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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小星

苦根去了,素琼找人放大了一张他的照片,这还是远秀考上县高中那年,家里出了两个县高中的学生,苦根心里欢喜,他们四人特意去照相馆拍了一张全家福。办丧事时,素琼找来找去找不到苦根的单人照片,最后只能请人从全家福中截下苦根头像,重新冲印放大,装了黑框,挂在土墙上。夜深了,素琼抬头看看苦根的照片,心里才肯安定一点。

桃香刚嫁过来时,苦根病势沉沉,素琼全部心思都放在病人身上,的确怠慢了新媳妇。桃香自小在亲戚家里长大,现在成人了,也洗不掉当初寄人篱下的隔膜感,心思比旁人更敏感十分。原本她是满意志兴的堂堂相貌,倾心于他,心想嫁过来后,守着这么一个英俊健壮的男人是莫大福气,小日子肯定过得美美的。但真的嫁进门呢,别说志兴一天到晚垮着一张脸,婆婆素琼也围着公公转,几乎人人当她是空气,她桃香哪里是吃素的呢?婆婆这么不体贴,连句温柔体己的话都没讲,这是摆明了不把儿媳妇放在眼里啊,桃香心头的怨愤,就这般滴水汇溪,聚沙成塔。

桃香和志兴第一次争吵,摔了家里的碗,志兴竟然敢用巴掌直接呼她的脸。打过她之后,志兴气咻咻冲到门外抽烟,桃香捂着脸坐在床边嘤嘤痛哭。她心里又气又恨,不晓得自己是触了啥霉头,咋会遇到这样一家人。咬牙恨着,桃香又怨起了宋家老两口,都怪他们!如果不是因为他们生了一个精神病表哥,又怎么会想出换亲的馊主意,将自己当作一件货物,去交换明远秀这个媳妇呢?福气?啥福气呢?自己真傻,结婚前专门去磨坊外相看志兴的模样,还暗自高兴能嫁这么一个好看的男人,好看又有啥用?他成天到晚,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自己是到他家给他当媳妇的,瞧他看她的眼神吧!不是凶巴巴就是冷冰冰,倒像是借了他家谷子还了糠!

桃香恨志兴,恨宋家老两口,恨来恨去,竟然心念一转,专心专意恨起刘素琼这个婆婆来!哼,她刘素琼算哪门子婆婆?自己是后妈,顶多算桃香半个婆婆,但这半个婆婆,在桃香眼里,真是可恶无比。想想吧,你一个当婆婆的,如果听到儿子媳妇屋里吵嚷得鸡飞狗跳,又是摔碗又是打耳光,你该不该拿出一点长辈的样子、长辈的态度来管一管呢?可惜刘素琼就那么麻木地置身事外,结婚才几日啊,就任由志兴大巴掌打老婆,她这是存心和桃香过不去吧?

桃香和素琼之间的婆媳关系,这才刚开始,便走上了一条歧路。

但说句良心话,桃香真是冤枉素琼了,素琼那时满心都是苦根的病情,满眼只看得到苦根的病容,她哪里分得出半点心思来管儿子媳妇是否和睦?直到苦根下葬,她找人冲印了苦根的黑白照片,挂在墙上,她机械地做着这一切事,精神却是恍惚的,睡着醒来,都仿佛在梦游。

苦根下葬了,素琼两天两夜水米未打牙,来家里忙着办丧事的人都走了。远秀本来想多住几天,但害怕国梁在陌生环境呆久了,忽然又犯病,公婆请她还是早点回镇上,远秀再不舍,也只能一步三回头地走了。现在,家中空荡,素琼只有望着墙上的黑白照片,才感觉自己还有一丝活气。但就这点小小的心愿,桃香也看不过,想要残忍地掠夺和摧毁。

父亲去了,志兴成了家,他被逼着在一夜之间长大,再也不是可以纵情任性的男孩了。他现在是挑起一家之主重担的男人,理应像父亲一般,肩负再多压力,咬碎牙齿,也不叫一声苦。

整个丧仪,志兴都表现得很沉稳,有条不紊地做着事,哑巴叔比比画画“讲”给毛瘸五看:“志兴长大了。”毛瘸五读得懂老伙计的“话”,重重点头,心中却更怜惜志兴。转而又想到,当年葬凤英,也是他们几个老伙计帮忙办的丧事,如今轮到苦根,不知啥时就是自己啊?毛瘸五眼睛湿湿地向哑巴叔张了一张,忍不住想,和哑巴比起来,自己还算是幸运的,有个后人,而且这谷川还是个孝顺孩子,有出息,考上了那么好的大学,哑巴今后可怎么办?身后连个端茶倒水的人都没有。唉,还是别想那么长远了,走一步看一步,今后,能帮衬哑巴的,就尽量帮一把吧。

