传言已久的南溪县矿山格局大调整开始了。邢贺华在常委扩大会议上大谈特谈矿山整治与改革的意义,说着说着排比句又来了:“这次进行矿山大改革,这是南溪县真正地落实科学发展观的具体行动,也是中国特色社会主义理论在南溪县的具体实践,更是改革开放在南溪县进一步推进的具体见证和伟大创举。”说到激动处,他学着伟人的样子,双手叉腰,站起来在会议桌边走来走去,一边走一边侃侃而谈,不时腾出右手在空中一挥,似乎这样就有了一种气吞山河的气魄。
罗海鸥目视前方,也不往邢贺华这边看一眼,只是一根接一根地吸烟。黄新威不吸烟,他坐在罗海鸥旁边,尽吸二手烟。他轻声地对罗海鸥玩笑道:“罗县长,以后每次开会我应该要付你几十元烟钱。不然总是免费吸你的烟,多不好意思呀。”
罗海鸥被逗笑了,他将手中的烟掐熄在烟灰缸里。旁边的人也听到了黄新威的玩笑,都轻轻地笑了起来。
邢贺华见下面有人开始说笑,就停止了他的宏篇大论,抛出了矿山整治与改革的思路,要大家讨论。邢贺华的意思是在南溪县成立一家矿产开采集团公司,将县里目前所有的采矿厂都统一到集团公司。现有的合法采矿厂,可以以股份制的方式进入集团。不愿入股的,先将矿山进行资产评估,再由新成立的集团公司出钱一次性买断。
邢贺华这个方案是经过书记办公会议讨论过的,因此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都觉得成立一个集团公司有助于管理,也有助于整体包装,还可以进一步考虑将集体公司上市。说到前景,大家都很乐观,会场气氛一时活跃起来。
但对于集团公司具体如何组建,大家意见出现了分歧。最后形成了两派,一派赞同邢贺华的意见,主张集团公司由现有的龙头矿产公司牵头组建。而另一派支持罗海鸥的意见,提出应面向全国甚至全世界公开竞拍招标,从而真正地引进有实力会管理的公司来组建集团公司,常委中的大多数觉得罗海鸥这个意见好。
“就我们这个在地图上一下子都无法找到的小旮旯,还面向全世界招标?我看还是现实点,咱们土八路打江山,不一定就比外面来的公司差。”邢贺华对罗海鸥提出的观点表示不屑,他主张由本地龙头矿山公司牵头,大家心里都清楚实际上他是想让东山锑矿来组建集团公司。
罗海鸥立即表示反对:“本地公司之间原本就互相有纠纷,谁来牵头组建集团大家都不服。如果迫于政府的压力,最后勉强组建集团,到时也会隐患重重,估计不到一两年这个集团就要垮掉。”
“要组建这个集团,必须要考虑买断和安置那些不愿入股的矿山,以及引进新的生产线进行集团化生产,这至少需要2个亿左右的现金。我估计本地的矿山公司没有哪家有这个实力。”黄新威此言一出,大家都觉得诧异,都弄不明白他的真正意图。
黄新威发言后,大家都不再做声了。邢贺华用眼睛瞟了黄新威一下,面无表情地说:“那就根据大家的意见,面向全国公开招标吧。建平主任拿一个具体方案出来,来宏观指导整个招标工作。”
一天后,王建平就将办公室起草的《关于南溪县矿山整治与改革的方案》递交给了邢贺华。方案里南溪县矿山整治与改革领导小组指挥长为书记邢贺华,副指挥长为县长罗海鸥,小组长为副书记黄新威和纪委书记郭大元,副组长郁远达,领导小组办公室由纪委、矿管局、审计局、发改委等部门抽调人员组成。邢贺华看了看,拿起笔将黄新威名字划去,他对王建平说:“新威同志事情多,没有必要挂这个费力不讨好的虚名。由大元同志担任小组长就行了,这是他份内的事。”
王建平连连点头说:“书记说的对,我们起草方案时考虑不周到。”王建平并不是没有考虑周全,他在修改方案时就是否将黄新威列为小组长考虑了许多,因为上次常委会黄新威与邢贺华唱反调后,王建平就注意到了邢贺华看黄新威的眼神跟以前不一样。但最后还是决定先写上黄新威,看邢贺华是否删,这样就会更加明白邢贺华的真实想法。
