充州是个小地方。
不是位于山东的那个兖州,充州这个名字听着就像个冒牌货。实际上它也确实是十几年前才被建好的,一个位于晋中的小镇。这个镇子太小了,小到只需要一个上午,就能绕着走完一圈。所以定居在充州的居民也没那么多。
然而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就在这样一个很小、居民也不多的镇子里,居民想要的东西一应俱全,而且这个镇子位于交通要道,所以每天都车水马龙,非常热闹。
当然,这样的热闹往往需要一点发泄。
紫嫣饶有兴致地观赏她的客人正写着的著作。紫嫣不识字,这里是青楼,她只是个青楼女子,她只会招待客人。眼前这个客人已经在青楼里窝了一个月,除了睡姑娘,就是写东西,今天,轮到紫嫣招待他了。
文人墨客都是这德行,紫嫣想,一个个都爱住在青楼吟诗作对,说得好听是风流才子,其实都是色中饿鬼。所以她脱了衣服,坐到床上等着。
窗户大开,伴随夕阳的余晖,阵阵清风涌入屋内,拂乱了桌上的纸页。
他终于停笔,任由纸页四散,倒入身后的温柔乡中。
“你一定很好奇,我在写什么,”他随手捻过一张纸,递到她手里,“来,看看?”
她确实很好奇,但她看不懂,所以她不好意思地把纸还给了他:“先生,我不识字的,不如……您念给我听呀?”
两人随之嬉笑着滚做一团,纸张不可避免地被揉皱了。
“我在写……人间,”他亲吻着她的脖颈,在她耳边低语,“一个怪诞的人间。”
他们在片刻的喘息之后纠缠在一起,紫嫣倚在他怀中,微微叹道:“人间,人间有什么好写的啊……”
“因为人间有许多未知,人们探寻未知,未知也在探寻着人。”他说。
紫嫣摇摇头,不知道他在说什么。
“爱情,”他突然说,是一种困惑的语气,“我不是很理解,人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
“原来是这样……”紫嫣咯咯笑出声,“你爱上什么人了?”
“是啊。”
她嗔怪道:“那你还上这儿来,就不怕家里的美娇娘吃醋?”
“他死了。”他回答道。
“呃……”
紫嫣心一沉,刚想说声抱歉,那个人居然笑嘻嘻地说:“没错,刚死没多久,你真是个敏锐的姑娘!”
所以,她又想,这个男人脑袋一定不正常。也是,脑袋正常的人不会在青楼一住就是一个月。他从来不说他是哪里人、家人是谁,这个人好像没有过去,浑身笼罩着一团迷雾,只有他的脸和身材能让人看得清楚。
紫嫣往下瞥了一眼,嗯,是的,是挺清楚。
不得不说,他很不错,从某方面而言,不仅仅是“不错”,可以说是“厉害”;他的肌肉壮实,身姿挺拔,皮肤微黑,明明是个文人,身形却一点儿也不像文人;他的面容谈不上十分英俊,但总是维持着一种媚人的笑容,是那种眼睛弯弯、透露狡黠的笑容。
紫嫣喜欢那张笑容,她向来不拒绝坏男人。但同时她又为这张笑容感到犯怵——并不是因为那张笑容有多虚伪,相反,她甚至还感觉得到他的笑容足够真挚——然而,是的,倒是因为这种真挚,令她感到不舒服。
“你不用为我感到难过,我跟‘他’……哦对,有时是,‘她’,”两个同音的字,他对于后者咬字很轻,显得更温柔一些,“每一次每一次,都会再次重逢。所以,死亡对我来说,并不算什么。”
紫嫣以为这男人因为爱人离世而导致脑筋不正常了,一边轻抚着他的腰际,一边安慰道:“所以你上这儿来了,你是打算找一个人来替代她吗?”
她忽然脱开他的怀抱直起身,半是认真半是开玩笑地向他道:“你看,我怎么样?”
他饶有兴致地将两手抱在胸前:“你要听实话么?”
“你说呗,”她故作悻悻地嗔怪道,“我身份低微,在你看来,应是比不上你的爱人的。”
“你说得对,有自知之明是相当优秀的品格呐!”
他抚掌赞叹,令她一阵无语。
“作为人来说,你的品格确实相当优秀了,”他重重地再次肯定了一遍,“不过确实,他是万中无一的,这个世上任何一个人类,都不可能比得上他。”
“为什么?”紫嫣越发好奇了。
“因为他的灵魂,”他指向她的额间,“看起来远比你们的更美味。”
“……”
“知道吗?这个世上存在许多未知,而对我而言,最大的未知,就是你们人类的感情,”他不顾紫嫣惊诧的表情,继续滔滔不绝,“你们的情绪变化多端,极难捉摸。一开始我想要遵从其中的规律并适应……但后来才发现,其实情绪并没有什么规律。比如你,我知道,你对我一直心怀恐惧,可是我对你什么都没做呀,我并没有想吃掉你……”
他说:“至少现在,我还不想。”
“我很饿,非常饿。”
“但是保持饥饿也是一种不错的体验。”
“那么,这就是我的领悟。”
“爱情!就是一种求而不得的食欲!”
他在诉说中越发眉飞色舞,那张笑容也越发扩大、扩大、扩大……直至扩大到常人无法做出的程度,到最后,那已经算不上是种笑容了。
紫嫣觉得自己在发抖,她开始后悔对他的试探,她没有想到试探出的东西会是这样一个……一个……无法形容的东西。而且她发现她的身体因为未知的原因一动也不能动,直到突然间,又恢复了正常,无论是他的表情,还是他的话,都回归了起点,从歇斯底里的狰狞,回归到和煦的春风里,这个傍晚的青楼小筑。
太阳快要落山了,天边的火烧云红得像血。
他停下,留下一段空白,他那副好看的笑脸,依旧面对着她,打量着她。
现在她终于明白了她的恐惧的由来:是这笑容,这种蔑视一切的笑容,是真心实意对万物的嘲讽,以及否定。这个人……不,他并不是人。他是一种类似人的,怪物。
“哦,你……”他起身拥抱住她,“你真是个敏锐的姑娘。”
“……”
“就是敏锐得不太是时候,”他遗憾地叹息道,“你知道那些了解太多的人,最后都是什么样的下场吗?”
“你……你到底……是什么?”
“我?我一直都在人间呀,在你们口口相传的神话里,在你们自以为是的臆想中——我是神,亦是魔,是未知之本身,是汝等想象之尽头,我是——”
他在她耳畔留下最后一句低语,便放开了她,随手捻起几件衣物披上,径直下床、步出房间。
哦,当然,他在这个地方浪费的时间太久了,是时候换个地方看看了。
当他离开青楼时,正与一个客人打了个照面。后者一愣,走了几步又回头,向他喊了声:“翁老六?”
他驻足,礼貌地回头。
“您叫我?”他说。
“哦……”那客人仔细端详了一阵,向他作揖,“俺认错人咧,对不住……”
“没关系,”他向他摆摆手,“再见。”
接着,这个人大摇大摆地,就这样混进了热闹的人流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