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陆注册
88368800000004

第4章

第一节 大堂

章前导读

一月六日是一个双重节日,一大清早,住家和店铺都关门闭户,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拥向三处指定的场所。人们或者去看篝火,或者去赏五月树,或者去观圣迹剧。绝大多数都去看篝火,因为这正合时令;或者去观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演出,那里能遮风避雨。大家仿佛串通一气,谁也不去布拉克小教堂墓地欣赏那棵可怜的五月树。大家都知道今天丑大王的推举活动会在司法宫举行,通往司法宫的道路很拥挤。观众们一早就赶来了,然而到了中午活动还没开始,场面开始变得嘈杂起来了。

话说距今三百四十八年零六个月十九天前,那日巴黎万钟齐鸣,响彻老城、大学城和新城三重城垣[7],惊醒了全体市民。

其实,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那天,并不是史册记载的纪念日。

一清早全城钟声轰鸣,市民惊动,也没有发生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既不是庇卡底人或勃艮第[8]人进犯,也不是抬着圣骨盒的宗教列队仪式;既不是拉阿斯城[9]学生造反,也不是“我们尊称威震天下圣主国王陛下”摆驾入城;甚至不是在司法宫广场吊死男女扒手的热闹场景,更不是十五世纪常见的羽饰盛装的某国使臣莅临到任。就在两天前,还有这样一队人马,即佛兰德使团奉命前来,为缔结法国王太子[10]和佛兰德玛格丽特公主的婚约。为此,波旁红衣主教不胜其烦,但是他为了讨好国王不得不满脸堆笑,迎接佛兰德市政官那帮土里土气的外国佬,还在波旁公爵府款待他们,为他们演出一场“特别精彩的寓意剧、滑稽剧和闹剧”。不料天公不作美,一场滂沱大雨将府门挂的精美华丽的帷幔淋得一塌糊涂。

一月六日那天,是约翰·德·特洛伊所说的“全巴黎欢腾”的双重节庆,即远古以来就有的主显节和狂人节[11]。

这一天,照例要在河滩广场[12]燃起篝火,在布拉克小教堂那里植五月树,在司法宫演出圣迹剧。就在前一天,府尹大人已派衙役通告全城。他们身穿神气的紫红毛纺衬甲衣,胸前缀着白色大十字,到大街小巷的路口吹号并高声宣告。

一大清早,住家和店铺都关门闭户,男男女女从四面八方拥向三处指定的场所。去看篝火,赏五月树还是观圣迹剧,要随个人的兴趣而定。这里应当赞扬一句巴黎看热闹的人,他们有古人的那种见识,绝大多数都去看篝火,因为这正合时令,或者去观圣迹剧,因为是在司法宫大厅演出,那里能遮风避雨。大家仿佛串通一气,谁也不去布拉克小教堂墓地,让那棵花还不繁茂的可怜的五月树,孤零零地在一月的天空下瑟瑟战栗。

市民大多拥进通往司法宫的街道,他们知道两天前到达的佛兰德使团要前来看戏,并观看在同一大厅举行的推举丑大王的活动场面。

{司法宫大厅虽然号称世界之最(须知索瓦尔[13]那时尚未丈量过孟塔吉城堡的大厅),这一天要挤进去谈何容易。通向司法宫广场的五六条街道犹如河口,不断拥出一股股人流,从住户的窗口望过去,只见广场上人山人海,万头攒动。人流的汹涌波涛越来越扩大,冲击着楼房的墙角,而那些墙角又像岬角,突进围成如不规则状大水池的广场。司法宫高大的哥特式[14]门面正中一道大台阶,上下人流交汇在一起,又在接下来的台阶分成两股,从两侧斜坡倾泻到人海浪涛中。}这道大台阶就是一条水道,不断向广场注入,犹如瀑布泻入湖泊中。成千上万人呼喊、嬉笑、走动,简直甚嚣尘上,沸反盈天。这种喧嚣,这种鼓噪,有时还变本加厉,有增无减。拥向大台阶的人流受阻,折回头来,乱作一团,形成了漩涡。原来是府尹衙门的一名弓箭手在推搡,或者一名警官策马冲撞,以便维持秩序。这种传统实在值得称道,是由府尹衙门传给总督府,又由总督府传给骑警队,再传给我们今天的巴黎保安队的。

【细致的场景描述,表现出当时去司法宫大厅的人之多。】

面孔和善的市民,成千上万,密密麻麻,站在门口、窗口,爬上天窗、屋顶,安安静静,老老实实,注视着司法宫,注视着熙熙攘攘的人群。而且时至今日,巴黎还有许多人,喜欢围观看热闹的人所形成的场面,只要猜想人墙里面发生了什么事,就已经觉得很有意思了。

今天我们一八三〇年的人,假如在想象中能有机会混杂在十五世纪的这群巴黎人中间,同他们一起前呼后拥、摩肩接踵、跌跌撞撞地挤进原本十分宽敞,而一四八二年一月六日这天却显得特别窄小的司法宫大厅,所见的景象不无兴趣,也不无吸引力,周围本来全是古旧的东西,我们看起来反有全新的感觉。

如果读者愿意,我们就力图想象,读者和我们一同跨进这座大厅,跻身于这群短衣短袄打扮的嘈杂的平民中间,会产生什么印象。

先是耳朵一片嗡鸣,眼花缭乱。{我们头顶是双合圆拱尖顶,雕花镶木,绘成天蓝色、衬着金黄色的百合花图案,脚下是黑白相间的大理石地面。几步远处有一根巨大的圆柱,接着一根又一根,总共七根,沿中轴线一字排列,支撑双圆拱顶的交汇点。前面四根柱子周围摆了几个小摊,卖些闪闪发亮的玻璃和金属饰片制品。里面的三根柱子周围安有几条橡木长椅,天长日久已经磨损,被诉讼人的裤子和讼师的袍子磨得油光锃亮。沿着大厅四面高高的墙壁,在门和门之间,窗户和窗户之间,边柱和边柱之间,不见尽头地排列着自法腊蒙[15]以下法国历代君主的雕像。无所事事的国王耷拉着双臂,低垂着眼睛;勇武好战的国王则昂首挺胸,双手直指天空。此外,一扇扇尖拱长窗上的彩绘玻璃五光十色,宽宽的出入口所安的门扉都精工细雕、富丽堂皇。总之,拱顶、圆柱、墙壁、长窗、镶板、宽门、雕像,所有的这一切,从上到下,绘成天蓝和金黄两色,一望过去金碧辉煌,光彩夺目。}不过,在我们看见的时候,大厅的色彩已略显黯淡,到了公元一五四九年,尽管杜·勃勒尔还沿袭传统赞美过它,而事实上它已经几乎完全消失,只剩下厚厚的灰尘和密密的蛛网了。

【表现出当时司法宫大厅的辉煌壮丽,与之后的大厅形成对比。】

在一月份的一天,这座长方形的宽敞大厅里,射进苍白的天光,拥进衣饰花枝招展并吵吵嚷嚷的人群,只见他们溜着墙根闲逛,绕着七根圆柱回旋。现在我们想象出了这些,那么对整幅图景就有了个大致的印象,下面只需略微详细地描述其有趣的方面。

假如拉瓦亚克没有刺杀亨利四世[16],那么,司法宫档案室也就不会存放凶手的案卷,他的同谋也就不会考虑自身利害,非把此案卷宗销毁不可,而纵火犯也就不会别无良策,只好一把火将档案室烧掉,要烧掉档案室,又只好一把火将司法宫烧掉。由此可见,没有弑君一案,也就不会有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了。从而,古老的司法宫及其大厅,也就会依然屹立,我也就可以对读者说:“请亲眼看看去吧!”我们双方都省事。我省得像上面那样描绘一番,读者也省得阅读这一段。——这情况证明了这样一条新的真理:重大事件必有难以估量的后果。

首先,拉瓦亚克很可能没有同谋;其次,即便有同谋,他们也很可能同一六一八年那场大火毫无干系。其实,还有两种解释都说得通。其一,三月七日后半夜,一颗宽一尺、长约一臂的燃烧的大陨星自天而降,落到了司法宫。其二,有特奥菲尔这四行诗为证:

一场游戏多悲惨,

只缘案桌嘴太贪,

司法女神镇巴黎,

眼看宫殿火冲天。

一六一八年司法宫大火的起因,有政治的、自然的和诗意的三种解释,不管我们的看法如何,不幸的那场大火却是千真万确的事实。这座法兰西最早的王宫,如今已经所剩无几,这自然要归功于那场大火,更要归功于后来历次的修复工程。这座王宫堪称罗浮宫的长兄,在美男子菲利浦王[17]在位时期,年岁就相当大了,有人甚至依照埃加杜斯所描述的、由罗伯尔王[18]兴建的宏伟楼阁,去寻找遗迹,但几乎荡然无存了。圣路易[19]“完婚”的那间枢密处室如今安在?他“身穿驼毛布上衣、棉毛混纺的马甲和紫檀色长外套,同若安微[20]一起,席地躺在毛毯上”。审理案件的花园又在何处?西格蒙德皇帝[21]的寝宫今在哪里?查理四世、无采邑的约翰王[22]的寝宫又在哪里?查理六世[23]颁发大赦谕的那座楼梯何处寻觅?马塞尔[24]当着王太子[25]的面,杀害罗伯尔·德·克莱蒙和德·香槟元帅时,所踏的那块石板地又何处寻觅?还有那条狭廊——撕毁伪教皇训谕的地方,而传谕使者身穿法袍,头戴法冠,一身可笑的打扮,从那里出发游遍巴黎全城以示谢罪——如今在何处?还有那座大厅及其镀金的装饰、天蓝色的彩绘、尖拱长窗、一尊尊雕像、一根根圆柱、布满雕刻图案的高大拱顶,如今又在何处?还有那金碧辉煌的寝宫呢?还有那守门的石狮,如同所罗门座前的所有狮子那样,低垂脑袋,夹着尾巴,一副暴力服从公理的恭顺模样的石狮,究竟在哪里?还有那一扇扇精美的房门、一扇扇绚丽的彩绘玻璃窗,究竟在哪里?还有那令比科奈特也甘拜下风的镂花铁包角、杜·昂西制作的精细木器,究竟在哪里呢?……岁月和人事,如何摧残了那些巧夺天工的杰作?用什么取代了那一切呢?用什么取代了整个高卢的历史、整个哥特式艺术呢?无非是设计圣热尔维教堂大门道的那个笨拙的建筑师德·勃罗斯先生,建造的低矮笨重的穹隆,用以冒充艺术。至于历史,就只有关于粗柱子的喋喋不休的回忆录,帕特律之流的摇唇鼓舌之声,至今还回荡不已。

不过,这些都无足挂齿。——还是扯回话题,谈谈名副其实的古老司法宫那名副其实的大堂吧。

那座长方形的大堂无比宽敞,两端各有用场。一端安放着著名的大理石案,极长极宽极厚,无与伦比,正如古代土地赋税簿中说的那样,“世上找不出同样的那么大块”——这种说法准能让卡冈都亚[26]食欲倍增。另一端辟为小教堂,路易十一命人雕塑他的跪像,放在圣母像前面,他还命人把查理大帝和圣路易的雕像移进来,全然不顾外面一长排历代国王雕像中间留下了两个空空的壁龛。显而易见,他认为这两位圣君,作为法兰西国王上天言事最有分量。小教堂刚建六年,还是崭新的。建筑精美,雕刻奇妙,镂刻也细腻精微,这种整体的美妙的建筑艺术品格,标示着哥特时代在我国进入末期的特征,并延续到十六世纪中叶,焕发出文艺复兴时期那种仙国幻境般的奇思异想。门楣上方那扇花瓣格子的透亮小圆窗,那么精巧秀丽,宛如饰以花边的星星,尤其堪称精品。

对着正门的大堂中央,靠墙有一个铺了金线织锦的看台,其专用入口,就是那间金碧辉煌的寝室的窗户,特为接待应邀观看圣迹剧的佛兰德特使和其他大人物。

圣迹剧照例要在那张大理石案上演出。为此,一清早就把石案布置妥当,大案面已被司法宫书记们的鞋跟划得满是道道,上边搭了一个相当高的木架笼子,顶板充做舞台,整个大堂的人都看得见,木笼四周围着帷幕,里面充当演员的更衣室。外面赤裸裸地竖起一架梯子,连接更衣室和舞台,演员上下场就登着硬硬的横牚[27]。不管多么出乎意料的人物、多么曲折的故事,也不管多么突变的情节,无不是从这架梯子安排上场的。戏剧艺术和舞台设计的童年,是多么天真而可敬啊!

