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月后,一大早,一辆马车缓缓地停在了德园大门口,黛儿在丫头的搀扶下,下了车,她脸色仍有些苍白,她抬头看了看德园那高高的牌匾,深深吸了口气,提裙向台阶上走去。
文四匆匆迎了出来,面色为难地拦在黛儿面前,弯了腰,恭敬地说道:“三小姐,少奶奶身子不舒服,您还是请回吧?”
黛儿一拉就要上前的妈子,轻声道:“文四,我不会为难你家少奶奶,我只想她跟二哥好!你,信不信我?”她那真诚的眼神,令文四心中一动。
一阵细微的脚步声传来,文四抬头向门内一看,只见叶蕴仪一副外出打扮,身后跟着小清。文四脸上不由一喜,少奶奶终于肯走出房门了么?
他一脸笑意,赶紧迎上去道:“少奶奶,您可是想要出门?我这就让他们给您备马车去!”
叶蕴仪淡淡地瞟了黛儿一眼,别开了脸,面无表情地点点头。
黛儿却拉上了她的手,笑道:“嫂子,你要去哪儿?我跟你一起去!”
这声“嫂子”令叶蕴仪轻轻一震,她若有所思地抬眼看了看黛儿,不由自主地捏了捏手袋,那里面,有一张约她见面的纸条。
就在刚刚,包着一粒小石子的纸条从窗外扔了进来,她捡起来一看,只有几个字:“盛世茶楼”,落款是一个“方”字!
她的心里不由怦怦直跳,一时间,她胸中竟充满了渴望,她急于想知道宗尧到底现在怎么样了?尽管那纸条上没有约定时间,也没有更详细的说明,她却不管不顾地换衣准备出门。
远远地便看到黛儿,她脑中立时映出那天潘启文一身大红喜袍的模样,心中不由一痛:那天早上他还胡子拉茬,一转脸,他却成了神采奕奕的别人的新郎!
黛儿那声“嫂子”,震动过后,心中却是冷笑:他又要故伎重施么?又要逼着黛儿来配合着他编织怎么样的谎言?
黛儿紧接着提出的要求,却令她心中一动,若是黛儿与她一起,是不是倒可以方便避开黑衣卫队的耳目呢?
她轻轻扯开黛儿的手,淡淡地说了句:“想去就跟着来吧!”
一旁的文四张了张嘴,呆呆地看着她们上了马车,赶紧安排黑衣卫队随行保护着。
盛世茶楼,叶蕴仪命文四要了天字号包间,只见黛儿瞪了他一眼,厉声道:“命你的人走远点,不要妨碍我们说话!”文四一怔,随即想起,黛儿那身孕绝不可能是少爷的,少爷娶她,只怕与此有关,她若是要与少奶奶解释,倒真不能让其他人听到。
包间内,黛儿低了头,开门见山地说道:“嫂子,二哥娶我,是有苦衷的!这个喜宴,不过是一场戏!大哥和二哥,本是准备找个机会,将那些个犯了事的军官们一网打尽,而爹那天帮他挡了一粒子弹,昏迷前,唯一念着的就是让二哥娶我,二哥答应了他!于是,便有了这场喜宴!”
叶蕴仪并没有如黛儿所想法那般激动,只莫名地笑了笑:“哦?还有吗?你是不是还忘记告诉我,你腹中的孩子也不是潘天一的?”
黛儿唇间血色迅速褪去,她咬咬牙,鼓起了全身的力气,说道:“那孩子的确不是二哥的!是、是那个山本的!”
叶蕴仪不由惊呼出出声:“什么?”
黛儿脸上是一片苦涩:“是林婵凤给我下了药,她,跟山本是一伙的!”
却见叶蕴仪满脸无所谓地道:“所以,正因为这个孩子,你才需要一个名份对不对?”
见黛儿点头,叶蕴仪却轻笑一声道:“上次,你的身份穿了帮,他跟我说,林婵凤给你下药,没下成!这次,竟然这么快就换了故事版本!”
叶蕴仪一脸悲悯地看着她:“呵呵,他说我不肯包容他一丁点,说我并不爱他!而你呢?到底有多爱他?这样肯包容他的一切?甚至不惜一次又一次为他圆着谎?”
黛儿脸上一呆:“你不信?”她一跺脚:“他心里只有你!”