这天,志兴前脚刚出门,他想给哑巴叔和瘸五叔送些糕点红糖,他们帮着志兴送了苦根最后一程,却执意不要一分钱报酬。志兴过意不去,便将远秀带回来的东西分了两份,准备送给父亲的两位好朋友。志兴刚走不久,桃香就踱到堂屋来,手里捧着一把瓜子,倚着门框嗑,嗑了一地的瓜子壳。

按理说,桃香现在不该嚼这些小食,毕竟公公刚走,她就吃得满嘴喷香,怎么看都不合礼仪,但许家先办了两场红喜事,又脚撵脚地办一场白喜事,桃香咋算都是新媳妇,她欢喜嗑瓜子,谁也管不了她一口好白牙。

光是嗑瓜子还不算,桃香倚门框冷着脸看堂屋,她越看心里越不舒服:堂屋主墙的正中,挂着公公一张大大的遗照。苦根生就一张瘦脸,照片放大,更显得颧骨突出,眼睛大大。那双眼,仿佛透过玻璃镜框,直直地盯着桃香,桃香竟不敢与之“对视”,看久了,背心一阵阵发凉。她心底莫名腾起一股怒意:这是干什么?她好歹嫁进门还不到两个月呢,就挂一个死人的照片在墙上恶心她,她邱桃香是不是一个软柿子,人人都想来捏一捏?连这死了的人都敢拿眼瞪她!她可不吃这个暗亏!

桃香是个有了主意马上行动的人,她将手中剩余的十几颗瓜子往地上一扔,没看堂屋椅子上那个哀伤单薄的身影,气昂昂地对着苦根遗照下了命令:“你不能呆在这儿,晦气。”

一开始,素琼没听懂。桃香也不在意这个只比死人多口活气的婆婆到底有没有听懂,她的意思表达了,接下来便是行动。于是,桃香噔噔噔几大步走过去,搭张小板凳,双手举着,往上一托,相框后面的绳子脱离了钉子,整个落入桃香的掌控之中。待桃香将这遗像全然摘下,素琼才意识过来。她坐了太久,呆呆望着苦根遗像太久,猛然起身,腿脚发麻,往桃香迈步时差点跌一跤。

“你,你在干什么?”素琼指着桃香手中的黑边相框,她脑袋还迷糊着,不晓得儿媳妇为何好端端地将遗像从墙上摘下。

“我不干什么,这相,不能挂墙上。”桃香烦躁地皱了皱眉头,她不想和婆婆啰嗦,但那讨厌的老女人已经贴了过来,两只瘦鸡爪般的手,还想去抢桃香手里的相框,哼,也太自不量力了吧。

“松手,你松手,别逼我不客气啊。”桃香被她婆婆弄得心烦意乱,啧啧,看吧,老女人有啥招数嘛,不就是哭哭啼啼,不就是拉拉扯扯吗?要论哭闹功夫,桃香年轻力壮,哪里会输给这么一个老女人!但老女人也有老女人的赖皮功夫,她两手紧紧攀住相框,便死不松手,一味哀哭道:“桃香,你还给我啊,你还给我啊。”

大辣子不请自来,她对地里的活一点兴趣都没有。她家种的庄稼,村人送个绰号叫“天照应”,她的勃勃精力,都用在走家串户,四下传播八卦是非上。那余大海枉自个儿高,竟也是一段“空心竹”,瘦身板实在搜刮不出几两好力气。幸好这两年,余大海因为爱琢磨果树种植方面的书,自己开始试种果树,到了年底一盘算,竟比种庄稼来钱多!大辣子看余大海长进了,高兴地在他左右腮帮子响亮地各亲一记,亲得余大海心花怒发,心尖尖都在打战,从此余大海更加支持老婆串门子寻热闹,大辣子更加心安理得地当起了甩手掌柜。

大辣子眼见素琼、桃香俩婆媳争抢一张遗像,脑袋一热,二话不说,也伸一双手去抢遗像,不但抓得牢牢的,嘴里还大嚷大叫开来:“来人啊,救命啊!”

大辣子这一嚷,将左邻右舍都招来了,自然有热心乡邻跑去给志兴报信:“志兴,你还不回去,你家妈和媳妇都打起来了!”志兴脑子嗡的一声,拔腿就往家里跑。

志兴赶回去时,三个女人还抓着父亲遗像不放,他也不晓得咋就成了这糊涂局面,出于本能,志兴站在素琼这头。到底是年轻男人,力气够大,轻轻一推,那两个女人就摔在地上,特别是大辣子,摔下时额角不小心挂着桌子,立时起了个青包。

在大辣子的哎哟声中,志兴总算弄清了原委,当他晓得桃香不准自己父亲遗像被挂在堂屋,他气得浑身发抖,指尖戳着桃香鼻子,气得没了别的言语,只从胸腔中挤压出两句:“你滚!你滚!”

