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几颗星子散落在天幕之上。
少年着青衣,盘坐在案几旁,他托着腮,手肘撑桌。
宛若山水泼墨的发丝顺着优美的骨线散开,他音色悦耳,泠泠如玉石相击。
仿佛千年之前,青衣羽裳的谪仙,琼楼之上,广袖如飞,明月做弦,弹着失传已久的琴乐。
“隰游甚少深夜相访。”
已是月上中天,本是应该就寝的时刻。
“是在书院不顺心吗?”
谈话中照顾者与被照顾者之间的微妙置换,两人好似都未发觉。
“什么啊?”姬子都笑,“我好歹痴长了你许多,又只是一介闲人而已。”
况且山中何事啊,不过松花酿酒,春水煎茶。
姬子都调侃道。
“你呢?来自淮阳府的谢氏明初,六元连中的惊世之才,想必那日游街时也是掷果盈车罢。”
君子如玉般的长者温和,与踏遍青山浩渺后的淡然从容,在这人身上,淋漓尽致的体现着。
“隰游。”
他望向他,清清淡淡的语气,藏着一丝温柔。就像闲极时在满城风絮中漫步,忽然一片落红,吻在了你的眉心。
风落月光斜月里,两三星火,怕是尽数落入了那含情目中啊。
霜华渐重,姬子都拢了拢身上的羽鹤氅,轻咳了几声,或许是常年浸淫医道的缘故,他周身总是盈满了草药般清涩的香气。
谢清知敛目,半晌,一叹。
“隰游。”
姬子都温温的一笑,“我大体无碍。”
顿了片刻,姬子都看着这位传说中一步青云的八斗之才,出奇清瘦的削肩,有些出神。
他沉默少顷,终于开口。
“....金陵水灾.....你...”
今夏金陵暴雨,大堤意外倒塌,洪水泛滥瘟疫肆虐,导致死伤无数,朝野震动。
那位出身萧氏,在任五年的金陵太守,据说已是全力救灾,可距上一次大堤整修,不过屈屈三年。
太明显了,其中的蝇营狗苟腐败污贪几乎一望便知。
“隰游想问萧家?”
“兰陵萧氏,毕竟是纵横两朝的百年望族啊,王朝更迭不休,而世家盘根错节似乎永远不败。”
青年轻蹙长眉,如玉的容颜上含着许些忧虑。
“由此事见微知著,世家的败落,亦是某种必然。”
谢清知薄唇轻启,笃定般的说道。他的唇色如樱雪般寡淡,若是微抿,便总是有种清冷而孤峭的意味。
他微阖眼眸,屈指,敲了敲案几。
“百足之虫耳。”
明明是刻薄的品评,从明月般的少年口中吐出,如若吟唱。
“如此看来,我倒是...多虑了。”
谢清知浅浅一笑,如若传世的烟雨素瓷,自在高堂之上,冷眼岁月流金的凉薄。
“我很高兴。”
你在担心我。
姬子都从他的眼里清楚的读出了这样的讯息,不禁逸出了温雅恬静的笑意。
他突然又想到了什么。
有些迟疑,清俊温润的青年还是说道,“那人也问.....”
“隰游。”
谢清知抬眸,灯火垂落,他唇边弧度浅薄如云衣。
滴答,夜漏声分外清晰。
“夜深露重。”
你该回去了。
“怎么?明初要赶人?”
青年心中轻叹,佯装微怒道。
“.....他和我....,总之你来,总归不好。”
少年羽睫疏落,在他的脸上留下一片晦涩而古艳的浓墨重彩。
青年默然片刻,欲言又止。
“京城居大不易,明初啊,且自珍重,子都告辞。”
“隰游且慢步。”
谢清知挑了挑灯花,执银剪的手修长而白皙,如玉琢磨。
“嗯?”
刚走到门外的青年伫立,有些疑惑,转身回望着谢清,
却正好撞入他望来的视线。
那双含情目望着你时,只有你一人映入,错觉般的款款深情好似星河倾覆,让人心颤。
“你的旧疾,我找到了绿玉散的古方。”
门外,姬子都闻言一怔。
京都的冬比江南更冷些,他那点小毛病倒是趁机起兴了,在廖廖几次见面中,被这个人细致的发现了啊。
他展颜一笑,内心宛若被过境南风轻轻柔柔的拂过,于是,骨头也酥麻了。
“我在书院,有事找我。”
“.....嗯。”
十七日尾,万家灯火长不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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旭日东升。
今日休沐,谢清知得空,在庑廊下侍弄一盆墨兰。
那墨兰长势极好,如清露般碧澈的叶,兰花迎风舒展,隐约可嗅见一点冷冷暗香。
好像是前年南边一次边疆之战后,某个小国,随公主送来的贡品之一。
公主被塞进了皇宫,墨兰倒悉数被赐入他的府邸。
“明初,胡公公来了。”
胡公公,陛下眼前红人,第一等得力公公。
先闻其声,随着一声清澈明朗的少年音,年轻俊秀的翩翩蓝衣少年,缓缓走近。
他微不可察的望着那人沾上尘泥的青色衣角。
指尖动了动。
廊下的青年恍若未闻,他在一心一意的浇灌着他的兰。
晨风托起了他的衣袂,飘然如寒潭边的萧萧清鹤,魂骨风流。
有些傲慢的举动,可在那样矞矞皇皇的神貌风仪之下。
便觉得,
理所当然,合该如此。
良辰窥见了,那人若有所思微挑远山墨眉,半刻,说道。
“良辰,邀他至此吧。”
“记得去温书,我若万一回来晚了,勿要为我留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