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保眼睛瞟了一下房门说:“郁县长,您初来乍到,我本不该多嘴。但我这人就是太直,有些话藏在心里憋不住。您肯定还不知道,邢贺华跟罗海鸥两人之间有很深的矛盾。邢贺华到南溪当县委书记时,原南溪县长因没有争到县委书记这个位置,便心存不满,处处与邢贺华搞不来,两人斗得很厉害,但最后邢贺华获得了胜利,原县长被调到市政府任副秘书长。邢贺华当时想将副书记黄新威弄上去当县长,因为在与县长的明争暗斗中,黄新威后来站到了邢贺华的一边。但组织上考虑邢贺华年龄偏大了,应该配一个年轻点的当县长,于是最后将当时非常年轻的常务副县长罗海鸥选为县长。组织上原本要黄新威去当县人大主任,或者回市委任副秘书长,黄新威赌气没同意,最后就在副书记的位置上呆着。黄新威虽然投靠过邢贺华,但因最后自己并没有被提拔,他就怪邢贺华关键时刻没有帮他,认为邢贺华过河拆桥,因而他与邢贺华的关系非常微妙。邢贺华也不想对黄新威做过多的解释,他后来甚至觉得组织上没有安排黄新威做县长倒是好事,不然从黄新威后面的态度来看,如果他当上了县长,很有可能两人又会斗到一起。对于罗海鸥,邢贺华一开始就没有将他当作自己的人,同时又觉得罗海鸥年轻,因此没怎么将他放在眼里,甚至还不时刁难他。”
朱大保喝了一口茶,接着说:“罗海鸥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很有城府,凡事都能忍着。开始他也是处处让着邢贺华,不想与他发生直接冲突。但邢贺华却得寸进尺,大有要将罗海鸥挤走的意思。罗海鸥就再也无法忍下去了。据说罗海鸥在省里市里也有背景,而且南溪县上届的老县委书记荀青峰等一批老干部也支持他。荀青峰在南溪县威信很高,邢贺华在南溪唯独对荀青峰有几分忌惮。”
郁远达说:“就算他俩再怎么有矛盾,但如果蓝天冶炼厂污染出了大事,邢贺华应该也免不了责吧。”
朱大保摇摇头说:“这环保工作是罗海鸥主管的事,您是分管,出了事情罗海鸥是要负主要的直接的责任,一般是不会追究到县委书记头上来的。因此,对于蓝天冶炼厂污染的事,邢贺华并不着急。而且,外面都传言邢贺华在蓝天冶炼厂有干股,这使得邢贺华根本就不希望有人干涉蓝天冶炼厂。”
郁远达听了,默不作声,但他现在总算隐隐约约明白了罗海鸥为何说出“打狗欺主”那句话来。
从医院走回南溪宾馆,已是幕色沉沉。罗海鸥考虑到郁远达一个人在南溪,吃饭是个问题,便安排郁远达在南溪宾馆吃工作餐。郁远达今天不想在宾馆里吃,正寻思着去哪里吃饭时,莫小琪不知从哪里突然冒了出来。
郁远达见莫小琪穿着一条淡绿色的针织衣,配着一条白色的褶裙,披着长发。那模样万般的清纯,身材却又凹凸有致,每一处都散发着诱人的气息,郁远达竟有些看呆了。莫小琪笑盈盈地说:“郁县长这么晚才下班呀,还没吃饭吧,我就去餐厅给您安排?”