桃香捂脸号哭一声,跑出门外。大辣子没趣地拍拍屁股上的灰,噘嘴也走了,回去对着余大海自然又是好一通洗耳朵洗耳朵:四川方言,指传话,类似“嚼舌根”。。大辣子神情严肃地教育余大海:“你可不能学那个许志兴,刚结婚就打老婆。”余大海吓得连连作揖告饶:“姑奶奶,我哪里敢啊?”看余大海那做小伏低的样子,大辣子心里总算平衡了一点,张嘴又骂他不灵醒,看到老婆头上撞恁大个青包,竟然也不晓得倒点清油在棉花上,轻手轻脚揉一揉?余大海得了指令,赶紧翻箱倒柜地找棉花。

桃香跑到林子里,才悲从中来,抱着自己双肩,痛痛快快大哭大骂:“许志兴,我日你全家祖宗!”她骂得没头没脑,身后传来一声嗤笑:“嘿,你现在是许志兴老婆,你日他祖宗,相当于日你自己祖宗,真是厉害。”

“谁?哪个砍脑壳的在后面偷听?”桃香一骂,便骂出一张油光水滑的小白脸。

秦宝来笑嘻嘻说道:“桃香,我是真心同情你啊。”

桃香咬牙切齿:“你算哪棵葱?老娘不要你同情!”

秦宝来笑得眼角皱纹牵起:“是,我算不上啥葱,只不过和他许家隔壁邻居地住了二十多年,多多少少了解他们家一点事,你啊,可惜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了。看你生得漂漂亮亮的,收拾打扮一下,不比挂历上的人儿差吧,你咋就昏头昏脑地嫁了许志兴这种人!”

桃香心中虽怒怨满溢,但她还是牢记住自己是志兴媳妇,现在听这秦宝来口气恶毒地说志兴坏话,她拧起眉头,抬袖子打横抹了一下脸上的眼泪鼻涕,口气硬硬道:“要你多管闲事!”

丢下这句,桃香转身往小路走,她走得飞快,走了几十米才停下往后看,还好,那个秦宝来没有跟上来。但被这人一搅和,她心里的委屈,仿佛又滞重一倍,其实,秦宝来的话未尝没有道理啊,她咋就嫁了许志兴?还不是宋家舅舅舅妈做的好事吗?为了让自己的宝贝儿子能寻个媳妇,他们就这样忍心卖了她!她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别的女人,受了男人的气可以跑回娘家,她邱桃香早就没什么娘家了,自家父母各自成了家,又有了自己儿女,她邱桃香,没人疼没人管,就算跑回宋家,有人会疼她,给她做主吗?没有,她命苦,不配有这样的好福气。

桃香又抽噎起来,眼看天渐渐黑了,坡下传来志兴的声音:“桃香!邱桃香!”她心一软,两粒泪珠滚出眼窝,心想兴许志兴也不是那么无情,如果没有婆婆那个讨厌的老女人,他们小夫妻也许过得更自在!

和桃香嫁到落凤坡不久,就闹得鸡飞狗跳不同,远秀进了宋家门,是真被当作女儿对待的,私下,宋家老两口还眼泪花花地议说:“这个媳妇,真是娶对了!”

远秀读书时就是“女秀才”,她的天资不知比国梁高出多少,国梁呢,脑子清醒一阵糊涂一阵,但就算他糊涂着,远秀也有本事让他乖乖的,不闹腾,不惹事。远秀的方法很简单,她从书店买了好几本大书,有的是“历年高考真题集”,有的是“各科模拟试题”。国梁一有发作的迹象,远秀就从书中选出题目来,让他解答,国梁果真就被难题吸引,攒眉弓背,回到了高考冲刺阶段,伏在案桌上老老实实写写算算。他读书时就不算特别聪明,又病了这些年,脑子更不灵醒,解不出题。眨眼望着远秀求助,远秀在纸上写写画画,将答题要诀揉碎咬烂了讲给他听,很快,拔了国梁脑中的“塞儿”,通了他的“经脉”,他高兴得抓耳挠腮,佩服得五体投地,心情舒快了,自然又像正常人一个。

宋家公婆看在眼里,对远秀暗暗感激,因此,更是百般对她好。远秀在婆家的日子过得不算差,心境渐渐平和,回落凤坡看望母亲,并给苦根爸爸做“周年祭”,烧纸焚香,远秀偷眼看妈妈,却骤然心惊:这才一年时间,妈妈咋会老了这么多,精神也不太好。做女儿的看在眼里,心中怎能不酸楚疼痛?

