安。”他轻声说。
周五下午。
“来,谁给我画一个预算约束线?”阎月竹在台上拿个粉笔跺着黑板。“这是你们大一的时候学的啊。这时候还不会?”没人吱声。
“林何伟?你来。”
“林何伟?”阎月竹背对学生们又喊了一次。
“老师,他没来......”
底下有人窃笑。
“哦?你们谁跟他熟,麻烦跟他说一声,我今天签到。”阎月竹转过来说,“不补签的那种。”“这学期一共五次签到,缺到三次没资格考试。”
毛雨源坐在最后一排看着老友,又想起他们上学时候。毛雨源他们宿舍四个人里她起床最早,有个室友每天两三点才睡,七点五十起床,在十分钟之内刷牙洗脸冲向教室。她们最经常听到的一句话就是:“妈呀,完了我今天要迟到了。”
“那34号,马一鸣,你来画一下。”
“到!”男生从座位上站起来,拿着粉笔走上去。
下了课,学生围着阎月竹问问题,她估摸着是不是快期末了,一个个学习热情这么高,她等了快30分钟。“阎老师,A对B的弹性这一块儿能不能再讲一遍啊,感觉有点复杂,刚刚没听懂。”“阎老师,您好,这个供给函数可以这样设定吗?我觉着它原来的不是很合理。”毛雨源就坐在最后一排听着。微观经济学,她上学时候最头疼的课之一。
看着窗外,不由感叹,心里对那段大学校园里的日子突然分外怀念。她想念那个走在绿树成荫的小径上的少女,也想念图书馆窗边的座位。
最近似乎过分多愁善感了。
“走?”阎月竹在她跟前站定。
“走。”她站起来,习惯性挽着她的手。
“校庆采访安排得怎么样?”她问她。
“今天大致看了一下,跟那边讲了一下流程,安排他们检查了一遍设备。周末还要过来。”她撑开遮阳伞,阎月竹从她手里接过,因为她比她高一点。“对了,我跟你讲个事儿,乐队的鼓手突然有事,来不了。你替一下。周一下午两点表演。昨天半夜才收到的消息,那人也不知道早点说。两天,以你的水平应该没问题。”
“鼓手,架子鼓?”
阎月竹点点头。
“行啊,我好久没动了,手痒。”她看了手机,四点十分。她现在有些兴奋。
于是阎月竹带她去了演播大厅,大厅里有人正在排练。“阎老师。”她听见有人喊。卷发及肩,她以为是个姑娘。“阎老师。乐队正在这边排练。”他走近了,原来是个长发美男。
“来,我给你找了个鼓手。”阎月竹把她往前推,自己一边坐着去了。
长发男生是乐队队长,一股儒雅气。他说他叫徐帆,是文学院的二年级研究生。
“你们哪首歌啊?”她坐在凳子上问他?
“《春风十里》,但是有改编。这是谱子。老师您看一下。”他给她递了一沓纸。
“这首啊......”她再熟悉不过了。这是她高三那年的起床铃,每个五点半的早晨她都能在睡梦中听到那句,“我在二环路的里边想着你你在远方的山上春风十里”。
为什么她会喜欢架子鼓?小时候练过钢琴,练过电子琴,练过舞蹈,学过素描,学过吉他,没一个学成的。弹琴她不儒雅,舞蹈她不优美,写画她屁股上就跟粘了刺,坐不定,吉他钢弦磨得手起水泡的时候都没喊疼,后来却不再碰。年岁渐长,她心里越发不肯受拘束,就开始学架子鼓。她最喜欢把手累得抬不起来,那时候脑子里什么都没有。“在没有歌词没有音符没有姓名的节奏里,我是自由的。”她一直这样觉着。
不知多久过后,阎月竹拍拍她的肩。
“行了,走了。再敲敲傻了。吃饭去。”她大学时候在音乐室里一泡就是一下午,阎月竹是知道的。在Z大她们一个音乐社团,阎月竹当年唱女中音。
她这才知道已经快要七点了。
“学校附近有家鱼做得挺好,没刺。吃那个吗?”阎月竹领着她往出走。
太阳刚刚下山,天蓝得太澄澈。泛溪就在柏油路的旁边静静流淌,桥边草地上稀稀散散坐着几对情侣。她突然有些羡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