郁远达好像没有听见莫小琪说话,他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问道:“莫主任,你肯定不是南溪人吧。”
莫小琪怔了一下,觉得郁远达问得好奇怪,笑着说:“郁县长您怎么知道呀,您不会这么晚下班,是因为去公安局查我户口了吧。”
“因为我发现南溪本地绝对生产不出你这样的美女。”话说出来,郁远达自己都有点惊讶,他没想到自己竟然还会这样拿美女开涮。
莫小琪大笑起来:“郁县长,您也太幽默了吧。”
“我是说真的呢。你看你穿着这身衣服随便一站,整个春天都暗淡下去了。”郁远达的才情这时一下子都被调动起来了。
“那是因为现在是晚上,当然春天就暗淡下去了。”莫小琪也跟着耍起了嘴皮子,“哦,我还听出来了,郁县长原来也只是说我这身衣服漂亮,我才不会上当自作多情呢。”
郁远达显得很委屈的样子,认真地说:“你又弄错我的意思了。再漂亮的衣服,对你来说,也只是一种衬托。”
莫小琪咯咯地笑着:“郁县长您这位省城来的领导真的不一样,也太会恭维人了,我今晚肯定会做一个美梦。”
“那我给你拍张照片,每天晚上睡觉时我就看几遍,让我每晚也做做美梦吧。”郁远达将玩笑开得半真半假的,说着就将手机掏了出来。
“郁县长就会拿我开涮,省城里各色各样的美女多的是,您怕是早看花了眼吧。”莫小琪说话时,一副娇憨的样子,尤其那微微上翘的嘴角,总令人忍不住多看几眼。
见郁远达真的要拍照了,莫小琪就双脚交叉站好,一副英勇就义大义凛然的样子:“拍吧拍吧,反正现在光线不好,拍了也看不清。”
“光线不好没关系的,只是闪光后你还要保持姿势几秒钟,不要乱动,否则就会变模糊了。”郁远达叮嘱道,“手机相素低,反应慢。”
“那要不要我拿一根木棍来让您对焦呀。”莫小琪似乎对郁远达没有什么上下级观念,说话就好像跟朋友一样,也敢随便开玩笑。
郁远达被逗得大笑起来,说:“你这句话让我想起了一位朋友,我这位朋友在农村中学教书,为了赚点小钱他在学校里开了一家小照像馆,但技术不精,每次给别人拍照时,他总要对方伸出一根手指以便他对焦。因此他拍的每张人物照片,照片里面的人总是伸着一根手指。于是大家便将他的照像馆取名为一指像馆,不再叫他老师,而改叫为一指禅师了。”
莫小琪笑得花枝乱颤,郁远达趁机抓拍了几张。然后将照片打开仔细一看,因为莫小琪拍照时笑了,身子有点动,有的照片就变模糊了。但有一两张还算清晰,神态也很自然。莫小琪跑过来将手机抢到手里一看,跺着脚说:“不行不行,好丑呀。快删掉,快删掉,下次再让您重新拍一张。”
郁远达就是不让删:“那先不删掉,等到下次拍了再删。”
“那您看了照片后,小心晚上别做恶梦呀。”莫小琪也不坚持了,就由着郁远达将手机塞进了包里。
在莫小琪的安排下,郁远达在宾馆里吃了晚饭,然后便回到住处休息。郁远达从上大学时起就有睡觉前看书的习惯,无论再忙再累,每天晚上睡觉前总要坐在床上,先看一会儿书。他洗完澡坐在床上将吴思的《潜规则》看了十多页,觉得有些疲倦,便准备睡觉。突然想起了什么,从手提包里将手机拿出来,然后按开照片夹,只见莫小琪亭亭玉立地站在那里,似乎冲着他在微笑。郁远达反复看了几眼,才将灯关了。
六
南溪宾馆与大院相距也就十多分钟路程,郁远达每天在宾馆外面的早餐店吃完早点,然后沿着穿城而过的南溪散步一圈,再不急不忙地去大院上班。每天赶到办公室时,不早不迟,正好八点。
郁远达刚走进办公室,罗海鸥的电话就来了:“你下楼来吧,坐我的车一起去邢书记那里,开个小会研究蓝天冶炼厂的事。”
郁远达说:“这事都快过去二十天了,他终于记起来了呀。”
“有什么办法呢。”罗海鸥说,“有什么想法到会场再说吧。”
