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会成本:指当你利用一定资源获得某种收益的同时,而被放弃的另一种收益。沉没成本:由过去决策导致的已经发生不可收回的支出成本。”
1.
我在卫生间接了个电话。电话的声音时断时续,模糊遥远。
打电话的是人力资源部的荣姐。坐拥全公司人力资源的荣姐,充分利用职业优势培养业余爱好——做媒。
电话相隔不远,就在同一幢楼不远处的某个房间,线路良好音质清晰。之所以听上去恍恍惚惚,是因为受到我脑电波的屏蔽。当时我整个思绪正全力纠缠在手里紧攥的一张身份证上。
寂静的卫生间,都能听到我大脑回路飞速传递信息的电流在噼啪作响。
身份证刚从洗手盆边捡起来。上面还沾着水渍。要不是看见照片,我哪会这么如获至宝般紧攥手心,虽然此刻手里如同握着团滚烫的山芋。
证件照擅长捕捉人的紧张局促,让我看到同事兼对手张盈不常示人的一面。
我和张盈并列公司花榜头名,但也经常被人戏称为两只母虎。也就是说,我们的容貌气质和能力在公司均属上乘且不相上下。因此我俩关系十分暧昧微妙,有点类似于三国时代的诸葛亮和周瑜。
老总于是效仿鲁肃,在我们中间艰难调停,努力缔造如同火烧赤壁时的孙刘联盟关系。
我和张盈通常也会心照不宣地配合,人前人后保持着足够上镜的甜蜜友谊。
话说老总在两个骄矜且强悍的女人之间保持平衡实属不易。就比方这一次,老总即将亲自出马搞定一份决定公司前途命运的合约,随行者中张盈霍然在首。老总给我的解释是:下一次……
这算什么?哄幼儿园宝宝?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就算如此,总不能赏我个酸杏,赠她个仙桃吧?
公司上下人人皆知此一行非同小可。能随侍在侧对个人前途命运具有决定性的意义,直接相关我和张盈觊觎已久的那个空缺不久的主管宝座。
老总座驾已在楼下恭候。来办公室取些文件的张盈忙里偷闲进了卫生间。我猜她慌乱间补了补妆或作了些别的什么,而我随后登场……
此刻,我站在镜子前,和镜里的自己面面相觑。
房间里弥漫着香薰的浮躁气味,混合着略具攻击性的檀木味香水和新鲜汗液的刺鼻气息,这是我的味道;
依稀缠绕的蔷薇与玫瑰馥郁而绵柔的香气,是张盈的味道。
我能感到背部无数细微川流汇集到正中,沿着脊柱一路向下。空调坏了?
一侧的窗外楼房鳞次节比,是坚硬凌厉的丛林,我们都在其中缠斗已久。我的身体疲惫交织着亢奋,思绪冷静纠结着燥烈。
最终,一个声音无比清晰地超越了一切:这是一个青睐赢家的世界,你已经拼得太久太累,别放手!
挣扎的尽头,我走进厕间插上门,让那张身份证随一股激流消失在下水道,不是一股,是三股。
2.
回到办公室,张盈那儿正是一团乱麻。如果只是登机,她还有机会。但在那道攸关公司命运的起跑线上,即便只是轻轻崴了一下,也显得很离谱,不可原谅。
命运之神显然垂青于我,无论那是男神还是女神。
我避开满头热汗翻箱倒柜的张盈那焦灼似火的目光,走进了老总的办公室。
飞机起飞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了荣姐的电话。
电话里,荣姐反复提醒我今晚那场相亲的时间和地点,然后一再叮嘱:“别再那么随随便便!好好打扮打扮,拿出最漂亮的模样来。记住,迟到别超过 10 分钟!”
岂止迟到,今天索性缺席!
我这才突然意识到荣姐对此次相亲非同一般的重视程度。
对方恍惚是一位青年才俊,名叫林海。
款式各异的“青年才俊”倒是鉴赏过不少。这倒也罢,糟蹋了荣姐一片热心让我心生愧疚。不管怎样,下机即刻电话致歉求饶,另外记得回来时带点什么……
一天的挣扎起伏终于尘埃落定。我舒舒服服把自己安顿在座椅深处,睡意朦胧。
电话始终没有打。没有时间。
事情意料之中的繁杂,但也出乎意料的顺利。顺利得让我对张盈心生戚戚。
3.
