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家又是一阵哄堂大笑。从大家的笑声中,莫小琪隐约明白了什么,脸腾地一下红了,说:“什么四菜一汤呀,肯定不是什么好话,王主任一定又讲段子了,谁不知道王主任是咱们县有名的王(黄)段子。”南溪话“王”与“黄”发音不分,都是同一个音。王建平因喜欢讲些黄色段子,因此被大家叫做“王(黄)段子”。
王建平故意装成一副委屈的样子说:“冤枉冤枉呀,我今天又是被黄段子了。”
莫小琪呵呵笑道:“反正你是祖师爷,怎么也冤枉不了你。”
大家就说王主任你就认了吧,就算被莫小琪冤枉的也值呢。接着大家又东扯西拉了一会儿,便结束了酒宴。出门时,郁远达无意间看到小桃在隔壁的包厢里整理几个茅台酒瓶子。他突然明白了,难怪这“本地米酒”,他却喝出了茅台味来,原来是服务员事先将茅台酒倒进酒壶里,充当“本地米酒”罢了。
来到宾馆前面的空坪上,周岁荣和赵国中跟邢贺华等握手告别,说要赶回省城。郁远达觉他应尽一下地主之谊,于是便挽留他们说:“周校长、赵处长,您们一路赶来太辛苦了,今天就不回去了,在南溪住一晚吧。”邢贺华和罗海鸥也在一旁连连请他俩留下。
最后李道奇拍了板:“这样吧,我出一个折衷的办法,周校长和赵处长今天不走,但今晚在南桂市吃饭并住那,明天再赶回省城。”
王建平顺势说:“李部长是考虑到南溪食宿条件不如市里,到时会委屈了两位省里的领导吧。”
看到赵国中他们肯定不会在南溪留宿了,郁远达便不再坚持。他觉得周岁荣和赵国中是送自己过来的,空着手回省城显得自己太没有礼节,便想送点土特产,却不知道到哪里去买,于是他望了一下董至高。也不知董至高是明白了郁远达的意思故意装蒜,还是真不明白他的意思,他站在旁边一声不吭。
按理说,给赵国中他们送点土特产什么的,董至高作为办公室主任,应该早就要考虑好。郁远达觉得董至高这样,无非说明两个问题,要不就表明这个办公室主任不称职,考虑问题不周到;要不就表明他根本没有将郁远达当作一回事。这时,罗海鸥将董至高叫到一边:“你快去给他们每人准备一套够份量的土特产,人手一份,包括司机。”董至高立即跑到宾馆旁边的一家南溪土特产商店,给每人分别买了两瓶茶油、两大礼盒南溪四宝、十斤野猪肉和两袋南溪干鱼。
郁远达有些感激地朝罗海鸥笑了一下,但罗海鸥却没有朝他这边望,脸上只有一种捉摸不透的淡然。
三
郁远达的分工确定下来了,他分管工业企业、环保和安全生产,联系马坡坪镇。对于分工,郁远达虽然有点想法,但也不便说。包括他在内,南溪县的副县长共有八位,用南溪话来说,可以开一桌饭了。八位副县长,郁远达资历最浅,排名最后,没有分管到好的单位,也算正常。
南溪原本是一个农业大县,但由于县里锑矿丰富,开采锑矿的厂子特别多,最高峰时有百余家。当时谁想挖矿,就在山上随便开个洞,就算是一家矿厂。后里经过整顿,就只剩十余家矿厂了。县里炼锑的企业上规模的也有几家,其中蓝天冶炼厂是最大的私营企业,但是这家厂子的污染也最为严重。附近村民一直在不断地向有关部门反映蓝天冶炼厂污染的事,并多次与蓝天冶炼厂发生直接冲突,但蓝天冶炼厂的老板孙柳满是本地人,也是当地一霸,根本就不将村民放在眼里,谁对他厂子有意见,他就安排一些地痞流氓去找谁的碴子。