赶到邢贺华办公室隔壁的小会议室,郁远达发现县委副书记黄新威、组织部长莫铮、纪委书记郭大元、县委办主任王建平,公安局长钱强等人早就到了。这些人中郁远达只跟钱强和王建平见过面,钱强冲着郁远达点头笑了笑,算是打了招呼。郁远达想跟其他人打声招呼,但他们正饶有趣味地讨论着如何减肥,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郁远达他们进来。
郭大元说:“我现在每天晚上不吃饭,只吃一些蔬菜,而且蔬菜不能煮得太熟,用开水烫一下就可以了,不要放油。我吃了两个月了,感觉肚子小了很多。”
“但每天基本上都有应酬呀,想不吃也不行呀。”莫铮有些为难地说。
“呵呵,你这个组织部长,别人都排队请。我这个纪委书记,别人老远就躲开了,所以我就没有这方面的烦恼。”郭大元调侃道。
邢贺华听见了,就插话说:“他妈的郭大元,说的比唱得好听,谁敢亏待你这个纪委书记,第二天你可能就要请别人喝茶了。”
大家都哈哈大笑起来。郭大元认真地说:“在邢书记的领导下,我怎么敢随便请人喝茶呢。万一我请错了对象,这个茶费我可埋不起单呀。”
“不吃点不喝点,也不行呀。”黄新威插话道,“上次跟一个老朋友吃饭,朋友就说我:黄新威呀,作为男人,你一不嫖,二不赌,三不包二奶,四不找情人,如果吃喝再不沾边的话,我就要给你开个处方了。我问他:开个什么处方呢?他说,处方上就只四个字:死了算了。”
大家又大笑起来,但钱强在这种场合笑得很矜持,不像别人那样放肆地笑。邢贺华见人到齐了,就说先开会。大家便不再说笑,纷纷掏出笔记本和笔来。郁远达从大家说笑的语气中就发现,朱大保被打一事,这些人根本就没有在意过。邢贺华指着郁远达说:“这位是新来的副县长郁远达同志,大家都知道了吧。远达同志,你将当时情况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郁远达朝黄新威等人点点头,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将事情经过说了一遍。邢贺华便要钱强将公安局调查的情况汇报一下,钱强应声站起来,向邢贺华等人敬了一个礼,声音洪亮地汇报起来。钱强在汇报中总是有意无意强调他们是如何重视和如何克服重重困难进行调查取证的,不知情的人听起来,仿佛公安部门破了一个特大的难案要案一样,但最后说到处理情况时,钱强有些轻描淡写地说,已将参与闹事的两个主要分子抓了起来。
钱强汇报完后,没有人作声,会场室里便出现了短暂的沉寂。郁远达开口道:“钱局长带领公安的弟兄们为这事付出了辛苦劳动,作为这个事件的当事人之一,我个人对钱局长表示感谢。但是,有些事情公安部门可能还没有弄得太清楚,比如参与打人的,肯定不只两个。我当时就在现场,只听一群人蜂拥而上,远远不只是一两个人。”
钱强显得很有准备地说:“我们分析可能也不只止两人,但公安干警通过调查取证,只有两个人主动承认了,其他人都说没有参与。因为当时关了灯,大家都看不清楚,我们也不能将所有进了会议室的工人都抓进来刑讯逼供。”
“当然不能刑讯逼供。”郁远达抓住钱强话里的漏洞,话说得不轻也不重,“但公安部门不能因为不能刑讯逼供,就任凭那些不法分子逍遥法外呀。”
黄新威等人可能都没有想到郁远达这个新来的副县长说话竟然这样棉里藏
针,便都抬头看了他一眼,然后又都将目光移到了钱强脸上。
钱强脸上变了颜色,话就说得有些生硬:“公安办案要讲证据,没有证据不能进行有罪推断。谁来当公安局长,也不敢乱抓人。”