回公司不久,我顺理成章补上主管空缺。
意外的是,张盈并未表现丝毫不悦,见到我一如既往笑意盈盈,只是那笑容有些陌生,超越我和她通常交流的礼仪标准,抵达我不熟悉的领域。
她笑得依然甜蜜,不同的是,那蜜流自心里。
荣姐见到我居然有些局促,收下礼物时附带承诺:下次再给你好好留意一个。
下一次?我不免好奇,那么,那一次呢?
一切疑惑终止于那一天,我在电梯口和一个男子相遇。
我急匆匆赶电梯,正欲进门的他退至门边,帮我按住了开门键。
这男子的儒雅一瞬间让我心脏停跳一拍。他和我同上一层。我的眼角余光显示,他隔着人丛在看我。我竟然有些慌乱,强自忍住想对镜理妆的冲动。
门打开,他在一旁按键,静等人乱哄哄拥出。我有意落到最后,用我最温柔的笑容和声音向他致谢。他微笑回礼,注视我的眼神似乎若有所思。
我走出电梯,几乎和人撞个满怀。
是张盈。我走得慌,她走得急,我们借着相撞嘻嘻哈哈草草拥抱了一下,檀木味冷香和蔷薇玫瑰的柔香纠缠了一瞬,便缭绕着各自分离了。
张盈撇开我,旁若无人地扑到他的身上。
电梯上的男子,他叫林海。
天下事难不倒荣姐这样的女人,她练就一身在人群中穿梭周旋的好本事,混迹于纷纭人世间真是游刃有余。
那天,我的意外失踪确实害她出了身热汗,汗还未干透,她已盯上张盈。我说过我和张盈不相上下,也只有她能相对天衣无缝地救场。
关于她如何劝动当时正陷入水深火热的张盈——刚刚被我顶替美差的傲娇张盈,去心甘情愿做我的替补,这个问题我也曾深入思索过,一路想到死机,只能重启对她遥表敬意。
4.
我参加了公司同仁几次聚会,每次都有那对让人艳羡的神仙眷侣。张盈和她的林海,时而屏蔽全世界,兀自一旁嘈嘈切切浅吟低语,时而热情泛滥,淹没全场。
我貌似围观,实则陷溺。从未有过地感觉到自己在这个热热闹闹的世间如此孤寂。
最后一次我喝多了,悄悄离席逃到卫生间翻肠倒肚,拼命想要平息内心的翻江倒海。
那天,曲终人散后很久,我还独自站在灯火阑珊的街道上,大脑空茫心绪迷惘。
一辆车在我前面停下来,车窗滑下,林海在车内道:“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瘫软在座椅上,有熟悉的味道萦绕,蔷薇和玫瑰馥郁而绵柔的香气,缠绕我,撩拨他。而我只有残醉的酒气。
我借酒拉下矜持的面具,又戴上了轻佻,“你不送你宝宝回家,倒来送我?”
他沉默开车。一轮俊朗的侧影,在变幻陆离的光影中,稳定沉静。注视着,有一瞬间,让我感受到久违的安宁。
一个声音从沉寂已久的心底浮起:就是他,你想要找的人,他在这里……我无声地呻吟着,辗转望向车外,一个万家灯火的世界,我苦苦挣扎太久,我想要一盏灯,属于我。
“那次相亲,原来说好是你?”他突兀地打破沉寂。
凌空重击,我瞬间窒息,无言以对。
“为什么?”他追问。
是啊,为什么?我也想问自己。当时一切都那么清晰,我以为命运青眼有加,我以为我得偿所愿,我以为我掌控人生。
此刻,我想知道的是:“都这样了,你为什么还来问我这个?”
“那天发现人换了,伤到自尊。”他自嘲地一笑,成熟男人的硬朗面影下,一个受伤的小小男孩隐然一现,触动我心。
随即轻轻撂开伤情,洒脱地招认:“我见过你。荣姐跟我介绍你以后,我去你公司看了你。”他自嘲的嘴角隐然一丝甜蜜,那个时刻的她是那样的,而那样的她进入了他的心里。
有灼灼热流自心底涌起,他喜欢我,他是我的,他本来就是我的!