最后村民们被惹急了,集体到县委县政府上访。县里开始没有太重视,只是安排环保局派人去调查了一番就算了事。村民们却不愿被忽悠,就大家凑钱跑到省委去上访。作为集体上访事件,南溪县主要领导被追责了,并要求尽快拿出解决方案。对于这件事,县里主要领导分成了两派意见,邢贺华只想拖,并不积极拿解决方案,罗海鸥则强烈要求调查清楚,如果冶炼厂真的污染严重,就必须关停。最后这事就交给罗海鸥负责处理,正好这时郁远达下来了,作为分管这方面的副县长,罗海鸥便要郁远达尽快拿出一个解决方案来。
郁远达决定到蓝天冶炼厂去了解一下情况。他叫办公室打电话通知环保局来位熟悉情况的领导陪他一起去,环保局那边回电话说局长出差去了,就安排了一位快要退休的副局长朱大保过来。郁远达当时也没有在意,觉得有熟悉情况的人陪他去就行了。
由于县财政困难,政府这边只给县长、常务副县长和常委副县长配了专车,其他的副县长都没有专车,需要用车时就由办公室统一安排。郁远达第一次用车,董至高就给他派了一辆车门都关不紧的吉普车,司机是刚从部队转业分配到办公室不到三个月的小李。
车子开到蓝天冶炼厂大门时,郁远达吃了一惊。只见数十名工人站在工厂大门口,高呼着口号:“我们要生存,我们要吃饭,别拿环保吓唬人。”工人们还举着几条用白布做的横幅,上面写着“关我们的厂子就是断我们的路子!”“谁断我们路子就打断他的腿子!”等标语。车子就被工人们堵着了,无法再往厂里开。
朱大保见这架式,有些害怕,他对郁远达说:“郁县长,要不我们先回去,改天再来吧。”
郁远达有些生气:“我们来了解情况的,怕什么!”
朱大保说:“郁县长你有所不知,这个厂的工人闹事是出了名的,每当环保部门要查处这个厂子时,这些工人就跑到我们环保局和县委县政府去闹事。我看他们这次好像又是有组织有准备的,而且像是要将事闹大。”
郁远达感到不解:“县委县政府还怕他们闹事?”
“县里个别主要领导说蓝天冶炼厂是县里纳税大户,有事时处处护着他们,所以也就助长了他们的气焰。”朱大保说到这里时,显得很气愤。但朱大保又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让郁远达觉得这蓝天冶炼厂背后似乎是一潭深不见底的水。
郁远达这时突然想到前不久在网上看到的一条新闻,说某县一位分管教育的副县长下去检查工作,学校让学生停课,举着花环顶着烈日欢迎他。因那位副县长珊珊来迟,有两个女生站立时间太久,体力不支最后晕倒在地。郁远达在心里幽了自己一默:郁远达呀郁远达呀,人家副县长下去检查,都是鲜花掌声欢迎。你到南溪县第一次下企业了解情况,竟是示威抗议恭候!
这样自我调侃了一下,郁远达心情放松了一点,他对朱大保说:“你打电话给他们孙厂长,问问他怎么回事。”
朱大保掏出手机拨打孙柳满的电话,手机却传出:“对不起,您所拨的电话暂时无法联系。”再拨过去,依然是无法联系。
郁远达有些来气了,他直接拔通县政府办公室的电话,值班秘书小王刚问了一句:“这里是县政府办公室,请问您找谁?”郁远达没好气地说:“我是郁远达,昨天我叫办公室通知蓝天冶炼厂主要负责人在家,你们办公室怎么通知的?今天怎么厂里一个领导也不在?”