司法宫典吏手下的四名警官守住大理石案的四角,每逢节庆或行刑的日子,他们总要被派往现场,监视民众的娱乐活动。

要等到中午,司法宫的大钟敲十二响,戏才能开场。演一场戏,这当然太晚了,不过,总得迁就一点儿外国使团的时间啊。

观众熙熙攘攘,一清早就赶来了,现在只好等待。这些赶热闹的老实人,许多人天刚亮就来到了司法宫大台阶前,被冻得瑟瑟发抖。还有几个人甚至声称,他们在大门洞里守了个通宵,好抢着头一批冲进去。人越聚越多,仿佛水超过界线而外溢,开始漫上墙壁,淹了圆柱,一直涨到柱顶、墙檐和窗台上,涨到这座建筑物的所有突出部位和所有凸起的浮雕上。这么多人关在大堂里,一个挨一个,你拥我挤,有的被踩伤,简直透不过气来,一片喧噪怨艾之声。而外国使团迟迟未到,大家等累了,等烦了,觉得苦不堪言,何况这一天可以随意胡闹,可以撒泼耍赖,因此,谁的臂肘捅了一下,谁的打了铁掌的鞋踩了一脚,正好找碴儿争吵打架。抱怨和咒骂响成一片,骂佛兰德人、骂府尹、骂波旁红衣主教、骂司法宫典吏、骂奥地利的玛格丽特公主、骂执法的警官,有骂天气冷的、有骂天气热的、有骂天气坏的,还骂巴黎主教、骂丑大王、骂大圆柱、骂雕像,还骂那关闭的大门、骂那敞开的窗户,统统骂了个遍。而混杂在人群中的一伙伙学生和仆役听着特别开心,他们还不断挖苦嘲弄,可以说是火上浇油,更加激发了大家的火气和急躁情绪。

这些促狭鬼,有一伙闹得最凶,他们打烂了一扇玻璃窗,大胆地坐在上面,居高临下,忽而瞧瞧里边,忽而看看外边,既嘲弄大堂里的群众,也嘲笑广场上的群众。他们同大堂另一端的伙伴遥相呼应,相互调笑,模仿别人的动作,大笑不止。显而易见,这些年轻学生不像其他观众那样,他们丝毫也不感到烦闷和疲倦,他们想从眼前的景物中导演出一场戏来,自得其乐,耐心地等待另一场戏的开演。他们当中的一个人嚷道:

“别跑,准是你,不愧叫磨坊约翰·弗罗洛,瞧你那两条胳膊两条腿,就跟迎风旋转的风车一样。你来了多长时间啦?”

那个绰号叫“磨坊”的小淘气鬼,有一头金发、一张俊秀而调皮的面孔,此刻他正钩在一根柱子的饰叶上。他回答说:

“仁慈的魔鬼啊!来了有四个钟头啦!但愿这四个钟头没白过,从我在炼狱净罪的时间里扣除。我来的时候,正赶上在圣小教堂做七点钟的大弥撒,听见西西里王那八名童子唱圣歌的头一节。”

“那些唱圣歌的童子真棒,”另一个又说道,“嗓门比他们脑袋上的帽子还尖!给圣约翰先生举行弥撒之前,国王陛下应当打听打听,用普罗旺斯地方口音唱拉丁文的颂诗,人家圣约翰先生喜欢不喜欢。”

“哦,搞这次弥撒,原来是为了雇用西西里王那些该死的圣歌童子啊!”一个老太婆在窗户底下的人群中尖声尖气地嚷道,“你们说说看!一场弥撒要花一千巴黎利弗尔!还不是从巴黎菜市场海鲜税中出的钱!”

“住嘴,老太婆!”一个表情严肃又很神气的胖子接口说,他紧挨着卖鱼婆,不得不捂住鼻子,“就该举行一场弥撒,你总不会希望国王又病倒吧?”

“说得好,吉勒·勒角奴[28]阁下,专给王室办皮货的大老板!”钩在柱顶雕饰上的那个小个子学生嚷道。

王室皮货商竟有这样倒霉的姓氏,学生们听了都哈哈大笑。

“勒角奴!吉勒·勒角奴!”有些人嚷道。

“长了角,生满毛。原文为拉丁文。”另一个人也接着喊道。

“嘿!那还用说,”钩在柱顶的那个小鬼头继续说,“有什么好笑的?吉勒·勒角奴可是个人物,内廷总管约翰·勒角奴先生的胞弟,万森树林[29]首席护林官马伊埃·勒角奴的公子!他们个个都是巴黎的好市民,父子相传,全都正式结了婚!”

欢乐的情绪顿时倍增。目光从四面八方射过来,胖子皮货商不敢应声,拼命挣扎想躲起来,累得他气喘吁吁,满头大汗,然而无济于事。他就像一只楔子卡在木头里,越用劲就咬得越紧,结果他的脑袋便更加牢实地夹在前后左右的肩膀中间。他又气又恼,那张充血的大脸盘涨成了猪肝色。

终于有人来救驾了,此公跟他相貌一样,又矮又胖,是个道貌岸然的主儿。

“坏透啦!学生竟敢这样对市民讲话!想当年有这种情况,就要用劈柴棒子狠揍,再用那些劈柴活活烧死他们。”

那帮学生哄堂大笑。

“赫——啦——嘿!谁唱得这么好听啊?是不是夜猫子号丧呢?”

“咦,我当是谁呢,原来是安德里·穆尼埃老板啊。”一名学生说道。

“是认得,咱们大学四名宣过誓的书商[30],他是其中之一嘛。”另一名学生也说道。

“在他那铺子里,什么都规定四个,”第三个人嚷道,“四个学区[31]、四个学院、四个节日、四名稽查、四名选民、四名书商。”

“好哇,”约翰·弗罗洛说,“那就让他们瞧瞧四出闹剧。”

“穆尼埃,我们要烧掉你的书!”

“穆尼埃,我们要痛打你的仆人!”

“穆尼埃,我们要调戏你的老婆!”

“那个胖妞儿吾大德小姐!”

“风流快活,赛过小寡妇!”

“让魔鬼都把你们抓走!”安德里·穆尼埃老板咕哝一句。

“住嘴,安德里老板,”始终吊在柱顶端的约翰又说道,“要不我就跳下去,砸到你脑袋上!”

安德里老板仰头望望,仿佛要估量柱子有多高,淘气鬼有多重,心算一下重力乘以加速度,便不敢作声了。

约翰掌握了战场的主动,又乘胜追击:

“我会干得出来的,别看我是一位主教代理的老弟!”

“杰出的先生,我们大学的弟兄们!像今天这样的日子,我们的权益都得不到尊重!哼,新城有五月树和篝火,老城有圣迹剧、丑大王,还有佛兰德使团,可是,我们大学城呢,什么也没有!”

“按说,我们的莫伯广场,不是相当大吗?”一名学生趴在窗台上接着嚷道。

“打倒校长!”约翰突然喊道,“打倒选民和稽查!”

“今天晚上,”另一个接着喊道,“去加雅田园,用安德里老板的书燃起篝火!”

“也烧掉录事们的书桌!”旁边的一名学生也喊道。

“也烧掉堂守们的棍棒!”

“也烧掉院长们的痰盂!”

“也烧掉稽查们的酒柜!”

“也烧掉选民们的票箱!”

“也烧掉校长那些凳子!”

“全打倒!”小约翰操着雄蜂一般的声音,接着喊道,“打倒安德里老板!打倒堂守和录事!打倒神学家、医生和经学博士!打倒稽查、选民和校长!”

“这简直是世界末日!”安德里老板捂住耳朵咕哝道。

“注意,校长来啦!他从广场那边走过来了。”窗口上的一个家伙喊道。

于是,大家的目光都争相移向广场。

“当真是我们那位校长大人蒂博先生吗?”磨坊约翰·弗罗洛问道。他攀附在大堂中间的柱子上,望不见外面的情景。

“是他,是他,”大家异口同声地回答,“没错,正是他,正是校长蒂博先生。”

果然不错,正是校长和学校的全体头面人物,他们准备隆重迎接外国使团,此刻正穿过司法宫广场。学生们拥到窗口,以嘲笑和讽刺的掌声欢迎他们,而首当其冲,迎面遭到痛击的,则是走在前头的校长先生。

“您好哇,校长先生!赫——啦——嘿!您老可好!”

“这个老赌棍,他跑到这儿来干什么呀?怎么,他把骰子丢下啦?”

“瞧他骑着骡子,屁颠屁颠的样儿!骡子的耳朵还没有他的耳朵长。”

“赫——啦——嘿!您好,蒂博校长先生!蒂博赌棍[32]!老傻瓜!老赌棍!”

“上帝保佑您!昨天晚上,您掷出很多双六吧?”

“噢!瞧他那张老脸,都是因为爱赌爱掷骰子弄得那么疲惫不堪,仿佛包了一层青皮。”

“掷骰子的蒂博[33],您这样背向大学城,急急忙忙往新城跑,究竟要去哪儿啊?”

“当然要去蒂博多骰街,开个房间玩个痛快嘛!”磨坊约翰嚷道。

那帮学生疯狂地鼓掌,喊声如雷,一齐重复这妙语双关的挖苦话。

“您要去蒂博多骰街开个房间,对不对呀,校长先生,魔鬼牌桌的大赌棍?”

继而,攻击目标又转向大学的其他头面人物。

“打倒堂守!打倒执杖吏!”

“喂,罗班·普斯潘,你瞧瞧,那家伙是谁呀?”

“他是吉贝·德·许利。‘吉贝图斯·德·许利亚科[34]’,奥坦学校的校长。”

“喏,拿着我这鞋,你的位置比我这儿好,把鞋摔到他脸上!”

“瞧啊,我们把纵情狂欢节的胡桃扔过去啦[35]!”

“打倒六位神学家和他们的白法袍!”

“那是神学家吗?我还以为是六只大白鹅,是圣女日内维埃芙[36]代表鲁尼采邑,送给巴黎城的呢。”

“打倒医生!”

“打倒经院争论和教义问答!”

“向你脱帽致敬,圣女日内维埃芙教堂堂主!你移花接木,夺了我的权利!千真万确!他把我在诺曼底学区的名次,给了布尔日省的阿斯卡尼奥·法尔扎帕达,就因为他是意大利人。”

“这太不公道啦!”所有学生齐声喊道,“打倒圣女日内维埃芙教堂堂主!”

“赫——嘿!若善·德·拉德奥先生!赫——嘿!路易·达于伊!赫——嘿!朗贝·奥克特芒!”

“让魔鬼掐死德意志学区的稽查!”

“也掐死圣小教堂的神父及其灰皮披肩![37]”

“也掐死一身灰皮的神父![38]”

“赫——啦——嘿!文学博士们!这么多漂亮的黑斗篷!这么多漂亮的红斗篷!”

“成了校长的一条美丽的尾巴!”

“就好像威尼斯一位公爵要去嫁给大海!”

“瞧哇,约翰!圣女日内维埃芙教堂的神父们!”

“让神父们统统见鬼去!”

“克洛德·肖阿神父!克洛德·肖阿博士!您这是去找玛丽·吉法尔德的女人吗?”

“她住在格拉蒂尼街。”

“她在给淫荡王铺床。”

“她倒贴四文钱。[39]”

“或者一顿美餐。[40]”

“您要不要她当面贴给您啊?”

“同学们!瞧西蒙·桑甘先生,庇卡底的委员,他还在骡子后屁股上把老婆带来啦!”

“骑士身后坐着忧虑[41]。”

“振作点儿,西蒙先生!”

“早安,委员先生!”

“晚安,委员夫人!”

“他们多快活呀,什么都看得见。”磨坊约翰叹道,他还一直攀附在柱顶的叶饰上。

这工夫,大学城宣过誓的书商安德里·穆尼埃先生,探身凑到王室皮货供应商吉勒·勒角奴的耳边,悄声说道:

“跟您说吧,先生,世界末日到了。从未见过学生这样胡闹。全怪本世纪那些可恶的发明,把什么都给毁了。什么火炮呀,蛇纹炮呀,臼炮呀,尤其是印刷术——这又是从德国传过来的瘟疫。手稿不复存在了,书籍不复存在了!印刷术扼杀了书店这一行,世界末日就要来了。”

“从天鹅绒衣料越来越时髦上,我就看出了这一点。”皮货商说道。

这时,正午的钟声敲响了。

“哈!……”全场异口同声地叫了起来。

学生们也沉默下来了。接着,全场大乱,一个个摇头晃脑,伸腰蹬腿,又是咳嗽又是擤鼻涕,如爆炸一般,响成一片。人人都想找个好位置,纷纷聚堆成伙,纷纷踮起脚来。继而,全场又肃静了,一个个脖子伸得老长,嘴巴张得老大,所有目光都转向大理石案。然而,什么也没有出现。四名警官始终立在那里,身体僵直,纹丝不动,犹如四尊彩绘雕塑。于是,全场的目光又移向佛兰德使团的专座。那边的门依然紧闭,看台上依然空空如也。大堂里簇拥着这么多人,从一清早就等待的三样东西:正午、佛兰德使团和圣迹剧,现在,只有正午准时到来。

这未免太过分了。

又等了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五分钟、一刻钟,还是毫无动静。看台上仍然空荡荡的,戏台上仍然静悄悄的。这时,人们的焦躁情绪转为了气恼。激愤的言辞开始在场内传播,诚然,起初还只是低声咕哝:“圣迹剧,圣迹剧!”继而,情绪渐渐激烈,已隐隐听见隆隆声,一场暴风雨在人们的头上盘旋。磨坊约翰首先触发一道闪电:

“圣迹剧,让佛兰德人见鬼去吧!”他像蛇一样盘曲在柱子上,憋足劲大吼了一声。

全场鼓掌。大家也纷纷喊叫:

“圣迹剧,让佛兰德人见大鬼小鬼去吧!”