“对不起,这么问你,不礼貌,也没有意义。”
“你很骄傲。”我敷衍着他,一面在心里调动力挽狂澜的千军万马。
他再次自嘲地微微一笑:“被打了折扣的骄傲。”
如果此刻他转头看我,他会看见一个女人正收敛心神蓄势待发的一瞬间,也许看上去活像非洲荒原被人抢夺了领地的母狮:你取代过她一次,还可以再次取代她。不对,是把属于我的找回来。
“林海,我喜欢你的名字,森林和海洋,都是我最向往的地方。”
长久的沉默。
我死死盯着他,目光凌厉。
没有回应。
渐渐地,他俊朗的面容和窗外的光影在我眼里荡起涟漪,越来越深的涟漪,世界变得恍惚迷离。我转脸向外,强自忍着,忍住即将夺眶的泪水,忍住自心底发出的颤栗。
车终于静静停下,“你到家了。”
“林海?”我不敢看他,奄奄一息的声音想要抓摄看不见的稻草。
“对不起,是我不好,不该问你。”第一次,也许是最后一次,他深深的注视我。
我抬起泪水涟涟的眼睛迎视他,目光交错着目光,他在道别,而我,在哀求,在苦苦挽留。
他解开纠缠的目光,望向前方:“我想,你失约自有你的道理。那对你一定很重要。”
我如鲠在喉,被堵在喉头的是一声撕心喊叫:“一切都没有你重要!”
那个夜晚后来的时间,我站在小区熟悉的路边,犹如站在深渊。
林海的车已离去很久,他最后的话仍然扎在我心头,越扎越深:“我和张盈下个月结婚,请柬她很快会送给你。”
5.
我作为张盈的同事兼上司参加了她的婚礼。
我不记得见过多少新人,但永远不会忘记这一对,那么天造地设一般,美好幸福得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
在敬酒的时候,张盈和我碰杯,光华四射的眼睛深深注视我,缓缓说了意味深长的三个字:谢谢你!而新郎的眼锋在我脸上轻轻扫过,立刻笑意盎然地投入正到高潮的喧闹里。
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常常陷入迷思。如果当初我做了别的选择,结局会如何。
我拿起自己的人生调控器,按住退回键,随着那些让我有些汗颜的画面纷乱回退,我重又看见自己站在卫生间洗手镜前,手里紧攥着那张被水和汗浸湿的身份证。
我看见自己走出卫生间,回到办公室,轻轻把身份证放在焦头烂额的张盈面前。那天晚上,我精心妆扮,坐在那家酒楼装潢华美的包间时,恍然听到有飞机从上空呼啸而过。林海坐在我的对面,“你笑什么?”“没什么,就是觉得恰如其分,一切都刚好。”张盈飞向她的崭新人生,我朝我的幸福举起酒杯,杯中酒红得正好。
在另一个版本,我看见,张盈狂喜地抓起身份证,给了我一个从未有过的热烈拥抱。她的事业成功和我的爱情幸福最终还是落空,但完璧归赵的机缘让我们前嫌尽弃,从此惺惺相惜,成就一段真诚美好的持续终生的姐妹情。
其实我内心暗藏一个阴暗的梦想,我以为它有实现的时间和空间。我想要拥有全部,想要占尽春色。在这个梦想里面,我是言情剧里为爱含辛茹苦的女主角,无辜地卷入一场跌宕起伏的三角恋。
而我,必定是那个最终的获胜者。
6.
我一直强迫症般在幻想中编撰和修饰着这个梦的每一个细节,直到张盈将一份辞职报告放到老总的办公桌上。她怀孕了。
很多同事都参加了张盈儿子的满月酒宴。第二天,我在朋友圈看到她传上网的照片。
我想要屏蔽她。但还是不能自已一张一张打开。最后一张如魇般吸噬我的目光:丰腴的母亲怀抱美玉似的粉嫩婴儿,一侧是父亲欢乐漫溢的笑颜。
如同那个独自站在街角的夜晚,我的心再次坠下深渊。
强劲对手功成身退,只是她成就的功并非当初我们殚精竭虑机关算尽的所谓事业。空出的缝隙自有大把新鲜人跃跃欲试等待填补。我也并未从此一枝独秀占尽春色。职场永远是那般熙来攘往,任何人都始终只是其中无足重轻的一个。
我常常加班很晚,累的时候喜欢长久注视窗外的万家灯火,我曾在林海车上交织着绝望和希望地,那般痛苦而纠结地注视过。
那里有一盏灯是属于他们的,那灯下也并不意味着王子和公主从此过上了无忧无虑的幸福生活。他们走在他们选择的道路上,前路时而清晰时而迷茫。
而我也在啜饮自己酿就的烈酒,在其辛辣和百般滋味中,学习承担和领悟自己的选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