小王在电话唯唯诺诺地说:“我不知道昨天谁接到的通知,我立即将此事向董主任汇报。”
郁远达“啪”地一声将手机盖子合上,头扭向车外。工人们围在车子四周,不让车子往前行,有的还用拳头砸车头了。郁远达觉得再缩在车里等电话也不行,便拉开车门下了车。朱大保见状,只好也跟着下来了,一边走一边指着郁远达对着那些工人大声说话:“这位是咱们县新来的郁副县长,今天来蓝天冶炼厂做个调研,请大家配合。”
朱大保话刚落音,团团围着的工人便大声起哄:“做什么调研,再调研我们厂子就没了。”
有的话说得更难听:“是没有地方吃中饭了,想跑到咱们厂里撮顿饭吃吧。我们厂子穷,没钱招待贪官污吏。”
郁远达装作没听见,脸上一副平和的样子,不急不慢地说:“我今天就是来听大家意见的,大家如果有什么问题,就尽量提。现在你们采取这种方式,不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你们厂长在哪里,请他出来。”
“哪家工厂生产没有一点污染?为什么县里总盯着我们这家厂子不放?你们是存心不让我们活!”一个30出头的小寸头大声说道,他话一落音,旁边的人就跟着附和起来。
“这样吧,既然你们的厂长现在还没赶来,你们就派几位代表,我们一起到工厂办公室里坐下详细地谈谈,我会认真地听取你们的意见。”郁远达诚恳地说道。
“我们没有代表,谁也代表不了我们。”小寸头说道。他话一落音,其他的人就跟着附和起来:“上面讲三个代表,我们只讲一个代表,那就是我们代表我们自己。”
“既然没有代表,那就一起去会议室,大家一起坐下来谈谈。”朱大保大声地说道。
“谈什么谈!你们当官为了图个政绩,就只想将我们的厂子关掉,这有什么好谈的。”对方语气硬梆梆的。
“现在谁也没有说要将厂子关掉,但你们如果不采取控污措施,关掉厂子是迟早的事!”朱大保见这些工人气焰嚣张,于是也强硬起来。
朱大保语气一强硬,开始还闹烘烘的人群突然安静了下来。郁远达觉得朱大保这话太冲了,便用余光瞟了朱大保一眼,发现这个快要退休的副局长绷着脸站在那里,倒有股凛然之气。
郁远达注意到小寸头这时用手捂着手机,正在跟谁通话,很快他就挂了电话,冲着四周的人说:“那就去会议室谈吧,我们大伙儿一起去!”工人们便听了小寸头的话,一起往会议室走去。小寸头在人群里穿来穿去,时而附在这人耳边窃窃私语,时而将那人拉到一边说上几句。郁远达心想:这个小寸头搞煽动也太显形了。但最后他又能怎样?不过一个跳梁小丑而已。
郁远达一边走一边思考着跟工人会谈时该说些什么话,不知不觉就到了会议室。推门进去,郁远达发现会议室的窗子都被一堵墙遮住,不开灯整个会议室黑乎乎的,几乎看不清人。这时有人将会议室的电灯打开,会议室才亮敞起来。
郁远达刚坐下来,还没想好如何开始,小寸头就冲着朱大保发难了:“朱大保,你刚才说迟早要将我们厂子关掉是什么意思?是威胁我们吗?”
对方看来熟悉朱大保,能叫他的名字来,但朱大保却不认识这个人。朱大保见这人对他直呼其名,心里也有些气,想着自己要退休了,话说重点也无妨:“当然了,你们自己都看见了,厂里的污水直排河里后,河里不仅鱼虾都没有了,而且河两边的水草都长不出来了。河下游的村民喝了这样的水,肯定会得各种怪病,你们这是做伤天害理的事呢!”
“那我们工厂关了,你来养我们?”对方气势汹汹的。
“你说这样的话就是蛮不讲理,我养你们,我又不是开救济站和养老院的。就算我是开养老院的,我也只养那些没有做过伤天害理之事的人。”朱大保说着就有些激动起来。
郁远达见朱大保情绪激动,赶紧插话说:“今天我们来这里,只是做个调研,厂子是否要关闭,关键要看你们厂子是否愿意配合政府采取过硬的环保措施。只要环保达标了,工厂同样可以生产。”
对方没有搭理郁远达,却将矛盾直指朱大保:“朱大保你每次都来为难我们,你一个环保局副局长算个鸟!就算罗海鸥来了又怎么样?”
郁远达没想到对方说话竟然这样的口气,既然在他们眼里环保局副局长算个鸟,罗海鸥也算不了什么,那他这个副县长最多也只能算个鸟。就在郁远达在心里揣测自己的份量,朱大保刚要说话时,令他吃惊的事发生了。有人突然说:“想在我们头上摆官架子,打死他!”