“我们要求圣迹剧马上开场。”磨坊约翰大吼道,“要不然,我们就把大法官当场吊死,算作一出喜剧、一出寓意剧!”

“说得好!”众人又喊道,“先把他的几名警卫吊死吧!”

全场立刻欢呼。那四个可怜虫大惊失色,面面相觑。人群拥过去,四个家伙眼看着单薄的木隔栅被挤得弯曲了,快要被冲破了。

形势万分紧急。

“把他们套起来!套起来!”四面八方喊声一片。

恰巧在这时候,上面描述过的更衣室的帷幔忽然掀开,从里面钻出一个人来。众人一见他,就仿佛中了魔法,愤怒登时化为好奇了。

“肃静!肃静!”

那人神色慌张,浑身发抖,他边走边鞠躬,越靠近前越像跪拜,一直走到大理石案的边沿。

这工夫,场内也渐渐静了下来,只有人多场面肃静时总能听见的隐隐的骚动声。

“市民先生们,”那人说道,“市民女士们,我们万分荣幸,要在红衣主教大人面前朗诵,演一出极为精彩的寓意剧,名叫《圣母玛利亚的明断》。天神朱庇特由在下扮演。此刻,红衣主教大人正陪伴奥地利大公派遣的尊贵的使臣,在博岱门听取大学校长先生的演说,故稍有延误。等红衣主教大人法驾一莅临,我们就开场。”

其实在这种情况下,只要朱庇特一出面干预,就保全了四名倒霉的警卫的性命。也是天缘凑巧,我们在此杜撰了这样一个真实的故事,因而在批判之神圣母面前要承担责任。尽管如此,有人若借机引一句古训:“愿天神不要干预”[42],也奈何不了我们。再者,朱庇特老爷那身服饰极为华丽,很有效果,吸引了全体观众的注意力,促使他们安静了下来。朱庇特身穿锁子胸甲,外罩镀金大纽扣的黑丝绒扎靠,头戴缀有镀金银纽的尖顶盔,要不是胭脂和大胡子各遮住他半张脸,要不是他手执挂满金片银条的一个金光闪闪的硬纸板圆筒(明眼人一看就知道,那圆筒表示霹雳),要不是他赤脚登着古希腊式的皮绊鞋,那么,他这一身威风凛凛的打扮,真可以赛过贝里公爵 麾下羽林军中的布列塔尼弓箭手。

思考题▼

1.请概括说出,为什么人们大都去了司法宫?

2.本章着重讲了下司法宫当年的大火事件,是有什么深意?

预设情节发展▼

中午过后,红衣主教仍未到来,朱庇特会如何化解众人的愤怒?众人期待的圣迹剧会是什么样呢?

第二节 彼埃尔·格兰古瓦

章前导读

在观众们不停的吼叫中,格兰古瓦让圣迹剧提前开演了。但圣迹剧开始不久就被一个乞丐的乞讨打断了;当观众被圣迹剧重新拉回目光后不久,红衣大教主的到来又再次打断了圣迹剧。

然而,观众见到他那副扮相所感到的一致满意和赞赏的情绪,又随着他演讲的话语渐渐消失了。他还不识时务,结尾竟然讲了这么一句话:“等红衣主教大人法驾一莅临,我们就开场。”结果,他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雷鸣般的嘘声中了。

“马上开演!圣迹剧!圣迹剧马上开场!”观众吼叫起来。

“马上开场!”磨坊约翰的尖声怪叫超出了所有的声音,冲破这片喧嚣,犹如尼姆杂声乐队中的高笛。

“打倒朱庇特!打倒波旁红衣主教!”罗班·普斯潘和高踞在窗台上的其他学生也在大喊大叫。

“马上演出寓意剧!”观众纷纷附和,“马上!立刻开演!要不,给演员和红衣主教准备口袋和绳子!”

可怜的朱庇特吓掉了魂儿,愣在那里,胭脂抹红的脸透出苍白色,霹雳也失落了。他摘下头盔,连连鞠躬,一边发抖,一边结结巴巴地说道:“红衣主教大人……使团……佛兰德的玛格丽特公主……”他语无伦次,心里毕竟害怕被吊死。

他左右为难:等待吧,他要被民众给吊死,不等待吧,又要被红衣主教给绞死,两边唯见深渊和绞刑架,别无选择。

幸好有人挺身而出,给他解了围。

原来,此人待在栏杆和大理石案之间的空地处,身子又细又长,完全被他背靠的圆柱遮住了,谁也没有看见他。他高高的个头儿,干瘦的身材,脸色苍白,一头金发,人还算年轻,尽管额头、脸上已经有了皱纹,眼睛炯炯有神,嘴角总带着笑意,身穿的黑哔叽旧袍已经磨光磨破了。这时,他走到大理石案跟前,向那个准备受刑的可怜家伙招了招手,然而,那家伙已经吓昏了头,什么也没有看见。

新露面的人又朝前跨了一步,说道:“朱庇特!亲爱的朱庇特!”

朱庇特什么也没有听见。

这个金发高个子终于不耐烦了,几乎在他的鼻子下面喊道:

“米歇尔·吉博纳!”

“是谁在叫我?”朱庇特开了口,仿佛从梦中惊醒。

“是我。”黑衣打扮的人答道。

“哦!”朱庇特惊叹一声。

“立刻开演吧!”那人说道,“先满足老百姓,我负责去请大法官息怒,大法官再去请红衣主教先生息怒。”

朱庇特这才缓过气来。

“市民老爷们,”他用足气力,对嘘声不断的观众喊道,“演出马上开始。”

“唉呼嘿,朱庇特!喝彩吧,公民们![43]”学生们呼喊着。

“好啊!好啊!”观众高呼。

掌声震耳欲聋,直到朱庇特回到帷幕里面,欢呼声还在大堂里回荡。

这工夫,如先贤高乃依[44]所说的,那个大显神通“平息了风暴”的陌生人,也谦谦然引退,回到柱子的阴影下。要不是头一排观众中有两位年轻女子,刚才注意到他跟米歇尔·吉博纳——朱庇特对话,现在又招呼他,那么他还会像先前那样,靠着柱子一动不动,悄然无声,也不为人所见了。

“法师。”其中一位女子招呼他过去。

“你住嘴吧,亲爱的列娜德。”身旁另一位女子说,她长得清秀美丽,一身节日打扮,更显得光艳照人,“人家又不是神学士!是在俗的,所以不可以叫法师,应当叫先生。”

“先生。”于是列娜德又叫道。

那位陌生人走到栏杆跟前,殷勤有礼地问道:

“小姐,你们唤我有何贵干?”

“唔!没事,”列娜德不知所措地答道,“是这位吉丝凯特·拉苒仙娜要同您谈谈。”

“哎,不是我,”吉丝凯特满面羞红,也说道,“是列娜德叫您法师,我告诉她应当叫先生。”

两位姑娘垂下眼帘。而那个男子正巴不得同她们攀谈,便笑容可掬,望着她们俩:

“你们没有什么话要对我讲吗,小姐?”

“唔!没什么话要讲的。”吉丝凯特答道。

“是没有什么。”列娜德也说道。

金发高个子青年退了一步,正待走开,可是两位姑娘实在好奇,哪肯轻易放过。

“先生,”吉丝凯特急忙喊道,那种急切劲头,仿佛打开水闸一般,又好像她打定了主意,“在圣迹剧中扮演圣母的那名士兵,想必您认识他啦?”

“您是说扮演朱庇特的角色吧?”陌生人问道。

“哦!对呀,”列娜德说道,“她可真笨!看来您认识朱庇特喽?”

“米歇尔·吉博纳吗?”陌生人答道,“认识的,小姐。”

“他那胡子好神气呀!”列娜德赞叹一句。

“他们要演出的戏也会精彩吗?”吉丝凯特怯生生地问道。

“非常精彩,小姐。”那陌生人毫不迟疑地回答。

“演什么戏呢?”列娜德又问道。

“演出《圣母玛利亚的明断》,寓意剧,不错吧,小姐?”

“哦!那就不同了。”列娜德又说道。

接着冷场片刻,那陌生男子打破沉默:

“这是新编的寓意剧,还没有演出过呢。”

“那就不是原先那出戏了,”吉丝凯特说道,“还是两年前演出的,那天,教皇特使先生入城,戏中还有三名美丽的姑娘扮演……”

“美人鱼……”列娜德接上说。

“全都一丝不挂。”小伙子补充说道。

列娜德羞怯地垂下眼睛。吉丝凯特看了看她,也随即低下头去。小伙子仍笑呵呵地往下说:

“那可真好看啊。今天演出的是寓意剧,是特意为佛兰德公主编排的。”

“剧中唱牧歌吗?”吉丝凯特问道。

“哎!”陌生人说道,“寓意剧中哪儿能唱牧歌!不要把剧种搞混了。要是滑稽剧,倒还可以。”

“真可惜,”吉丝凯特又说道,“那天的戏中,有几个村野的男女在蓬梭泉边打闹,一边唱圣歌和牧歌,一边摆出各种各样的姿态。”

“适合给教皇特使看的,不见得对公主也合适。”陌生人相当生硬地说道。

“在他们旁边,”列娜德接上说,“几种低音乐器,竞相奏出十分优美的旋律。”

“还有,为了给过往行人解渴,”吉丝凯特又说道,“喷泉有三个泉眼,分别喷出葡萄酒、牛奶和桂花滋补酒,让人随便喝。”

“在蓬梭泉那边一点儿,”列娜德继续说道,“就在三圣泉那里,还有耶稣受难的场面,但是扮演的人不讲话。”

“我记得清清楚楚!”吉丝凯特不觉提高嗓门,“上帝被钉在十字架上[45],两名强盗一左一右,也被钉在那里!”

两个饶舌的姑娘想起教皇特使入城的情景,都兴奋起来,抢着说话。

“再往前边一点儿,在画师门那里,还有几个人,穿戴简直华丽极了。”

“在无辜圣婴泉那边,还有猎人追捕一头母鹿,一群猎犬狂吠,号角齐鸣,真是响声震天!”

“还有,在巴黎屠宰场那里,搭起了高台,象征迪埃普城堡!”

“对,就在教皇特使经过的时候,你也知道,吉丝凯特,我们的人发起攻击,把那些英国佬全杀了。”

“还有,在大堡门前,一些人物穿戴得非常漂亮!”

“还有,货币兑换所桥上,黑压压一片全是人!”

“还有,教皇特使过桥时,同时放飞两三千只各种各样的鸟儿,那景观好看极了,列娜德。”

“今天的戏更好看。”小伙子仿佛听得不耐烦了,终于说道。

“这可是您保证的,今天的圣迹剧很好看,对吧?”吉丝凯特说道。

“毫无疑问。”那人答道。接着,他略带几分矜持地补充一句:“二位小姐,在下就是剧作者。”

“真的吗?”两位姑娘好不惊讶,齐声问道。

“真的呀!”诗人微微挺起胸膛答道,“也就是说,我们有两个人,另一个,约翰·马尔尚,他锯木板、搭戏台,木匠活全包了,而我呢,编写了剧本。在下名叫彼埃尔·格兰古瓦。”

就连《熙德》的作者自报姓名:“皮埃尔·高乃依”,也不会更加自豪。

读者可能注意到,从朱庇特回到帷幕中,到现在这位新寓意剧作者突然亮明身份,引起天真的吉丝凯特和列娜德惊叹不已,这中间过去了好大工夫。事情也真怪,这些观众几分钟前还大嚷大叫,竟然听信了那名演员的宣告,现在却十分宽容地等待了。这就证明了这样一条永恒的真理:要让观众耐心地等待,最好的办法,就是向他们宣布马上就开演。而且,时至今日,我们的剧院里仍然天天在证实这条真理。

不过,学生约翰可没有睡大觉。

“赫——啦——嘿!”在全场混乱之后的平静等待中,他突然又吼了一嗓子,“朱庇特!圣母太太,全是给魔鬼耍把戏的!你们想拿人开心吗?演戏呀!演戏呀!立刻开场,要不然,我们就再演一出好戏给你们看啦!”