叶蕴仪冷冷一笑道:“他竟让你如此做,可见他真的心里没有你!你以为这样‘深明大义’地守着他,便能守得来他的心么?我告诉你,不可能!”
黛儿浑身一震,呐呐地解释道:“我没有、没有想要守着他!我、我也从未想过要破坏你们!我、我只是想背着这个名份,守着爹、娘过一辈子!”
她一把抓上了叶蕴仪的手,急道:“你相信我,他是真的爱你!我这个名份,也不过是个假的!你们不是有那个什么婚书的么?二哥说过,那才是合法夫妻,我跟他,不算的!”
叶蕴仪正要说话,突然一阵轻微的香气袭来,她突然便失去了知觉。当她悠悠醒来时,只见有古天舒收回刚刚在她鼻子边上给她嗅着的一个小瓶子,一转头,却见黛儿正静静地趴在桌上,如熟睡一般。
叶蕴仪顾不得问明对方身份,只急切地问道:“宗尧他怎么样了?”
古天舒忙道:“他已做过手术,已无大碍,我们已安排人护送回上海,你不用担心!”
叶蕴仪一颗心这才放回肚子里,却又见古天舒直直地盯着她道:“叶小姐,你可需要我们助你和蕴杰离开这里?”
行辕,议事厅内,潘启文一脸阴沉坐在正中,两侧,黎昕与十几个军官正襟危坐,气氛凝重。
黎昕微皱了眉,向潘启文看去,见他双眼下一片青黑,短短几天,双颊竟是寡瘦了下去,让他原本棱角分明的脸,更显阴鸷。黎昕眼前又浮现起那天喜宴上那一身雪白、满脸悲愤却又倔强的身影,不由暗中叹了口气。
这几天,谁都不好过。
没有人料到,喜宴竟会闹成这样。
那一天,叶蕴仪和黛儿都昏迷过去。
黛儿大出血,华大夫虽想法止住了血,但腹中胎儿已无脉息,却并不落出,华大夫也束手无策,还是连夜从省城请来一个德国大夫,为黛儿做了手术,方才救了她一命,可是华大夫却断言,以后只怕她再难生育。
黎芙铮难过之下,却更担心叶蕴仪腹中孩子,直到德园下人来报,叶蕴仪已醒来,她才稍稍松了口气。
就在叶蕴仪醒来那天深夜,潘家大宅却发生了一件事。
那天晚上,黎昕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吵醒,他心中一惊,急急地披衣而起,打开门,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夹着的是文四惊慌的恳求:“大少爷,求你救救我爹!少爷要杀他!”
黎昕急冲冲地随着文四来到黎芙铮院中,却见院中一圈荷枪实弹的士兵,将一干黑衣卫队的人围押在院墙一角。
文管家一脸木然地立在园子当中,潘启文杀气腾腾地举枪指着他的头,挑眉冷嗤道:“这黑衣卫队,我既兴得、便灭得!你们真当有了这黑衣卫队,便能拿我当软柿子捏么?”
黎芙铮一双手紧紧抓住潘启文持枪的手,厉声道:“是我派文管家去德园的,你是不是要连我也杀了?”
黎昕正要上前,却听屋内重重地一声咳嗽声,一个丫头扶着潘烨霖来到门口,潘烨霖颤着手,指着潘启文,怒吼道:“你这个孽子!为了个女人,一定要把家中搞得鸡犬不宁是不是?”
潘启文转头冷笑一声,寒着脸道:“你这会儿中气十足了?这才是你当初提出要我跟黛儿成亲的目的是不是?嗯?”
黎昕一步上前,沉声道:“潘天一,你别忘记了,司令刚刚才为你挡了子弹!难道那也是假的不成?”
潘启文的背一僵,黎昕不由提高了声音,叱责道:“文叔从小看着我们长大,你就真下得去手?”
潘启文持枪的手微微一颤,黎昕冷冷地道:“潘天一,你跟叶蕴仪之间的一切,都是你自己造成,路也都是你自己选的,那样一个女人,是好驾驭的么?你若是离了这潘家少帅的身份,真的一无所有,不说别的,仅仅那个方宗尧,你又凭什么去跟他争?”
潘启文眼神一黯,无力地垂下手来,文四赶紧上前,一把将文管家拉开。
潘启文转过身,看了看潘烨霖,唇一抿,凉凉地道:“你不就是想要我留下来吗?好!今日起,你就好好在这大宅中颐养天年吧!军中一切事宜,都我说了算!反正你那些个不服我的老人,我也换得差不多了,行辕,你就不用再去了!”