郁远达还没反应过来,会议室的电灯开关“啪”地一声关了。顿时,郁远达感觉前眼一片漆黑,只听见一阵劈里啪啦挪动凳子的声音,似乎有人朝朱大保扑打了过来。顿时,朱大保大叫起来:“你们竟敢关灯打人,还有没有王法!”
黑暗中郁远达气得腾地站起来,大声吼道:“都给我住手!你们这样做是违法的,将会受到法律严惩的!”但没人回他的话,只听到拳打脚踢的声音和朱大保发出的一阵阵哀叫声。
郁远达刚想摸索着去开灯,这时有人向他扑来,他还来不及往外推,那人已紧紧地抱着他,将整个身子压着他了。郁远达想挣扎却挣扎不了,他急了,正要猛力站起来,对方压低声音对他说:“郁县长,我是小李。您坐着别动,脑袋低下,我保护您。”
小李原本是坐在车子里等着郁远达的,他后来见到情况有点不对劲,就跟了进来。他刚进来时,工人正熄灯打人,他便赶紧摸索到郁远达身边,将他护了起来。
郁远达想抬起头,但小李整个身子压着他。郁远达小声地对小李说:“不要管我,你快去将电灯打开,不然朱局长会被打死的。”小李听郁远达这样说,便站起来摸索着向开关处走去。等到他打开电灯时,会议室的工人竟已全部溜走。朱大保被打得蹲在桌子下面,满脸是血。
郁远达气得浑身颤抖,他抓起桌子上的一个玻璃烟灰缸,狠狠地摔在地上,“啪”地一声,玻璃缸被摔得粉碎。
小李愣愣地站着,不知所措。郁远达吩咐小李:“赶紧扶朱局长上车,送往医院做全面检查。”
郁远达接着掏出手机,拔通了董至高电话:“董主任,环保局朱局长被冶炼厂的工人打伤了。小李已将他送往人民医院,你立即安排人去医院接应。同时通知公安局立即派警察来这里,我守在现场等你们来!”
董至高在电话里想问问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郁远达“啪”地一声将手机合上了。
小李将朱大保扶起来,朱大保只喊痛,但脑袋还清醒,他不肯走:“郁县长,你一个人在这里我不放心,我算见识了他们的凶残。要不我们一起走,要不我和小李都留下来。”
郁远达感觉朱大保这人太朴实了,这让他更加愧疚不安:“朱局长,你赶快去医院治疗。我就在这里等着公安来处理,量这些流氓地痞也不敢对我怎么样!”
见郁远达执意要一个人留下来,小李只好扶着朱大保往外面走。郁远达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他追上去将小李叫住问道:“你刚才被他们打着了没有?”
“他们没有打我。”
“哦。”郁远达呆了一下,一时却没能回过神来,“你们快走吧,小李多注意朱局长。”
不一会儿董至高赶来了,他是坐着警车来的,跟他同来的还有城南派出所所长吴子华和两位干警。他们赶到会议室,郁远达仍站在那里。他的脚下,一摊鲜血已渐渐凝固了。董至高已在电话里向小李了解了事情经过,他似乎也觉这事太不可思议了,便关切地问郁远达:“郁县长,你没事吧?”
郁远达正在气头上,于是没好气地答道:“朱局长被打成那个样子,我倒希望自己有事呢!”
董至高不再吭声,吴子华显得非常气愤地说:“这些人简直无法无天,竟然殴打国家干部,还当县长的面。”
吴子华原本是想将事件说得严重些,以突出郁远达重要地位。但郁远达听起来却不是滋味,心中一股无名火又窜了起来:“国家干部不能打,难道普通市民就可以这样说打就打吗?他们是占山为王,简直就是黑社会!一定要将这个黑社会组织的头头揪出来!”
“郁县长,我不是那个意思。但请郁县长放心,对于这样的暴徒,我们一定要将他们绳之以法。”吴子华赶紧表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