这就足够了。

高音低音的乐器,立刻在戏台木架中奏起乐曲。这时帷幕也掀起,走出四个人来,一个个衣着五颜六色,脸上化了粉妆。他们从陡立的梯子爬上戏台,一字排开,面对观众深鞠一躬。这时乐队停止演奏,于是圣迹剧开场了。

四个角色向观众鞠躬,博得热烈掌声。接着,在一片虔诚的肃静中,他们开始朗诵开场诗——我们在此索性略去,免得让读者受罪。何况当时的观众感兴趣的主要是戏装,而不是他们所扮演的角色,这种情况至今仍然如此。归根结底,这也是公道的。四个角色都穿着黄白两色的袍子,只是质料不同。第一个是金银线绣缎袍,第二个是丝绸袍子,第三个是呢袍,第四个是土布袍子。第一个右手执着佩剑,第二个拿着两把金钥匙,第三个手捧一架天平,第四个手拿一把铲子。这四样东西的标志一目了然,但仍有聪明的懒汉看不明白,为了帮助他们,每件袍子的下摆还绣上标志身份的黑色大字。绣缎袍上绣着“我叫贵族”,丝绸袍上绣着“我叫神职”,呢袍上绣着“我叫商品”,布袍上绣着“我叫劳动”。这四个象征角色的性别,凡是有眼光的观众都能看出来:两个男性穿的袍子略短,头上戴着风帽;两名女性穿的袍子长些,头上扎着花巾。

听了开场诗,除非有意装糊涂,才弄不明白劳动娶了商品,神职娶了贵族,这两对幸福的夫妻共有一只金海豚,一定要送给绝代佳人。于是,他们走遍天下,寻找这样的美人,先后鄙弃了哥尔孔德王后、特瑞比宗德公主、鞑靼大可汗的女儿等等,劳动和神职、贵族和商品便来到司法宫大理石案上面休息,向老实厚道的观众朗诵大量的格言和警句。这些警句和格言在文学院中随便卖弄一点儿,就能应付考试,可以诡辩、立论、修辞和答辩,赚个学士帽易如反掌。

这场面果然很好看。

这四个象征人物滔滔不绝,竞相抛出各种隐喻。不过,在观众中间,谁也没有作者本人的耳朵那么专注,心田那么悸动,目光那么发直,脖子伸得那么长。这位诗人作者,正是刚才喜不自胜、向两位美丽的姑娘自报姓名的彼埃尔·格兰古瓦那位老兄。现在他又靠近来,离她们只有几步远,站在柱子后面倾听着,观看着,品味着。刚开场时所博得的热烈掌声还在他的心中回荡,他完全沉浸在静观自赏中了。作者看见广大观众敛声屏息,自己的思想字字珠玑,从演员的口中朗朗吐出,自然要醺醺欲醉了。令人钦佩的彼埃尔·格兰古瓦!

不料,说来实在痛心,这种陶醉状态很快就被扰乱了。格兰古瓦举起胜利欢悦的酒杯,未饮先醉,刚刚沾到嘴唇,就感到掺进了一滴苦液。

一个衣不遮体的乞丐,混在人群中间,却难以捞到油水,他把手探进周围人的兜里,显然也没有得到足够的补偿,于是他灵机一动,想爬到显眼的地方,引人注目并引人施舍。他看准了贵宾看台栏杆下突出的飞檐,就在开场诗朗诵头几句时,顺着看台柱子爬了上去,端然坐在那里,展示他那破衣烂衫和满是假脓疮的右臂,乞求众人关注和怜悯。不过,他倒是一声不吭。

他不声不响,序幕本可以顺利演下去,不会出什么大乱子。然而,也是造化捉弄人,高踞在柱顶的学生约翰偏偏瞧见了那个乞丐和他那副鬼样子,这个淘气精突然哈哈狂笑,根本不顾会不会打断演出,会不会扰乱全场宁静的气氛,兴高采烈地嚷道:“瞧呀!那个病鬼在乞讨施舍呢!”

谁若是有过往一片蛙塘里投一块石头或者朝一群飞鸟开一枪的经验,就能想象出在全场聚精会神看戏时,突然冒出这种话来会多么大煞风景。格兰古瓦仿佛触了电,冷不丁打了个寒战。序幕诗朗诵戛然中止,观众的头纷纷转向那个乞丐。而那家伙却毫不惊慌,倒觉得这个意外情况给他提供了大好时机,可以大捞一把。于是,他眯起眼睛,摆出一副可怜相,声音凄惨地喊道:“大家行行好吧!”

“嘿!没错,”约翰又嚷道,“那不是克洛班·特鲁伊傅吗?赫——啦——嘿!朋友,你那疮疤妨碍腿走路,才安到胳膊上的吧?”

说着,他像猴子一样灵活,投去一枚小银币,不偏不差正巧落入乞丐用疮臂伸出去的油腻的毡帽里。乞丐接过施舍和嘲笑,仍然不动声色,继续哀告:“大家行行好吧!”

这段插曲大大地转移了全场的注意力,许多观众由罗班·普斯潘和所有学生带头,欢快地鼓起掌来,欢迎这奇特的二重唱。学生约翰尖声尖气,乞丐则以一腔不变的哀调,在序幕诗朗诵中间来了个即兴串演。

格兰古瓦极为不满。他开头不禁愕然,继而猛醒,他拼命冲戏台上的四个人物吼叫:“演下去呀!见鬼,你们倒是演下去呀!”对那两个打断演出的家伙,他甚至不屑一顾。

这时,他觉得有人拉他的袍襟,颇为恼怒地回过身去,好不容易才挤出个笑脸来。他不得不以笑脸相迎,因为那是吉丝凯特·拉苒仙娜的美丽手臂探过栏杆拉袍襟招呼他。

“先生,”姑娘问道,“他们还演下去吗?”

“当然演下去啦!”格兰古瓦答道,心里对这种发问相当反感。

“这样的话,先生,”姑娘又说道,“能不能烦劳您给我解释解释……”

“他们下面要讲的话吗?”格兰古瓦打断对方的话,“那就好好听着吧!”

“不是的,”吉丝凯特接着说,“演到现在,他们究竟在讲些什么呀?”

格兰古瓦简直要跳起来,就像被谁捅到了伤疤。

“去她的吧,这种笨丫头!”他从牙缝里咕哝一句。

从此,吉丝凯特就从他头脑里抹掉了。

这工夫,演员听从了他的号令,而观众看见他们接着表演也就收回心思观戏,当然错过了不少美妙的诗句。一场好戏猛地被截为两段,焊接起来难免如此。格兰古瓦心里不是滋味,嘴里不住地咕哝。好在全场渐渐平静下来,那名学生不再言语,乞丐也在数着帽子里的几个小钱,演戏重又占了上风。

其实,这部剧作相当精彩,只要略加修改,就是今天也可以借鉴。陈述的部分稍显冗长,稍显空洞,也就是说按章法而言,倒还简单明了,而格兰古瓦在他天真心灵的殿堂上,恰恰赞赏明晰畅晓这一点。可以想见,那四个象征人物不辞辛劳,踏遍了世界三大地区,不免有点疲倦,仍然没有给金海豚找到合适的归宿。戏演到这里,他们又开始颂扬这条神奇的大鱼,运用许许多多精妙的暗示,影射佛兰德的玛格丽特公主的年轻未婚夫。只可惜,此刻他正被关在昂布瓦兹城堡[46],心情十分忧伤,根本想不到劳动和神职、贵族和商品为他踏破铁鞋。且说他年少英俊,身强力壮,尤其他是法兰西雄狮之子(这是全部王德的源头)。笔者在此声明,这个大胆的借代的修辞手法,用得的确非常高妙,值此大兴譬喻之风、大唱皇家婚礼赞歌的日子,用戏剧形式表现博物志,绝不会因为一只海豚是雄狮之子而大惊小怪。诸如此类世所罕见、荒诞不经的糅合杂交,恰恰证实了作者的激情。当然,也不妨批评两句,这样一个美妙的主题,诗人本可以用不满两百行诗句,就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可是,府尹大人却有令在先,圣迹剧必须从正午演到下午四点钟,这么长的时间,总得用话填满。何况,观众听得还挺耐心。

正当商品小姐和贵族夫人争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正当劳动师傅朗诵这一美妙的诗句:

林中何曾见过这样的无敌之兽!

猛然间,贵宾看台的门打开了——这道门一直关着,本来就不像话,这时打开就更不像话了。——门官突如其来地宣告:“波旁红衣主教大人驾到!”

思考题▼

1.格兰古瓦的圣迹剧被多次打断,请简述一下原因。

2.是什么让格兰古瓦把吉丝凯特从他头脑里抹掉了?

预设情节发展▼

红衣主教姗姗来迟,他的到来会对格兰古瓦的圣迹剧产生什么样的影响呢?经过多次打断的圣迹剧会不会如期演完呢?

第三节 红衣主教大人

章前导读

随着红衣大教主的到来,整个大堂再次骚动了起来。大教主到来不久,奥地利大公殿下的特使也相继到来,当红衣大教主看到特使中的威廉·里默,赶紧上前鞠躬。

可怜的格兰古瓦!就是圣约翰节所有双响大爆竹一齐点爆,就是二十张连弓弩一齐发射,就是比利炮台那赫赫威名的蛇纹炮轰击(例如巴黎围困时期,一四六五年九月二十九日星期日那天,一炮就轰死七名勃艮第人),就是圣殿城门那里库存的弹药全部爆炸,也不如在此庄严而壮丽的时刻,门官说出“红衣主教大人驾到”这几个字更具威力,更加震破他的耳膜。

这倒不是因为彼埃尔·格兰古瓦多么畏惧或者藐视红衣主教大人,他既不那么懦弱,也不那么傲慢。拿今天的话来说,他“真像遭电击”一般。格兰古瓦这种人品格高尚而坚毅,谦让而文静,始终善于守中,不偏不倚[47],富有理性和明哲,同时也恪守四德[48]。这类哲人的珍贵种类从未断绝,似乎多亏了赛似阿里阿德涅[49]的智慧,也给了他们一个线团,让他们从开天辟地以来,就牵着这条线穿越人事代谢的迷宫。各个时代都能看到他们,而且始终如一,也就是说适应所有时代。且不说我们的彼埃尔·格兰古瓦,如果我们能还给他应得的那份荣誉,他就堪称这类哲人在十五世纪的代表。就拿杜·勃勒伊神父来说,他在十六世纪,写出流传千古的率真卓绝的话来,肯定是受到他们精神的激励:“就民族而言我是巴黎人,就言论而言我是自由人[50],因为这个词在希腊语中是言论自由的意思。甚至对孔德亲王[51]殿下的叔父和胞弟那两位红衣主教大人,我也要运用这种言论自由,尽管我尊重他们高贵的身份,但同样也不冒犯他们众多随从的任何人。”

可见,彼埃尔·格兰古瓦不愉快的感觉,既不是仇恨红衣主教,也不是藐视他大人的驾临。恰恰相反,我们这位诗人深谙人情世故,身上的衣衫也破旧不堪,不会不渴望序幕中的丰富寓意,尤其是对法兰西雄狮之子的颂扬,上达红衣主教大人。其实,诗人天性崇高,私利并不占主导作用。假设诗人的实体以十等分表示,那么就如拉伯雷所说,化学家经过分析和剂量测定,肯定会发现私利仅占一成,自尊心倒占九成。然而,就在门官开门让进红衣主教的时候,格兰古瓦那九分自尊心在观众赞赏之风的吹拂下,已经虚浮膨胀,正以惊人的速度扩大开来。而我们刚刚从诗人结构中辨识出来的那种难以觉察的微量私利,仿佛承受不了极度的挤压,完全消失了。尽管私利这一宝贵的成分,是把诗人系于现实和人类的压载物,舍此,他们就要双脚离地,飘然飞升了。的确,序幕的婚礼赞歌,每一部分都出现大段大段的颂诗,全体观众都是贫贱小民又有什么关系,他们倾耳细听,一个个目瞪口呆,仿佛心醉神迷。这种情景,格兰古瓦亲身感受,亲眼看见,可以说触摸到了,因此我敢断定他心里喜滋滋的,也同大家一起激赏陶醉。当年拉封丹[52]观看自己的喜剧《佛罗伦萨人》演出,曾经问道:“这种蹩脚的东西,是哪个笨蛋创作的呀?”格兰古瓦则相反,他会问左右的观众:“这部杰作,是出自谁的手笔啊?”可想而知,现在红衣主教突然闯进来,大煞风景,会给他造成什么效果。

他最为担心的情况果然发生了。红衣主教大人一进场,整个大堂就骚动起来,所有脑袋都转向看台,所有嘴巴都不断重复:“红衣主教!红衣主教!”震耳欲聋,倒霉的序幕再次戛然中断。

红衣主教在看台门口停留了片刻,他目光颇为冷漠,扫视全场,于是全场沸腾起来。人人都争相从两边人的肩膀中探出头来,要把他看个清楚。

他的确是个大人物,瞧他比得上看任何喜剧。此公,查理,波旁的红衣主教,里昂大主教兼伯爵,高卢的首席主教,他既同路易十一是姻亲——因其胞弟彼埃尔,博热的领主,娶了长公主,又同莽夫查理[53]有姻亲关系,因其母亲正是安妮丝·德·勃艮第郡主。不过,这位高卢首席主教性格突出而鲜明的特点,正在于他恪守为臣之道,忠心依附于权势。可以想见,这双重姻亲关系给他制造了重重困难,随处布下各种各样的暗礁险滩,他在路易十一和查理之间周旋,犹如他的灵魂之舟行驶在卡里布迪斯礁和希拉礁[54]之间,左防右躲,才不至于像内穆尔公爵[55]和圣波耳[56]统帅那样,撞得粉身碎骨。谢天谢地,他历经千难万险,总算幸免于难,安全抵达罗马。然而,也许正因为抵港了,回顾以往的艰辛与种种险恶,才不免心有余悸。因此,他有一句口头语,一四七六年“既黑又白”!言下之意,那一年他丧母,波旁公爵夫人,也失去了表兄勃艮第大公[57],一悲一喜,也算有所安慰。