罗海鸥在县长办公室上传达了常委会议精神,会上他特意对郁远达说:“郁县长,矿山改革是我们县的一件大事,按照常委会议决定,这项工作的一些日常事务实际上由你具体负责。因此,凡事你要想细点,并要及时掌握情况的变化。”
郁远达一时没有揣测透罗海鸥内心的真实意图,他也不好问,心想船到桥头自然直,到时就见机行事就是。
由于要面向全国招标,招标办决定在《西岭日报》上刊登一则竞拍招标启示。招标办拟了一个方案,邢贺华便将方案批给了杨庆祝,要求县委宣传部出面联系登报事宜。杨庆祝拿着方案又跑来找郁远达,说:“郁县长,你是省里下来的,跟省里媒体熟悉,而且你又是招标领导小组副组长,这事就麻烦你跟《西岭日报》联系一下吧。”
杨庆祝是明显在踢皮球,郁远达心里隐隐不快,便揶揄道:“杨部长,你将我调到宣传部当副部长算了。”
杨庆祝不知是真的听不出郁远达话中有话,还是听出了也不当回事,竟傻里傻气地说:“你真的想到宣传部来当副部长呀,那南溪县将有史以来第一次出现副处级副部长了。”
郁远达听了这话,被呛得做声不得,只得将这闷气憋在肚子里,心想对于杨庆祝这样的人,以后还是不要开这样的玩笑好,不然自找没趣。郁远达拿着方案一边看,一边沉思。他反反复复将方案看来看去,心里却想着另外一件事。他觉得杨庆祝快有点不耐烦时,装作很为难的样子说:“《西岭日报》架子大,难以打交道呀,要在他们那里搞个好版面做广告,要四处求人呢。据我了解,他们现在主要版面的广告至少已排到两个月以后了,我们现在要插进去,非要找到很过硬的关系不可,不然别人根本就不会理你。因为如果他们将预定好的广告推迟刊发,属于毁约,要赔偿对方的呀。”
杨庆祝搓着手说:“是呀,邢书记要得急,要求这两天内一定要刊发出来,而且指定要在一版发。说实话我也叫田光与《西岭日报》联系过,对方就是说无法保证这两天内有版面呀。”
郁远达原本是故意将情况说严重些,没想到还真的不一定有版面。他想了想说:“杨部长,既然你安排了,我就帮你跑跑腿。但原方案提出招标公告经费只给10万,这太少了。10万元在《西岭日报》只能占巴掌大的一个位置,如果要在头版占三分之一版的版面,至少要30万元。这次招标是我们县的一件大事,公告至少要占三分之一的版面,不然显得太小气了。因此你要重新给邢书记打个报告,申请30万元的公告经费”
见郁远达答应帮忙找《西岭日报》,杨庆祝说话也变得灵光了:“不是我要郁县长跑腿呀,借了一个胆子我也不敢。谁不知道郁县长是咱县的潜力股,我要巴结还来不及呢。要说跑腿,我们都为邢书记跑腿而已。你说公告至少要三分之一的版面,这话非常正确。不然这么重要的一个公告,夹在一个小角落里,那还不如不打呢。”
杨庆祝说话调子一会儿高到天上,一会儿又低到泥土里,郁远达懒得管他,接着说:“你要跟邢书记说清楚,刊登公告不仅仅为了招标,而是宣传我们南溪县。到时,你们将邢书记和罗县长的照片和名字巧妙地弄到公告上,在宣传南溪县的同时,也宣传了书记和县长。这样,他们一定会很高兴的。当然,这份功劳最后也会记在你这位宣传部长头上。”
杨庆祝听了十分高兴,笑呵呵地说:“郁县长毕竟是省城下来的,思路就是宽,就一个普通的公告,却琢磨出了三方面的效果。那好,我立即安排部里同志重新起草一个报告,争取批30万元。那与《西岭日报》联系的事,就交给你了呀。”
郁远达原本估计杨庆祝将这个报告递上去,最多只会批个20万元,但没想到最后邢贺华竟然真的批了30万元。杨庆祝拿着有邢贺华和罗海鸥批示的报告给郁远达看,得意洋洋地说:“书记和县长开始都不批,我就守着他们,动之以情,晓之以理,他们经不起我磨,就批了。”