他的话,令所有人一震!他这算是,逼宫?
潘烨霖更是身体一晃,若不是黎芙铮在旁扶着,他差点便倒了下去。潘烨霖神情萧瑟地看了看潘启文,什么也没说,转身回屋,那一下子苍老的身影,令黎昕不由鼻子一酸。
潘启文看了看文管家,又向园子内扫视了一圈,他那森森的目光令所有人都是背上一寒,他对文管家冷声说道:“将德园的黑衣卫队全部拨给文四统管,他们不再听命于你!若再有人干涉我的事,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随后的几天,潘启文每天早早到行辕办公,有时晚上也不回去,面色却一天比一天阴沉,手下军官们整天提心吊胆。生怕一个不小心,便激怒了他。
黎昕清了清嗓子,正准备说话,却见潘启文紧紧盯向门口,沉声问道:“你怎么会在这儿?”那声音里,竟是带上了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颤音。
众人齐齐向门口看去,却见文四快步走了进来,尽管已在努力压制,嘴角却仍是忍不住往上微微翘起,他低了头,在潘启文耳边轻声说了一句话,潘启文猛地一抬头,眼中的是毫不掩饰的惊喜和不敢置信:“真的?”
话音未落,已急急地向门外冲去,一边走,一边低吼道:“黎昕,这里你搞清楚!”。
黎昕眉头轻皱,离得最近的他,听到了文四那句话:“少奶奶命我来问一声,您中午回不回去吃饭?”
德园门口,文四一脸迷惑地看向潘启文,却见他背了手,立在大门口,眉头轻皱,眼神中有疑惑,更有一丝的紧张,问道:“少奶奶除了让你问我回不回来吃饭,还说了什么?”
文四摇摇头:“没有了!”
潘启文眼中困惑更甚,他沉吟半晌,方缓缓问道:“今天少奶奶可有见过什么人?”
文四垂了头,低声道:“今天黛儿小姐来找过少奶奶,我本不敢让她进,可她说,她只会为少爷和少奶奶好,我便没敢拦着。”
潘启文心中释然,一丝欣喜就那样掠过了眉梢,扫过他的嘴角,更渐渐漫上了心头。原来,她更在意的是他与黛儿成婚之事!定是黛儿与她说明了前因后果,以她的深明事理,当会明了他的心!
他唇角不自觉地向上翘起,大步往内院走去。然而,越近内院,他的脚步却越来越缓、越来越沉,心头的忐忑越发的扩散开去。
她说过,她无法原谅因他而导致她父母的死、蕴杰的病和方宗尧的伤,她甚至都不质问他与黛儿成亲之事!
那天之后,他竟再不敢见她。他从早到晚忙碌在军务之中,下意识地逃避着不去见她,因为,他不知道他们该怎么办,或许,他们之间,主动权从来就不在他的手上。他害怕再听到她说出什么绝决的话来,更害怕她做出伤害自己和孩子的举动。
然而,再怎样的忙碌,也抵不过心中的那份深深的思念和痛楚,他还是知道她的一举一动。
小清告诉他,她开始拼了命地吃东西,有时吃了吐,她便吐了再接着再吃,小清实在看不下去,劝她不要勉强自己,她却红着眼眶,一脸歉疚地抚摸着小腹,轻声哽道:“小清,我那天差点就杀死了他!是我不好,世上哪有我这么狠心的娘!这段时间这么多事,我一直都没好好吃饭,他的营养怎么跟得上?我吃了吐、吐了吃,总能让他吸收得到一些,就当是,我给他的补偿吧!”
当他昨天听了这一段,松了口气的同时,心中却更加疼痛!她本是那么爱这个孩子,那天,恐怕真的是被他气急了吧?
见她对孩子态度恢复到正常,他寻如死灰般的心中便又开始活泛起来,他试图与她解释黛儿的事,她却听都不愿意听!
她淡淡地道:“潘天一,这些我都已不关心!你若真对我有过几分真心,那么,你就让我和蕴杰走吧!”
终于听到最怕听到的那句话,潘启文心中充满了绝望。
想到这里,潘启文的心里越发地焦躁不安起来,就在昨天,她还不肯听他的解释,可今天,单凭黛儿几句话,她便肯主动让文四来找他了么?