话又说回来,他还算是个厚道人,身为红衣主教,过着快活日子:畅饮夏月皇家葡萄园的佳酿,情愿在酒中取乐,也不仇视加穆瓦斯的女人丽莎德、萨雅德的女人托玛丝之流的骚娘儿们,见到漂亮姑娘比见到老妪们施舍起来也大方得多。凡此种种,他在巴黎老百姓的心目中,还有相当的名望。他无论走到哪里,只有少数随从——主教和神父,一个个都是风流倜傥的世家子弟,纵情声色饮馔的雅士。圣日耳曼——欧塞尔王家教堂的忠厚信女们,晚上从灯火辉煌的波旁府窗下经过时,不止一次大为惊骇,她们分明听见白天还给她们唱圣诗的那些嗓音,又在碰杯声中大唱教皇伯努瓦十二世的酒神颂歌。我们知道,这位教皇在冠冕上又加了第三重冠:像教皇那样畅饮吧[58]。

这种名望绝非浪得虚名,正因为如此,他进场时,才没有受到观众的嘘哄,尽管他们刚才还十分不满,而且在要选举丑大王——另一位教皇的日子,他们也无意尊重什么红衣主教。好在巴黎人不大记恨,何况他们已经一逞威风,迫使演出开始了,善良的市民灭了红衣主教的威风,有此胜利也就心满意足了。再说,波旁红衣主教先生一表人才,又穿着一件艳美的大红袍,显得气度不凡,博得了全体妇女的青睐,也就是说得到了大半观众的拥戴。一位红衣主教,模样儿又俊美,大红袍穿得又神气,只因耽误大家看戏了就要嘘他,毫无疑问,这既有失公道,也显得缺乏教养。

且说他进到场来,以大人物面对庶众时天生的那种微笑,向观众致意,然后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情,迈着四方步,走向那张猩红丝绒的太师椅。他的扈从,若在今天可称之为“他的参谋部”,那些主教和神父,也都随后进入看台,立刻使得全场观众更加喧闹,更加好奇。人人都争相指指点点,说出他们的姓名,至少认出他们其中的一个。有人指出哪一个是马赛主教——如果我记得不错的话——名叫阿洛岱;哪一个是圣德尼教区的教长;哪一个又叫罗贝尔·德·勒皮纳斯,牧场圣日耳曼修道院院长,路易十一的一位情妇的兄弟,一个生活放荡的家伙。大家都怪声怪调,说出的名字也往往张冠李戴。至于那帮学生,叫骂声更是不绝于耳。今天本来就是他们快活的日子,是他们的狂人节、狂欢日,是法院小文书和大学生们一年一度的盛宴。今天可以胡作非为,这是他们神圣的权利。尤其人群中还有不少浪货,什么西蒙娜·加特四书,什么安妮丝·拉加丁,什么罗比娜·皮埃得步……在今天这样的好日子,又有神职人员和窑姐儿这些尤物相伴,随便骂上两句算什么,诅咒一声上帝又如何呢?因此,他们越发肆无忌惮,在全场的欢腾喧闹声中,他们的咒骂和粗话甚嚣尘上。这帮神学士大学生,因为惧怕圣路易烧红的烙铁[59],常年噤若寒蝉,唯独今天所有的舌头都放开了。可怜的圣路易啊!他们就在他的司法宫中嘲弄他!他们望着步入看台的权贵们,每人都选定一个对象,或者穿黑袍的,或者穿灰袍的,或者穿白袍的,或者穿紫袍的,肆意谩骂攻击。至于磨坊约翰·弗罗洛,以其主教代理的胞弟身份,他就直接大胆地攻击穿红袍的,眼睛放肆地瞪着红衣主教,扯着嗓门高唱:浸透琼浆教袍湿![60]

所有这些细节,我们在此展示出来,只是为了让读者了解。而其实,场面那么乱,人声鼎沸,学生们的喊叫还没有传到贵宾看台就完全被淹没了。何况,红衣主教即使听见也不会介意,按照习俗,今天本来就可以胡闹。再说,他心事重重,满面愁容,还有一件烦心事跟踪而来,几乎和他同时进入看台,那就是佛兰德使团。

倒不是他在政治上城府很深,要考虑他表妹玛格丽特·德·勃艮第郡主同他表弟维也纳的储君查理殿下的婚事,究竟会产生什么后果;奥地利大公和法国国王的虚假的亲善关系,究竟能维持多久;英国国王又会如何看待他女儿所受的鄙视:这一切,他并不怎么放在心上。他每天晚上照样畅饮夏月皇家葡萄园的佳酿,丝毫也没有料到,同样的酒装了瓶(当然稍微经过库瓦迪埃医生的检验和加工),由路易十一盛情馈赠给爱德华四世[61],结果忽然有一天,就替路易十一除掉了爱德华四世。“奥地利大公殿下极为尊贵的使团”,丝毫也没有把这类烦忧带给红衣主教,而是从另一方面扰得他意乱心烦。这种情况,我们在本书前几页已经略微提及:他,查理·德·波旁,不得不欢宴并盛情款待无名的乡下佬。他这位红衣主教,居然款待一些乡村小吏,他这位法兰西人,快活的美食家,居然款待这些爱喝啤酒的佛兰德人,而且还在大庭广众之下,这实在是勉为其难!自不待言,这是他为了讨好国王所作出的最无聊的谄笑。

这时,门官朗声通报:“奥地利大公殿下特使先生们驾到!”红衣主教回头朝门口望去,脸上浮现出极为热情的笑容(须知他训练有素)。不用说,全体观众也都转过脸去。

只见奥地利大公马克西米连的四十八名使节,一对一对入场,一个个神态庄严,同查理·德·波旁的那帮快活的随从教士形成了鲜明的对照。使团为首的两位,一个是上帝的仆人,尊敬的约翰神父,圣伯廷修道院院长,金羊毛会[62]会长;另一个是根特大法官雅克·德·戈伊,人称多比先生。大堂里顿时鸦雀无声,但是听了那些稀奇古怪的姓名和庶民官衔,有人不时窃笑。这些使臣一丝不苟,将自己的姓名和头衔报给门官,门官混淆起来,朗声一一通报,观众再以讹传讹,错误百出。他们是卢汶城通判洛瓦·娄洛夫先生、布鲁塞尔城通判克莱·德·埃杜德先生、佛兰德议长保罗·德·巴厄斯特,人称德·瓦米塞耳先生、安特卫普城府尹约翰·科甘斯先生、根特城法院首席判事乔治·德·拉莫尔先生、该城检察院首席判事盖多夫·冯·德哈格先生,还有德·比贝克先生,还有约翰·平诺克和约翰·狄马泽勒等,大法官、判事、市政官;市政官、判事、大法官,如此等等,不一而足。他们身穿丝绒锦缎华服,头戴黑天鹅绒披帽,帽顶缀着塞浦路斯大束金线缨,一个个身体僵硬板直,故作庄严的姿态。总而言之,一张张都是典型的佛兰德面孔,一副副好人家的正派而严肃的形象,酷似伦勃朗[63]《夜巡图》黑色背景衬出的极鲜明而庄严的人物,一个个额头上分明刻着他们的主公,奥地利的马克西米连诏书上的话:他有理由“完全信赖他们的见识、勇敢、经验、忠诚,以及高尚品德”。

然而,有一个例外,此人尖嘴猴腮,一副外交家的圆滑相,那张脸透着精明、聪颖和狡狯。红衣主教一见,立刻趋前三步,深鞠一躬。而其实,此公不过是“威廉·里默,根特城参事和靠养老金生活的人”。

威廉·里默是何许人,当时鲜为人知。他是个奇才,如果生逢革命时代,就能叱咤风云,轰轰烈烈干一番大事,然而,值此十五世纪,生不逢时,他只好偷偷摸摸搞些阴谋勾当。正如圣西门公爵[64]所说:“生活在坑道中。”不过,他深得欧洲第一“坑道兵”[65]的赏识,同路易十一密谋策划,打得火热,经常插手这位国王的机密要务。这些内幕,那天的观众当然一无所知,他们见到这个佛兰德典吏式的干巴老头受到红衣主教如此礼遇,都不免诧为奇事。

思考题▼

1.简要概括一下文中是如何描写红衣教主的。

2.通读本章,请概括下威廉·里默会受到红衣主教如此礼遇的原因。

预设情节发展▼

红衣主教及师团们的相继到来,之后还会有其他人到来吗?圣迹剧频繁被打断,格兰古瓦会作何感想?

第四节 雅克·科坡诺勒老板

章前导读

在威廉·里默之后,豪放的科坡诺勒也来了。圣迹剧继续演出,但却经常被之后到来的人破坏节奏,这让格兰古瓦愤怒不已。本以为所有人到来之后,众人可以回归到圣迹剧中,不料科坡诺勒却当众演说,要求去掉圣迹剧,推举丑大王活动。

根特城这位靠养老金生活的人和红衣主教大人相对鞠躬,身子低低俯下,声音更低地交谈着。正在这时,一个汉子硬要跟威廉·里默并肩挤入。这人宽宽的脸膛,身材高大,膀阔腰圆,跟在里默身边,犹如狐狸旁边跟着一只獒犬。他头戴尖顶毡帽,身穿皮袄,混迹到锦缎华服的人中间就像一个大污点。门官以为他是个迷了路瞎闯的马夫,便一把拦住,喝道:

“嘿!朋友,不许进!”

穿皮袄的汉子肩头一拱,将门官撞开。

“你这东西,想干什么?”他吼道,声如洪钟,引得全场都倾听这场奇特的对话,“你没长眼睛,看不见我和他们是一块儿的?”

“您贵姓?”门官问道。

“我叫雅克·科坡诺勒。”

“身份?”

“卖袜子的,挂的是‘三链记’招牌,根特城的。”

门官退缩了。若是通报判事和市政长官,倒还罢了。什么,一个卖袜子的,这可就难了。红衣主教如芒刺在背。所有人都竖耳倾听,瞪眼观望。他大人煞费苦心,花了两天工夫,调理佛兰德这些笨熊,好让他们稍微上得台盘。可是,这种鲁莽行为实在令人难堪。这时,威廉·里默一脸讪笑,走到门官跟前,悄声对他说道:

“您就通报雅克·科坡诺勒老板,根特城市政助理官秘书。”

“对,门官,”红衣主教高声帮腔,“你就通报雅克·科坡诺勒老板,根特城市政助理官秘书。”

这下子帮了倒忙。这种难堪场面,威廉·里默一个人还能掩饰过去,红衣主教一掺和就让科坡诺勒听见了。

“不对,奶奶的!”他声如雷鸣,吼道,“雅克·科坡诺勒,卖袜子的!听见了吗,门官?一点儿不夸大,一点儿不缩小,奶奶的!就是卖袜子的,蛮不错嘛。大公先生要买手套,不止一次光顾我的袜店。[66]”

全场哄堂大笑,掌声响成一片。的确,一句俏皮话,巴黎人一听就明白,因此一向受欢迎。

还应当交代一点,科坡诺勒是个平民,周围的观众也是平民,因此,他和观众之间的沟通也就疾如闪电,可以说一拍即合。佛兰德袜商理直气壮挫辱了达官贵人,这就从平民的心灵中激发出一种莫可名状的尊严感,尽管在十五世纪,这种感觉还朦朦胧胧,尚不明显。这个袜店老板竟敢分庭抗礼,顶撞红衣主教大人!全体观众怎不心中暗庆。这些可怜虫一贯逆来顺受,别说对红衣主教,就是对给他牵袍裾的圣日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院长手下的典吏,典吏手下的卫官的仆人,他们也都恭恭敬敬。

科坡诺勒神态倨傲,向红衣主教大人点头致意,大人赶忙向连路易十一也畏惧三分的万能市民还礼。这时,威廉·里默,即菲利浦·德·果明[67]所说的“精明而狡猾的人”,面带讥诮而自负的微笑,目送他们二人各自就座。红衣主教颇为狼狈,愁眉不展;科坡诺勒则泰然自若,趾高气扬,无疑他在暗自思忖。归根结底,袜商的名头能抵得上任何别的头衔,今天他来参加议婚,决定玛格丽特公主的终身大事,而这个玛格丽特的母亲玛丽·德·勃艮第虽说怕红衣主教,但是更怕他这个袜商。因为,能煽动起根特市民讨伐莽夫查理的女儿宠幸的人,并不是一位红衣主教,同样,当佛兰德公主一直跑到断头台下洒泪哀求民众饶恕她的两个宠幸时,也不是红衣主教,而是他这个能给民众打气,抬一抬穿着皮袄的胳臂,就叫两个显贵的老爷,吉·德·安伯库尔和威廉·于果奈[68]人头落地的袜商。

然而,事情还没有完,可怜的红衣主教和如此拙劣的宾客同席,一杯苦酒还必须饮干。

读者大概没有忘记那个放肆的乞丐吧,从序幕一开场,他就爬到看台前的飞檐上,即使贵宾们已到场,他也岿然不动。就在高级神职人员和特使们酷似青鱼拥上看台纷纷就座的时候,这位老兄索性也盘起腿来,舒舒服服地坐在柱顶托檐上。如此放肆无礼,世上罕见,不过起初无人发觉,大家的注意力都移向别处了。而大堂中的情况,他也似乎一无所见,就像典型的那不勒斯人那样,若无其事地摇头晃脑,在全场的喧闹声中,仿佛出于习惯不时机械地叫喊:“行行好吧!”全场观众,恐怕唯独他一人不屑于回头,瞧瞧科坡诺勒和门官争执的场面。然而,无巧不成戏,根特城的这位袜店老板,偏偏坐到看台的前排,正在乞丐的头上。全场观众对他已经产生极大的好感,一双双眼睛都集中到他的身上,这时又看见他的惊人之举,无不深感诧异——佛兰德这位特使瞧见眼皮下的这个怪人,便伸出手臂,友善地拍了拍他遮着破布片的肩膀。乞丐猛一回头,两人面面相觑,起初惊讶,继而认同,终于眉开眼笑……一个袜商和一个癞乞丐,丝毫不顾众目睽睽,竟然拉起手来,娓娓交谈。在这工夫,克洛班·特鲁伊傅的破衣烂衫展现在了金灿灿的看台铺垫上,就像毛毛虫爬在柑橘上一般。

这一景象十分奇特,观众都欣喜若狂,大堂里欢声一片,结果红衣主教很快就觉察出事因。他微微探身,但由于所处的位置只能瞥见破衣衫的影子,自然以为是乞丐在乞讨,心想如此胆大妄为,不禁恼火,便喝道:

“司法宫典吏何在?快把这个家伙给我扔到河里去!”