郁远达就顺势恭维了杨庆祝几句,杨庆祝非常受用地走开了。郁远达给贺子墨打了一个电话,说帮他拉到了一个广告,要他订好版面,并与广告部一起策划一个好的文案,贺子墨满口答应了。
招标公告如期刊登出来了。公告里面,刊登了邢贺华和罗海鸥的照片,他俩西装革履满面春风地站在那里,抱拳做揖,欢迎五湖四海的客户来南溪投资兴业。郁远达仔细看了看罗海鸥的照片,发现平常不苟言笑罗海鸥,拍照时脸上露出的那一丝微笑,好像被别人挤出来的。
邢贺华对公告非常满意,在会上几次表扬杨庆祝会想事,会办事。杨庆祝乐得像是捡了一个宝,但他对别人闭口不提这是郁远达出的主意。
南溪一下子似乎热闹起来,最能体现这种热闹的是南溪宾馆,前来实地考察招标事宜的客商络绎不绝。邢贺华担任县委书记后,曾大力提倡招商引资。为此,他曾要求两办联合下文,规定县直机关副科以上的干部每年都要引进一定的外商资金,否则就会扣发津补贴。凡是引进了外资的,在完成任务的基础上按一定的比例返回给引资者作为奖励。一般的干部,哪里有能力引到外资?因此大家基本不会考虑赚那笔回扣提成了,都只是想方设法怎么去完成任务。有的为了完成任务,就七拐八弯地找到一些新商家,暗地里跟商家说好,将这些新商家算成他们引进的外商。一时间,整个南溪引进的外商人数大增,引进的外资也不断上翻。而这背后却是一连串的笑话:或同一个商家被数十个干部同时引进,或是做了几十年生意的本地人突然就变成了外商,甚至街头的一个摆地摊的,也被列入了新引进的外商名单中。
这次要成立矿山集团,对于南溪县来说,是一个非常巨大的招商引资项目。因此上到常委,下到普通干部,只要有点关系的,都在想尽办法希望能拉到一位老板来组建集团公司。最忙的要数黄新威,他一个人就拉了近十批客商前来考察。倒是邢贺华和罗海鸥最为淡定,大家都在暗地里说,邢贺华只想东山锑矿胜出,而罗海鸥将宝全押到了北京的姚顺南身上。
郁远达虽为招标领导小组副组长,但招标的具体事务都由招标办处理了,因此招标方面的工作基本上都不要郁远达管多少事。郁远达乐得清闲,他基本不主动管这些事。不知怎么的,郁远达这段时间特想见莫小琪,但因为来往客商太多,莫小琪每天奔来跑去地忙着搞接待,难得见到她。郁远达有时特意到宾馆去吃饭,好几次也都没能见到她。
等到快要公开招标时,来南溪的客商越来越少了。郁远达感到有些奇怪,但也没往细里想。有天中午他吃完饭刚准备回房间休息一下,突然一个警察走过来跟他打了一声招呼。郁远达觉得此人有些面熟,但一时想不起他是谁。那位警察估计郁远达记不得他,便自我介绍说:“郁县长大概忘记我了,我是城东派出所的吴子华。”
郁远达这才记起来,他赶紧掩饰说:“哪里会忘记吴所长呀,我到南溪来第一个手印就是在你那按的呢。”吴子华不好意思笑了起来。
郁远达见旁边还有几个警察,便玩笑道:“吴所长今天又要谁按手印呀。”
吴子华压低声音说:“刚才有人报警,说在宾馆里丢了东西,我们就过来了。”
郁远达随口问道:“什么人住在宾馆也丢东西呀?好像这宾馆管理还好,此前从没听说发生过什么盗窃案件呀。”
吴子华靠近郁远达,声音压得更低了:“一位来南溪准备参加矿山集团招标大会的老板,他上午出去了一下,回来时放在宾馆里的手提、相机等东西都丢了,更奇怪的连他们为招标所准备的材料也一同被盗走了。”
郁远达也有些纳闷:“招标材料值几个钱呀?看来是一个小毛贼,顺手牵羊拿走了吧。”
吴子华说:“这些天很奇怪,不断有案子发生,而且都发生在前来参加招标的老板身上。”
郁远达也是好生奇怪,问道:“还发生了哪些案子呀?”