潘启文蓦然收回抬起正要上楼的脚,下意识地向楼上看去,却见叶蕴仪正凭栏而望,居高临下地看向他。
她脸上看不出喜怒,但他却恍然觉得她的目光中竟掺上了一丝柔软,他有些不敢置信地微虚了眼,想要看得更仔细些,却觉脖子里一凉,伸手一摊,发现天上竟是飘起片片雪花来。
一丝欣喜就那样在潘启文心头漫延开来,他痴痴地看向楼上的人,口中喃喃叫道:“穗冰、穗冰!”
那是在她刚刚怀孕时,她与他最爱做的一件事,便是讨论孩子的名字,那一天,他将手轻轻按在她的小腹上,说:“若是女儿,我定要当块宝一样地娇养起来,这名字里,一定要含上这层意思!”
那时,她低头微吟,在他的唇终是忍不住吻上她优美的后颈时,猛然抬头一笑:“就叫穗冰!”
他的唇不舍地贴在她颈上,低问:“为什么?”
她咯咯地躲开,笑着将柔软的右手盖在他的手掌上,带着他的手,在她的小腹上缓缓地打圈,眼中是柔柔的母爱:“我们在广州相识,广州又名穗,广州地处南方,极难下雪,你说这穗冰,是不是稀世之宝?”
这片片雪花,令潘启文原本忐忑的心竟安稳不少,他觉得,也许这是老天要带给他的运气。隔着漫天飞舞的雪花,他越发痴了地看向楼上的人儿,不敢有丝毫的动作,生怕,惊扰了这一唯美的画面,更怕,一动,这一场自己编织的美梦便消失不见!
楼上的人却轻皱了眉,淡淡一声:“还快不上来!你不冷么?”
只一句话,便令那原本只有一丝丝的欢喜,竟瞬间发了酵,冲得潘启文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他不自觉红了眼,深深吸了口气,如平常回家般轻轻柔柔地笑:“就来!”
他三步并作两步上了楼,她迎到楼梯口,向他伸出一只手来。他仍是不敢置信地盯着那只纤纤细手,足足一分钟,才敢伸出手去,轻轻地握住了,她的手心冰凉,却紧紧地反握住了他,他心中猛地一跳,再控制不住自己,一把将她扯进自己怀中,唇已压了下去。
他将她更紧地揉向自己,死死地箍住了,将她冰冷的双唇轻轻地含进去,用自己湿热的舌头在上面不停地划着圈,一直到她的唇与他的一样暖,他才急急地挑开她的双唇,迫不急待地想要探进去,却碰到她紧闭的齿关,他心里一慌,不敢再进,退开来,将她的头贴在自己胸口,在她头顶喃喃地叫道:“蕴仪!蕴仪!”
叶蕴仪浑身轻颤着,耳边响起自己上午对古天舒那坚定的回答:“好,我们走!”心底里却有一块什么轰然倒塌,砸得她支离破碎的心,疼得不能自已。
她轻轻挣开他压在自己头上的手,踮起脚尖,搂上了他的脖子,主动吻上了他的唇。
潘启文浑身一震,僵立在那里,直到那柔滑的小舌,探入他的口中,轻轻地扫在他的口腔内壁上,他才猛地伸出大掌托住她的头,狠狠地压了下去,发疯般与她追逐纠缠,她突然用牙咬住了他的唇,恨恨地撕咬了起来,那细细的疼,一直延伸到心里,竟在他心中扯出一丝丝快意,若这便算是她发泄的方式,被她咬死,他也心甘情愿!只要,她不再说离开!
一股腥甜在两人口中漫延,随之而来的又是一滴滴咸涩的泪水,潘启文心里一慌,他急急地拉开她,焦灼地看向她的眼底,口中不安地探询:“蕴仪?”
满脸泪痕的叶蕴仪却环上他的脖子,拉下他的头,伸出舌头,轻轻柔柔地舔上了他唇边的血痕。潘启文脑中轰然一响,再无其它,低头再次吻上了她,只一下,便退开,一把打横抱起了她,急急地向房内走去,身后一脚踢上了门!
房内早升起了炭火,门刚一关上,一股暖流袭来,两人更觉躁热起来。
叶蕴仪挣扎着下了地,踮起脚尖,热烈地吻上了他的喉咙口,潘启文一下子便被点着,他猛地将她压在门上,又急又狠地吻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