“奶奶的!红衣主教大人,”科坡诺勒没有放开克洛班的手,说道,“这是我的朋友啊。”

“太妙啦!太妙啦!”观众嚷道。从这一时刻起,科坡诺勒老板在巴黎也像在根特那样,拿菲利浦·德·果明的话说,“在民众中享有极大的威望,因为这样的伟丈夫,能如此无法无天,必定深孚众望。”

红衣主教咬了咬嘴唇。他俯过身去,对身边的圣日内维埃芙修道院院长低声说道:

“为玛格丽特公主的大礼,大公殿下给我们派来的特使,可真够滑稽的!”

“大人,”院长附和说,“对这些佛兰德猪猡,您讲礼貌是白糟蹋!可谓置玛格丽特于群猪前[69]。”

“不妨说:置群猪于玛格丽特前[70]。”红衣主教微微一笑,又说道。

对于这种文字游戏,一小帮穿教袍的随从赞赏不已。红衣主教心中略感宽慰,他的俏皮话也有人捧场,这就同科坡诺勒扯平了。

现在,读者诸公,有能按当前流行的文风概括意象和构思者,敢问在我们吸引住你们的注意力的时候,你们是否想象得出,那座长方形宽敞大堂内是什么情景。金黄色锦缎铺垫的华丽大看台,坐落在靠西墙的大堂中央。门官尖声尖调地一一通报。那些庄重的人物从一道尖拱小门鱼贯入场。不少尊贵的客人已经在前排就座,他们头上戴着貂皮帽、天鹅绒帽或者猩红缎帽。台上静悄悄的,气氛庄严,而台下四周、对面、各处,都人头攒动,闹声喧喧。观众的上千双眼睛注视着台上的每一张面孔,上千种声音叨念报出的每一个姓名。这种场景固然很有意思,值得观众注意。然而在大堂里端,在那木头台上立着的四个彩色木偶,台下还立着四个,那是什么呀?还有,站在台子旁的那个身穿黑袍、脸色苍白的人,他又是谁呢?唉!亲爱的读者,那正是彼埃尔·格兰古瓦和演出的序幕啊!

我们全把他忘得一干二净了。

这恰恰是他担心的情况。

红衣主教一入场,格兰古瓦就不停地忙活,力图挽救他的序幕诗。他先是吩咐陷于停顿的演员提高嗓门演下去,继而看到没有一个人听戏,又吩咐他们停止。戏中断了将近一刻钟,他躁动不安,又是跺脚,又是招呼吉丝凯特和列娜德,鼓动旁边的人要求继续演戏,然而一切努力终归徒劳。红衣主教、佛兰德使团和华丽的看台,那才是唯一的中心、大堂里万道目光聚拢的焦点,谁也不肯把视线移开。还必须指出,我们也要遗憾地承认,红衣主教莅临,悍然分散观众注意力的时候,他们对序幕已经开始有点厌烦了。看台上也好,戏台上也罢,归根结底演的是同一出戏,全是劳工和教士的冲突,贵族和商人的对立。大多数人宁愿观赏看台上的戏,看台上的角色化为佛兰德使团,化为教士随从,有的穿着红衣主教的大红袍,有的穿着科坡诺勒的皮袄,他们都有血有肉,活灵活现,他们都在呼吸,都在活动表演,摩肩擦背,热闹非凡。而戏台上的角色,却是格兰古瓦设计的古怪打扮,全都涂脂抹粉,身穿半黄半白的肥大长衫,还用诗句对话,简直就是稻草人。

尽管如此,我们的诗人看见全场稍微平静了一点儿,就又想出一条能挽回全局的妙计。

他转向身旁,对一个看似耐心而和善的胖子说:“先生,干吗不重新开始呢?”

“什么?”胖子不解地问。

“喏,圣迹剧呀!”格兰古瓦又说道。

“随您的便。”胖子又说了一句。

有这种五分赞同就足矣,格兰古瓦自会全力以赴,他开始叫喊,并尽可能混同于观众:“重新演圣迹剧!重新开始!”

“见鬼!”磨坊约翰说道,“那里边,他们嚷嚷什么呀?(他说‘他们’,是因为格兰古瓦的嗓门顶得上好几个人。)同学们,你们说说看,圣迹剧不是演完了吗?他们还要重演一遍!这可不对头啊!”

“不行!不行!”所有学生都喊了起来,“打倒圣迹剧!打倒圣迹剧!”

可是,格兰古瓦却变本加厉,喊得更凶了:“重新开始!重新开始!”

这一阵喧哗引起了红衣主教的注意。

“司法宫典吏先生,”他对离他几步远的一个身穿黑袍的大个子说,“那些家伙是关进圣水瓶里了吧[71],怎么鬼哭狼嚎的呢?”

司法宫典吏是一种两栖类官员,司法领域中的一种蝙蝠,既像老鼠,又像鸟雀;既像审判官,又像勤务兵。

他唯恐触怒大人,便小心翼翼地趋步来到面前,讷讷地解释民众为何这样失礼。只因时到中午,大人还没有莅临,演员迫不得已,只好开演了。

红衣主教哈哈大笑,说道:

“老实说,即使换了大学校长,也只能这样处理。尊意以为如何,威廉·里默先生?”

“大人,”威廉·里默答道,“我们也该满足,逃过半场戏,总算占了几分便宜。”

“还让那些混账东西把闹剧演下去吗?”司法宫典吏问道。

“演下去吧,演下去吧,”红衣主教答道,“我倒无所谓,趁此机会可以念念每日的祈祷经。”

典吏走到看台边上,摆摆手要观众肃静,然后朗声喊道:

“市民们,乡镇百姓们,居民们,有人要求从头再演,有人要求就此结束,大人吩咐接着演下去,好让这两部分人都满意。”

事出无奈,只好迁就这两方面,结果剧作者和观众都不满,久久怨恨红衣主教。

于是,戏台上的人物接着背诵无聊的台词。格兰古瓦指望观众静下来,这样他们至少会聆听他这大作的其余部分。这种指望也难幸免,同其他幻想一样很快破灭了。全场倒是勉勉强强恢复了平静,然而格兰古瓦没有注意到,在红衣主教下令继续演出的时候,看台上的贵宾还没有到齐,佛兰德使团上场之后,陆续又来了一些人,都是随行人员。于是,门官又通报他们的大名和头衔,他那尖声怪调不断穿插在演出中间,大大地破坏了演出效果。不妨想象一下,有那么一个门官,就在诗剧的两句台词之间,甚至在一行诗的中间,尖声怪调地喊出诸如此类的夹注:

“雅克·夏莫吕阁下,教会法庭的检察官!”

“约翰·德·哈莱,侍卫,巴黎城夜禁骑队官!”

“加利约·德·热诺瓦克阁下,骑士,勃吕萨克采邑领主,羽林军炮兵统领!”

“德娄·拉吉埃阁下,法兰西全境、香槟和勃里地区的王国河流森林巡视官!”

“路易·德·格拉维尔先生,骑士,国王参事和近侍,法兰西海军统领,万森树林总管!”

“德尼·勒·迈西耶阁下,巴黎盲人院总管!”

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简直叫人活受罪。

这种伴奏实在奇特,闹得戏无法演下去。格兰古瓦不能视而不见,他尤为气愤的是,戏越来越精彩,只差有人观赏了。序幕中的四个人物陷于难以自拔的窘境,正在悲叹不已的时候,维纳斯飘然而至,“真正的女神自有凌波仙步”[72],她身穿绣有巴黎城战舰纹章的华美短衣裙,来到他们面前,要争夺许给绝色美人的海豚。这时,朱庇特也驾临,只听更衣室里发出滚滚风雷的轰鸣,他出面支持女神。维纳斯就要取胜了,毫不夸张地说,就要嫁给化为海豚的王子了。不料又来了一位少女,她身穿素缎白衣裙,手执一枝玛格丽特雏菊花,一望便知是佛兰德公主的化身,要同维纳斯一争高下。剧情突变,跌宕曲折,经过一番争执,维纳斯、玛格丽特,以及所有人物一致决定提交圣母公裁。还有一个绝妙的角色,即美索不达米亚国王堂·佩德尔。然而,一出戏几经打断,现在难以判断他出场干什么,只知道所有角色都是从梯子爬上台的。

一台戏眼睁睁被毁掉了。好戏妙处,观众全无感受,也毫不理解。自从红衣主教一上场,就仿佛有一根无形的魔线,突然将所有视线都从大理石案牵向了看台,从大堂南端牵向了西侧。谁也祛除不了观众所中的魔力。所有目光都盯在那里,总是分神注意新来的人、他们的混账姓名、他们的相貌和服装,实在令人痛心。格兰古瓦不时地拉拉吉丝凯特和列娜德的衣袖,可是,除了这两位姑娘和身旁一个耐心的胖子,谁也没有听戏,连正眼都不看一下。可怜的寓意剧遭人鄙弃了。现在,格兰古瓦只能看见观众的侧面。

眼看着他这诗歌的光荣大厦在一砖一石地倾塌,他感到多么揪心啊!想想刚才,这些观众还要起而反对典吏先生,都急于聆听他的大作,现在演出了,他们又不予理睬。同是一出戏,开场时赢得满堂彩!人心向背,永远变化莫测!想想刚才大家还要吊死司法宫的警卫!若能换回那一甜蜜时刻,无论以什么代价换回来,哪怕豁出命格兰古瓦也在所不惜!

门官鬼叫神嚎的独白终于止歇了。贵宾都已到齐,格兰古瓦这才长吁一口气。演员们苦苦支撑着,继续演下去。岂料科坡诺勒老板,那个卖袜子的,却又腾地站起来,就在全场一片凝神贯注的时候发表了一通十恶不赦的演说:

“巴黎市民和绅士们,我不知道奶奶的我们大家在这儿干吗。我倒是看见那个角落,在那个台子上,有几个人好像要动手打架。我闹不懂那是不是你们所说的什么神秘剧,圣迹剧,可是看来没啥意思。他们只是斗嘴皮子,再也玩不出什么花样了。我在这儿等了一刻钟,看他们谁先动手,可是没戏。他们全是孬种,只会骂骂人!要看热闹,应当从伦敦或者鹿特丹请来角斗士,那才带劲儿呢!击拳的嘭嘭声,在广场上都能听得见。可是这几个家伙,实在不像样子。哪怕跳上一段摩尔人[73]舞,或者耍点别的什么玩意儿也好哇!原先跟我说的可不是这个,而是约我来参加狂人节,选举丑大王的。我们根特也有丑大王,奶奶的,在这方面我们决不落后!我们是这么干的:搞一个大聚会,就跟这儿一样,接着,一个挨一个,脑袋钻进窗洞里,做个怪相给大家看。谁的样子最丑最怪,受到大家的欢呼,就算当选为丑大王。就这个办法,简直开心极了。按照我们那儿的办法,选举你们的丑大王,大家说好吗?再怎么说,也不会像这些人满嘴废话这么乏味。谁愿意参加这种游戏,就到窗洞里做个怪相。你们说怎么样,市民先生们?这儿男的女的,怪样子的人不少,足够我们按照佛兰德方式大笑一场。是的,我们这儿的丑八怪还真多,做出的怪相也一定很精彩!”