吴子华说:“前些天有个来招标的老板在河边散步时,一伙人借口老板多看了他们女朋友几眼,将老板打得头破血流,并威胁老板立即离开南溪,否则见一次打一次。还有个老板去发廊洗头时,被几个假冒警察的抓住,说他嫖娼,要他交2万元,对方一时没有现金,假警察就将他的一根手指活活地折断了。”
郁远达觉得事情有些蹊跷,他问道:“你们怎么看待这些案子呀?”
“局里研究分析案情后,觉得这都是针对参加招标老板的案件,决定将几起案件合并在一起侦查。后来考虑到情况有些特殊,钱局长特意将案情向邢书记汇报了。邢书记听了汇报后,觉得这只是几起小的治安案件,没有必要大张旗鼓地去查,免得影响整个投资情况。所以现在接到有关这样的案子时,都是我们派出所来处理一下。”吴子华停了一下,接着说,“但实际上来参加招标的老板们,许多人都知道了这些事。据说有人半夜里往这些老板们所住的宾馆打电话,将这些事情告诉他们,提醒他们南溪治安不好,投资环境太差,要他们最好不要在南溪投资。听说前来参加招标的老板们,现在走了一大批了。”
郁远达心里明白了几分,不再问此事了。他正准备离开,突然想了一件事,便问吴子华:“吴所长,你人脉关系广,知道南溪哪些地方有古董卖不?”
吴子华有些得意地说:“郁县长您算找对人了,在南溪我算个古玩通呢。我留意一下,过些天我给您打电话。”
郁远达便要将自己的手机号码给吴子华,吴子华说:“郁县长您的手机号码没有变吧,我上次就存在了手机里呢。知道您很忙,平常没事我也不敢给您打电话。”
郁远达心里想这个吴子华还真有心呀,便笑道:“我跟别人说过,在南溪我要保持两不变:人不变,手机号码不变。”
吴子华赶紧接话:“这两个可以不变,但职务要变。大家都在说郁县长您就是组织上有意安排到南溪县来的,以后就要接县长这个位置呢。”
“这是哪里来的谣传呀?”郁远达心想自己连常委还不是,离县长还远着呢。不过他也不想一口否认,否则就是自己将自己弄得灰头土脸,别人也就会看不起你。于是便打了一个哈哈,说:“吴所你是干公安的,一定要帮我辟谣呀。”
吴子华笑道:“谣就不用辟了,俗话说无风不起浪,尤其这官场的事,小道消息十有八九是对的。我在这里就先预祝一下郁县长。”
郁远达哈哈大笑:“你们搞侦破时,是不是也经常从小道消息里搜寻情报呀?”
与吴子华道别后,郁远达回到房间里一时竟睡不着了。下午上班后,郁远达脑海里总想着吴子华说的那些案件。想来想去,觉得还是跟罗海鸥说说。郁远达敲开罗海鸥办公室门,罗海鸥正在打电话。郁远达想先退出去,但罗海鸥示意郁远达先坐下来。两分钟后,罗海鸥电话打完了,郁远达隐约听出了他是在跟姚顺南打电话,好像在给他鼓劲,要他有信心参加投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