郁远达不想与钱强发生正面冲突,便缓和了一下语气说:“蓝天治炼厂事件发生的那天,我在现场就注意到组织闹事的是一个剪寸头的30多岁左右的年轻人。前些天我去马坡坪镇调解矿山纠纷时,那个小寸头又出现在闹事的一方队伍中。这个小寸头是谁?是职业闹事人吗?还是幕后有人指使他?不知钱局长刚才说的已抓了两个人,其中是否包括这个小寸头?如果目前连这个小寸头都还没有被抓起来,那真是天理不容。”
郁远达此话一出,会议室里所有的人一时都没有谁吭声了。钱强喝了一口茶,咂了咂嘴,说:“郁副县长刚才说到的这个情况,会后我会安排干警调查清楚。”
邢贺华一直在低着头圈阅文件,不知道他是事先了解清楚了情况,还是没有将此事太放在心上,反正给人感觉他心不在焉的。郁远达心里有些窝火,觉得邢贺华也太不尊重人了。
见大家都没说话了,邢贺华才抬起头来,说:“基本情况各位都清楚了吧,现在大家都来议议这事如何处理。”
但没有谁率先发言,邢贺华便又说:“怎么都不说呀,难道还要点将吗?那就从黄书记开始,一个一个接着发言。”
黄新威用手指推了一下眼镜,说:“我就谈谈一点不成熟的看法。这件事表面上是工人打干部,但透过现象看本质,却是目前私营企业与干部关系的一种具体表现,说明这其中的干群关系没有处理好,甚至可以说是一种完全对立的关系。我们的干部被打了,作为副书记,我也非常心痛,私下认为此风不可长。但工人们为什么要这样殴打一位副局长,这个问题我们先要弄清楚,我们的干部自己也要反省一下,是不是自己的工作方法和工作态度存在某种不妥。打人事件已经发生了,如果因此而对蓝天冶炼厂采取高压政策,甚至打击报复,那么弄得不好,南溪县就会背上一个打压私营企业的恶名。这样就会直接影响整个县里的形象,影响到县里的招商引资,这个问题值得我们每一位深思。”
郁远达听了暗暗吃惊:黄新威说的头头是道,而且好像比谁将问题都看得透看得远。但说到底,他的意思倒像是自己和朱大保没有处理好干群关系才导致这样了。而且,他似乎并不支持对蓝天冶炼厂的主要负责人采取惩罚措施。
莫铮接着发言:“我借这个机会,向大家汇报一件事。组织部最近正在起草一个关于在全县干部中开展党性教育的文件,文件要求全体干部尤其是各级各部门的领导要进一步加强党性修养,要处处以人民的利益为重,想群众之所想,急群众之所急,谋群众之所谋,而不能将自己放到群众的对立面去。尤其是工作中遇到群众有思想情绪时,更要以一个党员的标准来严格要求自己。”莫铮一边说着话,一边用手在滚圆的肚子上摸来摸去。左三圈,右三圈。再左三圈,又右三圈。好像这样就能将他的大肚子减小似的。不知钱强是听了两位领导的发言得到了某种鼓励,还是受到了莫铮的启发或暗示,他也将手放到肚子上,一圈圈地抚摸起来。但突然觉得跟着组织部长这样摸肚子有些不妥,便立即停了下来。
“我赞同黄书记和莫部长的意见,但是也要注意这件事在全县干部中所造成的不良影响。我觉得这件事开了一个极为不好的先例,如果不严肃查处,干部中就没有人敢干事了,更不敢去处理那些难事了。”郭大元的话看似甘蔗吃两头,但其实重点放在了后面。
郭大元话说完了,原本王建平也要讲点看法的,但王建平平常讲黄段子非常主动,也讲得妙趣横生,但关键要他发言时,他倒没话可说了。他只说了一句:“刚才各位领导讲的我都同意,我没啥补充的,听邢书记的。”
这时没人再接着发言,大家便望了罗海鸥一眼,意思该轮到他发言了。罗海鸥眼睛盯着前面的墙壁,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大家刚才的眼神,他只是大口大口地抽烟,一声不吭。
邢贺华也点了一根烟,吸了两口,他并没有点名要罗海鸥发言,而是对郁远达说:“远达同志,谈谈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