格兰古瓦真想驳斥他。然而他恼羞成怒,一时瞠目结舌,讲不出话来。何况市民们听到称呼他们“绅士”,全都喜不自胜,立刻热烈拥护这位颇得民心的袜商的倡议,谁出来反对都是徒劳的了,只好顺从大流。格兰古瓦用双手捂住脸,恨不能像提芒泰斯[74]画上的阿伽门农[75]那样,用斗篷把脑袋蒙起来。

思考题▼

1.为什么红衣主教觉得心烦意乱?

2.科坡诺勒为什么和乞丐一见如故?

预设情节发展▼

科坡诺勒要求撤掉圣迹剧,改为选举丑大王,会按照他的要求来进行吗?红衣主教以及使团们会作何感想?

第五节 卡希魔多

章前导读

转瞬间,众人按照科坡诺勒的办法开始推举丑大王活动,参与者丑相百出。格兰古瓦吩咐演员们继续表演,除雷诺·夏多之外无人观看。丑大王选举的结果出来了,圣母院的敲钟人卡希魔多成为新的丑大王,大家纷纷簇拥着他,将他放在担架上,上街游行去了。

转瞬之间,一切就绪,可以按照科坡诺勒的办法进行了。那些市民、学生和小文书纷纷动手。大理石案对面的那座小教堂挺合适,就选做表演怪相的舞台。门楣上方有一扇美丽的花瓣格子窗,干脆敲碎一块玻璃,石雕圆框里外就通了。参加竞赛的人,就按规定从圆洞里探出脑袋。不知从哪儿搞来两只大酒桶,好歹摞起来,赛手登上去就够得着窗洞。大家还定一条规矩,凡是参赛的人,无论男女(也可能选出一位丑女王),必须先蒙上脸,躲进小教堂里,等轮到时再突然露面,这样做出怪相,就能给人以全新之感。不大工夫,小教堂里就挤满了赛手,门也随即关上了。

科坡诺勒从他的座位上发号施令,统一指挥,统一安排。在这种喧哗吵闹声中,红衣主教的尴尬程度也不亚于格兰古瓦,于是他推说有事,还要做晚祷,就率领全体随从退场了。这位大人莅临时,全场欢腾,走时观众却毫无反应。唯独威廉·里默一人注意到他全军溃退了。群众的注意力犹如太阳继续运行,从大堂的一端起始,在中央略停片刻,此时转到另一端了。大理石案和锦缎看台已经风光过了,现在该路易十一小教堂露脸,成为恣意胡闹的场所了。这里只剩下佛兰德人和刁民了。

鬼脸怪相表演开始。从窗洞探出的第一张面孔,红眼皮翻出来,嘴巴咧到耳根子,脑门皱纹重叠,好像帝国轻骑兵的马靴[76],引得全场观众前仰后合,大笑不止,就是荷马听见,都会把这些老百姓误认做神仙[77]。其实,这座大堂正是地地道道的奥林匹斯山,格兰古瓦的这位可怜的朱庇特比谁都明白这一点。接着第二个,第三个,鬼脸怪相陆续献丑,场内狂笑的声浪此起彼伏,人们兴奋得乱跺脚。这种场景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特别诱惑力,令人心醉神迷,乐此不疲。这种感受是很难向如今普通的和沙龙的读者言传的。诸位可以想象一下,各种各样、奇形怪状的面孔相继出现,从三角形直到不规则四边形,从圆锥体直到多面体;还有各式各样的表情,从愤怒直到淫荡;表现各种年龄层,从新生婴儿的皱纹直到气息奄奄的老妇的皱纹;还有各色各样的宗教幻象,从农牧之神直到鬼王别西卜;还有各种各样动物的形体,从兽嘴直到鸟喙,从猪头直到马面。诸位可以想象一下,新桥的那些柱头像,经过日耳曼·皮隆[78]妙手的点化,这些魇魔都活了,一双双火热发亮的眼睛轮流面对面地瞪着瞧你。威尼斯狂欢节上的五花八门的面具,从你的观望镜中鱼贯而过。一言以蔽之,这真是人类的百丑图。

这种狂欢越来越具有佛兰德特色了。千姿百态,即使特尼埃[79]拿起生花妙笔,也不能完整地描绘出来。诸位还可以想象一下,这就是在酒神节上展开的萨尔瓦多·罗萨[80]的战斗画卷。什么学生、特使、市民,什么男人、女人,全都消失了。什么克洛班·特鲁伊傅、吉勒·勒角奴,什么西蒙娜·加特四书、罗班·普斯潘,统统不见了。人人都融入这万民放诞纵情的欢乐中,整个大堂化为无耻取乐的一座大熔炉。一张张嘴都化为呼喊,一双双眼睛都化为闪电,一张张脸都化为丑形,一个个人都现出怪相。整个大堂一片狂呼乱叫。龇牙咧嘴的鬼脸接连从窗口探出来,每一个都是投入烈火中的干柴。犹如从锅炉里腾腾冒出蒸汽一样,从这沸腾的人群中,也冲起尖利锋锐、嘶啸凄厉的喧声,交汇成蚊蚋振翅的嗡鸣。

“唉嘿!天杀的!”

“瞧那副嘴脸!”

“那不值一文钱。”

“下一个!”

“姬野麦特·莫惹皮,瞧那个公牛脑袋,就只差长角啦。可别找他当老公!”

“下一个!”

“教皇的大肚皮!这算什么怪相?”

“赫——啦——嘿!这是搞鬼!都应当亮出真面目来!”

“佩瑞特·卡勒博特这个瘟娘儿们,这一套她还真拿手!”

“妙呀!真妙呀!”

“笑得我都上不来气儿啦!”

“又一个家伙,连耳朵都伸不出来!”

诸如此相,层出不穷。

不过,应当为我们的朋友约翰说句公道话。在这场群魔乱舞的喧闹声中,他仍旧赫然盘在圆柱顶端,好似角帆上的见习水手,只见他手脚并用发疯一般地狂挥乱蹬,嘴巴也张得老大,发出一种人们听不见的喊声。倒不是因为被喧闹的声音淹没了,而是他那喊声大概达到听得见的尖音的极限,即索弗尔[81]规定的一万二千振次,或比奥[82]规定的八千振次。

再说格兰古瓦,他沮丧一阵之后,又打起精神凛然对抗逆境,第三次吩咐他的演员们——那些说话机器:“演下去!”接着,他又在大理石案前面大踏步来回走动,还忽发奇思异想:何不到小教堂的窗洞口也亮亮相,哪怕做个鬼脸,向这些忘恩负义的群氓寻寻开心。“这可不行,不能同他们一般见识,无须报复!要坚持斗到底!”他一再勉励自己,“诗歌对民众影响力极大,我一定能把他们拉回来,走着瞧吧,究竟是鬼脸怪相还是正经文学占上风。”

唉!他的剧作,只剩下他一人观赏了。

情况比刚才还要糟糕,现在他只能看见众人的脊背了。

我说得不准确。还有一个人依然面对着戏台,就是刚才危急关头时他曾征询过意见的那位耐心十足的胖汉。不过,吉丝凯特和列娜德两位姑娘却早已溜走了。

有这样一位忠心耿耿的观众,格兰古瓦铭感心中。他走过去,见那位老兄伏在栏杆上打盹儿,便摇摇他的胳膊,说道:

“先生,谢谢您。”

“谢什么呀,先生?”胖汉打了个哈欠,问道。

“看得出来您烦什么,”诗人又说,“是烦那边的喧闹妨碍您安心看戏。不过,请放心,您的大名会流芳百世。请问尊姓大名?”

“在下雷诺·夏多,巴黎大堡的掌印官。”

“先生,在这里,您是缪斯的唯一代表。”

“过奖了,先生。”大堡的掌印官答道。

“唯独您认真听了戏,”格兰古瓦又说,“尊意以为如何呢?”

“哦!哦!”胖大人还睡眼惺忪,答道,“还是相当欢快的。”

格兰古瓦也只好满足于这句赞扬话。何况,这时掌声雷动,欢呼四起,打断了他们的谈话。丑大王选出来了。

“妙极啦!妙极啦!妙极啦!”四面八方一片狂呼乱叫。

果然,一副令人叹为观止的鬼脸从花瓣格窗洞里探出来,一时光彩夺目。前一阵,从窗洞里相继探出来的那些五角形、六边形,以及各种奇形怪状的丑相,全不够理想。须知在狂热的气氛中,群众的想象力达到了离奇怪异的程度,自有一种标准,他们一见最后这张怪脸,顿时眼花缭乱,全场喝彩。就连科坡诺勒也鼓起掌来。同样,参加角逐的克洛班·特鲁伊傅,别看他的模样要多丑有多丑,也只好认输。我们也一样,自愧弗如。

我们在此并不想为读者描绘那个四面体的鼻子、那张马蹄铁形的嘴巴、那只被棕红色眉丛所掩蔽的小小左眼,以及完全消失在一颗大瘤之下的右眼,也不想描绘那七扭八歪、好似城垛一般参差不齐的牙齿、那两片厚皮赛过老茧的嘴唇、一颗犹如象牙抵着厚唇的獠牙,以及那劈裂的下巴,更不想描绘由这些部位组成的整个形貌,以及那狡黠、惊奇和忧伤相混杂的神态。请诸位尽量想象那整副模样吧。

全场一致欢呼通过,大家蜂拥冲向小教堂,把这个幸运的丑大王抬出来炫耀着。这样一来,惊讶和赞叹达到了极点——鬼脸怪相竟然就是他的本来面目。

{更确切地说,他的整个形体就是一副怪相。大脑袋上倒竖着棕红色头发;臂膀之间突出一个大驼背,同隆起的鸡胸取得平衡;从胯骨到小腿,整个下肢完全错了位,只有双膝能勉强接触,从正面看去,两条腿恰似手柄合拢的两把弯镰;双脚又肥又宽,一双手大得出奇;然而,整个畸形却有一种难以言状而又令人生畏的强健、敏捷和果敢的气度,可以说是一种奇特的例外,违反了“力和美皆来自和谐”这一永恒法则。这就是确立的丑大王。}

【表现出卡希魔多的外貌丑陋。】

正像大卸八块而又胡乱拼凑起来的巨人。

又像巨人库克罗普斯[83]出现在小教堂门口,伫立不动,敦敦实实,身体的高度几乎等于宽度,如同一位名人所说的“底边的平方”。看他那件缀着银色钟形花纹的半红半紫大氅,尤其一看他那达到完美程度的丑相,观众立刻认出了他是谁,异口同声地喊叫:

“那是卡希魔多,敲钟人啊!那是卡希魔多,巴黎圣母院的驼子!卡希魔多独眼龙!卡希魔多罗圈腿!妙极啦!妙极啦!”

显而易见,这个可怜的家伙绰号多得很。

“孕妇可要当心啊!”学生们嚷道。

“想要孩子的女人也得当心啊!”约翰接口喊叫。

妇女们当真把脸捂起来。

“噢!这个丑八怪!”一个女人说。

“又丑又凶!”另一个女子也说道。

“真是魔鬼!”第三个补充说。

“我真倒霉,就住在圣母院旁边,整夜听见他在承水槽上游荡。”

“还带着猫。”

“他总在我们的房顶上。”

“他从烟筒里向我们兴妖作怪。”

“有一天晚上,他跑到我家的天窗口,向我做了个鬼脸,我还以为是个野男人,可真把我吓坏了。”

“我敢说,他是去参加群魔舞会[84]的。有一回,他的扫把还丢在我们的房顶上。”

“噢!驼子的样子,太难看啦!”

“噢!心肠也非常恶毒!”

“噢啦啦!”

男人则不然,他们兴高采烈,鼓掌喝彩。

然而,引起这样欢闹的人物卡希魔多却始终站在小教堂门口,脸色阴沉,表情肃穆,听任大家赞扬。

一名学生,想必是罗班·普斯潘吧,跑上前来,冲他的脸嘿嘿地笑。大概凑得太近了,卡希魔多揪住他的腰带,越过人群,一下子把他抛出十步远。整个过程中他仍旧一言不发。

科坡诺勒老板惊叹不止,也走了过去。

“圣父啊!奶奶的,不错,你是我所见过的最美的丑八怪。你不但在巴黎,而且在罗马也够资格当教皇。”

说着,他兴致勃勃地伸手拍拍他的肩膀。卡希魔多毫无反应。科坡诺勒接着说:

“你这家伙挺逗,我真想请你大吃一顿,就是让我破费十二枚图尔[85]银币也没关系。你看怎么样?”

卡希魔多没有应声。

“奶奶的!”袜商问道,“你是聋子吗?”

他的确是个聋子。

不过,他见科坡诺勒如此狎昵,不免厌烦了,猛然朝他转过身去,牙齿咬得咯嘣响,吓得佛兰德巨人连连后退,就像獒犬碰到凶猫一样。

这工夫,众人都敬而远之,至少保持十五步远,围着这个怪人形成一圈。一位老妪向科坡诺勒解释说:卡希魔多是个聋子。

“聋子!”袜商不愧为佛兰德人,发出粗犷的笑声,说道,“奶奶的!这个丑大王,真是十全十美!”

“嘿!我认出他了,”约翰嚷道,他终于从柱子顶端下来,要靠近一点儿瞧瞧卡希魔多,“他正是我哥哥——主教代理的敲钟人。你好,卡希魔多!”

“魔鬼!”罗班·普斯潘说道,刚才他被摔了出去,浑身仍在疼痛,“他一露面,才知道是个驼子;一走路,是个罗圈腿;一看人,是个独眼;你对他说话,他却是个聋子。哼!这个波吕斐摩斯[86],他的舌头拿去喂狗啦?”

“他想说话就说了,”一位老妪说,“他生来并不哑,耳朵是因为敲钟震聋的。”

“美中不足啊。”约翰品评一句。

“哎!他还多一只眼睛呢。”罗班·普斯潘补充说。

“不然,”约翰颇有见地地指出,“要说不完美,独眼则大大超过瞎子,他一眼就能看出自己少了什么。”

这工夫,所有乞丐、所有仆役、所有扒手和学生们汇聚起来,列队前往司法宫书记室,打开文件柜,找到纸板,给丑大王做了冠冕和可笑的长袍。卡希魔多不动声色,听任别人给他穿戴,温顺中透出凛然难犯的神态。然后,大家让他坐上花花绿绿的担架,由狂人会十二大骑士扛上肩。这个独眼巨人瞧着这些男人漂亮、端正而姣好模样的脑袋,都在自己畸形的双脚之下,阴郁的面孔不由得开颜,现出一副又辛酸又鄙夷的喜悦神情。这支衣衫褴褛、闹闹哄哄的队伍开始行进,按照惯例,要先在司法宫各条走廊转一周,然后上街游行。

思考题▼

1.简要概述卡希魔多的怪相。

2.卡希魔多是怎么失聪的?

预设情节发展▼

卡希魔多被众人抬出去游行,留下来的格兰古瓦会做些什么呢?在游行中会发生什么有趣的事情呢?

第六节 爱丝美拉达姑娘

章前导读

待观众们大都跟随着游行队伍离开后,格兰古瓦仍在不断地激励演员继续演出一段时间,不料演出又被一个淘气鬼的一句“爱丝美拉达在广场上呢”打断了。演出无法继续,格兰古瓦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我们可以欣慰地告诉读者,就在上述场面持续的整个过程中,格兰古瓦和他的戏仍然坚持不懈。演员们在他的激励下继续演出,他本人也继续听戏。管它全场如何喧闹,他毫不气馁,决心坚持到底,他相信观众的注意力会转移过来。他望着卡希魔多、科坡诺勒,以及闹哄哄的丑大王的扈从高声喧哗着走出大堂,心中的希望之光重又闪亮。观众也都随后纷纷跑出去。“好吧,”格兰古瓦自言自语,“捣蛋分子全都滚蛋啦!”然而不幸的是,捣蛋分子就是全场观众。转瞬之间,大堂里的人全跑光了。

老实说,还留下一点儿观众,不过零零星星,三三两两,也有的待在圆柱周围,全是妇孺老幼,因为受不了那种喧闹和混乱而留下来的。还有几名学生骑在窗台上,向广场张望。

“这样也好,”格兰古瓦想道,“这些人听完我的圣迹剧,数量也足够了。少虽少些,但他们毕竟是精华,是文化素养高的观众。”

过了一会儿,圣母登场了,可是格兰古瓦发现应当极大渲染气氛的乐曲却没有演奏,原来这支乐队已被丑大王的游行队伍裹走了。“没有伴奏也成啊。”他淡然说道。

有一堆市民好像在议论他的剧作,他凑过去,零零碎碎地听了几句:

“施奈多老板,您知道纳瓦尔公馆吗?那曾是德·内穆尔先生的。”

“知道,就在布拉克小教堂对面。”

“喏,税局最近把它租给了圣像工匠纪尧姆·亚历山大,一年租金为巴黎币六利弗尔八苏。”

“房租涨得好厉害啊!”

“得了吧!”格兰古瓦叹息一声,心中想道,“其他人在听呢。”

“同学们!”窗口上一个淘气鬼突然嚷道,“爱丝美拉达!爱丝美拉达在广场上呢!”

这个名字具有魔力,大堂里所余的人全都跑到窗口,爬上墙壁,向外张望,同时反复念叨:“爱丝美拉达!爱丝美拉达!”

与此同时,外面传来响亮的鼓掌声。

“爱丝美拉达,这是什么意思?”格兰古瓦双手合十,伤心地说道,“噢!上帝啊!现在,好戏似乎又在窗户上开场了。”

他回身望望大理石案,看到演出又中断了。朱庇特携着霹雳上场,可是演员却侍立在舞台下面。

“米歇尔·吉博纳!”诗人怒吼一声,“你站在那儿愣什么?忘了角色啦?快爬上去啊!”

“唉!”朱庇特答道,“梯子让学生搬走了。”

格兰古瓦瞧了瞧,这事千真万确。他这剧本的关节和终结之间的联系完全被切断了。

“浑小子!他干吗把梯子搬走呢?”他又咕哝一句。

“好登高去看爱丝美拉达。”朱庇特沮丧地答道,“他说了一句:‘咦,这架梯子没人用!’顺手就搬走了。”

这最后一击,格兰古瓦也只好领受了。

“你们都见鬼去吧!”他对演员们说,“我若是得到赏钱,就有你们的份儿。”

于是,他垂头撤退,但是殿后,犹如浴血奋战的一位大将军。

司法宫的楼梯千回百转,他边下楼边嘟囔:“这些巴黎佬,真是一帮蠢驴笨猪!他们是来听圣迹剧的,却又根本不听!他们对什么人都感兴趣,什么克洛班·特鲁伊傅、红衣主教、科坡诺勒、卡希魔多,还有魔鬼!就是对圣母玛利亚毫无兴趣!早知道如此,我就多准备几个小妞儿玛利亚,这帮闲汉!而我呢,是来看观众面孔的,却只看到脊背!身为诗人,却像个卖狗皮膏药的!难怪荷马靠乞讨为生,走遍希腊大小村镇!难怪纳索[87]流亡异国他乡,客死在莫斯科!真的,他们那个‘爱丝美拉达’是什么意思呢?我若是明白,就叫魔鬼扒我的皮!这到底是什么词呢?恐怕是古埃及咒语!”

思考题▼

为什么格兰古瓦想让圣迹剧演完?

预设情节发展▼

因演出失败而备受打击的格兰古瓦会去哪里?

同类推荐
  • 心理学

    心理学

    心理学在提高教学质量、完成教学任务、促进学校教育的发展上,发挥着不可替代的作用。本书是一本可供师范专业学生学习和教师教学使用的心理学教材,本书充分反映现代心理学学科发展的丰富内容和知识特点,体现时代精神,主要从心理及其实质、感觉与知觉,意识与注意,记忆与思维,想象与创造力智力与能力,情绪与情感,需要动机,人格,心理健康等方面进行论述,其中也包括对现代西方心理学研究的主要派别及人格评估方法等心理学相关的知识和测验方法等的介绍。体例设置上,各章节设置了学习目标、内容提要和“本章思考题”。
  • 语言写作指导与好词好句好段(上)

    语言写作指导与好词好句好段(上)

    作文是经过人的思想考虑,通过语言组织来表达一个主题意义的文体。写作文可以培养广大青少年思考问题的能力、组织能力、阅读与分析能力以及语言表达能力等,并且可以开阔思维,敞开思想,进行大胆地想象。
  • 青少年提高逻辑思维能力训练集——数学思维法训练

    青少年提高逻辑思维能力训练集——数学思维法训练

    当今时代是一个知识爆炸的时代,也是一个头脑竞争的时代;在竞争日益激烈的环境下,一个人想要很好地生存,不仅需要付出勤奋,而且还必须具有智慧。随着人才竞争的日趋激烈和高智能化,越来越多的人认识到只拥有知识是远远不够的。因为知识本身并不能告诉我们如何去运用知识,如何去解决问题,如何去创新,而这一切都要靠人的智慧,也就是大脑思维来解决。认真观察周围的人我们也会发现,那些在社会上有所成就的人无不是具有卓越思维能力的人。
  • 中学化学课程资源丛书-化学之声

    中学化学课程资源丛书-化学之声

    作为科学教育的重要组成部分,新的化学课程倡导从学生素质的培养和社会发展的需要出发,发挥学科自身的优势,将科学探究作为课程改革的突破口,激发学生的主动性和创新意识,促使学生积极主动地去学习,使获得化学知识和技能的过程也成为理解化学、进行科学探究、联系社会生活实际和形成科学价值观的过程。本套丛书集知识性与实用性于一体,是学生在学习化学知识及教师在进行引导的过程中不可或缺的一套实用工具书。
  • 汽车车身修复

    汽车车身修复

    《汽车车身修复》以汽车车身钣金修复的技能为主线,从基本技能到一般技能,再到车身严重损伤的修复技能,分别对应三个模块,即模块一——车身钣金基础,包含安全与防护、车身结构与常用材料、钣金展开放样、手工咸形、气体保护焊、电阻点焊等十个任务;模块二——车身轻微损伤的修复,包含前翼子板的修复、车门面板的修复、车身钢板的收缩、车身铝板的修复、车身塑料件的修复等七个任务,模块三——车身严重损伤的修复,包含车身损伤评估、车身测量技术、车身矫正技术、车身钣金件的更换等四个任务。
热门推荐
  • 好苗子·特长生

    好苗子·特长生

    本书依据当代素质教育的科学理念,依据培养少年英才的规律,从大量的成功家教经验中,总结概括出开发孩子最佳才能与各种特殊专长的方法与途径,以重潜能、强素质、创特色、育新人的教育理念,培养孩子成为“合格加特长”的、社会最需要的未来人才。本书就孩子的学科特长、能力特长、艺术特长、智力特长等各个领域,有针对性地介绍了各种具体的开发方法和实用技巧,以便让孩子在浓厚的兴趣中展现自己的潜在能力,在快乐中锻炼自己的能力,在激发创造力的过程中发展自己的特长。
  • 裸足天使

    裸足天使

    [花雨授权]太冒险了吧?她不以为然。其实,在离婚率如此之高的现在,哪一次婚姻不是冒险?尝试过婚姻的滋味不就可以交差了吗?更何况他还有一个好听的名字——魏泠岫!泠风、远岫,清凉的风、远方的山……想想就有浪漫的恋爱感觉,至于以后嘛,管他呢!
  • 现实世界的恋爱观

    现实世界的恋爱观

    这是一个关于学生时代的恋爱,爱情的面包的碰撞,你选择的是面包吗?
  • TFBOYS之独家宠爱

    TFBOYS之独家宠爱

    茫茫人海相遇不易,希望我们都懂得珍惜.【本文与真实娱乐圈无关】
  • 奇葩的精灵世界

    奇葩的精灵世界

    这是灰常灰常奇葩的小精灵世界所以出现什么都不足为奇,请看的朋友做好心理准备。还有,作者用人头担保本书绝对不基!!!主角很直的说……(心虚+小声)
  • 异世重生之凤主新临

    异世重生之凤主新临

    很久之前,占术师还存活在世人眼中的时候曾传出过一个预言。当最后一只凤凰在世间陨落,永生之火也将随之熄灭。人类与魔兽的较量却才刚刚开始。然而终有一日,燃烧的凤魂将会带着它的怒火重回这世间。一切罪业都将被清洗,一切美好都将被毁灭。
  • 星武九天

    星武九天

    “15岁的星士被称为天才?”李信摸摸脑袋,“我这个一年进入星士的算什么?”“25岁的星师是家族重点培养对象?”随手扔出一道火焰斩,干掉一个星师大圆满后,李信弹弹肩膀上的灰,“太无聊了。”“喂,星王?恩,勉强可以成为我的跟班了。”“天才美少女?”李信捏了捏美女的脸蛋,“比我们家弱惜差了不少啊,哎……算了,给你点面子,先来个十八摸吧。”“星皇美女?喜欢滴蜡?喜欢皮鞭?喜欢捆绑?喜欢女王?好吧,暂且被你征服吧,总有一天,我要从受变为攻!”天才李信,星矢大陆奋斗史……
  • 清炎变

    清炎变

    清炎大陆,列国林立,百年争霸,战火方息。坚毅少年,异国成长,遭逢突变,流落江湖。归故土,追前尘,披挂带甲,征战四方。苦练武艺,研习兵法,沙场死战,抗击外侮,谁人横刀立马,驱敌护国?清炎变,风云幻,战火重临!剑锋所指,必将破敌斩将,捍卫国土,守护家园!
  • 时来孕转:亿万老公领回家

    时来孕转:亿万老公领回家

    失恋买醉,她豪点最贵男公关!醒后才知,这是顶头boss……呜呜,更糟糕的是姨妈迟迟不来,boss大人借此用结婚证把她囚禁,成为他生儿育女的工具。说好了相敬如宾生完娃娃走人呢?这男人天天缠着她是几个意思?
  • 炼脉焚天

    炼脉焚天

    炼一身脉,焚一片天创世中文网首发作品,我们最初的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