祭拜苦根,桃香自然也去了,可她一脸冷淡,跟在志兴身后,素琼和远秀跪倒在墓前恸哭时,她只干咳了几声,眼角连一点泪痕都没有。

自从一年前大闹一场,素琼便将苦根的照片挂进了自己小屋的墙壁上。那时,志兴咬着后槽牙又要打桃香,被素琼千辛万苦地劝住了,她说:“志兴,你这么逼妈,是不是不要我活了啊?”志兴痛苦地喊:“妈!”素琼眼中含着点点泪光说道:“你爸一辈子没有和任何人争过啥,现在他不在了,更不会争啥抢啥的。桃香刚嫁过来,每天低头抬头都看到公公的遗像,也难怪她心头害怕,你不要怪她。”志兴攥握拳头:“妈!可那是我的爸啊,她是我媳妇,她有啥好害怕的,我们是一家人!”素琼有气无力地点点头:“是的,志兴你说得对,我们都是一家人,那就更该好好包容桃香了。她来咱们家才多久啊,和你爸还没来得及熟悉起来,你爸没福气,先走了一步……很多事情,桃香还不理解,以后慢慢就好了。”志兴长叹一声,日子要一天一天过下去,不妥协,还能怎样呢?

素琼和志兴让了一步,在桃香眼中,却不像是取得了阶段性胜利,躺在床上思来想去,反而觉得是志兴与他后妈两人合谋,形成一道坚不可摧的统一战线,同心同德地对付她。他们又不是亲母子,志兴又不是喝她奶长大的,他干嘛那么听她的话啊?

桃香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硬要曲解婆婆的好心,硬要从丈夫那儿抢走对婆婆的亲情,这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她抢得越厉害,反而将志兴推得越开了。

都是年轻夫妻,到了夜里,熄灯上床,总会有些热被窝里的小亲昵。志兴并不拒绝桃香的热身子主动贴过来,他一翻身就将她压在下面,天雷勾动起地火。但如若是桃香闹别扭,因为芝麻绿豆大一点小事,又和婆婆寻不痛快,她冷着脸弓着身拿屁股与志兴相对,志兴竟也不哄她求她,任由她在那边虚张声势地气哼哼,他平平躺着,几分钟工夫,已经沉入梦乡,鼾声四起。

这将桃香恼得牙痒痒,明明是大辣子跟她咬过耳朵啊,女人要学会去“降住”男人,靠的是什么?就是靠女人这热乎乎的好身子,这是一件无比奇妙的“武器”,有啥想让男人做的事,男人不做?哼,不要紧,那你有本事别挨老娘的热身子。只等他火烧火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再给他一点甜头尝尝,学会这招,男人咋不被管得死死的啊?桃香从大辣子那儿得了“真传”,也曾如法炮制用在志兴身上,但这愣头志兴,咋都不接招,最后,还是桃香自己“控制不住了”,心头欲火与怒火齐燃,又去主动示好,志兴呢,倒像是恩赐一般,来者不拒。这让桃香的心,百味杂陈,又是恼怒又是失落。

她在夜里和志兴的较量中,占不了上风,白天便对婆婆作脸作色,不是挑剔婆婆汤烧咸了,就是猪喂慢了。好你个刘素琼,最最阴险了,当着我桃香的面,连个屁都不敢放,但天晓得和那个好继子咬了些啥舌根呢?又加上志兴成日甩着一张晚娘脸,进进出出不和桃香打个对眼儿,让桃香心头的浓黑怨怼,又深一分。

桃香把日子过得这么别扭、拧巴,难道素琼就会甘之如饴吗?当初桃香因为遗像一事,在家中鸡飞狗跳闹了一场,不但成了四邻笑话,刘素琼好多天抬不起头来,她还深深自责,自我检讨,觉得是自己对不起桃香,没有体贴照顾好儿媳妇,不是一个好婆婆。从那时起,素琼在面对桃香时,小心翼翼,生怕惹她不高兴,让志兴夹在当中难做人。可怜素琼这份苦心,看在桃香眼里,竟然又成了一桩老女人假模假样装可怜博同情的罪证。

苦根忌日,远秀回落凤坡祭拜,看到了母亲骤然苍老的神色,嫂子眼中的戾气,还有志兴,他在第一眼看到远秀时,眼里一亮,但很快就别过脸,换上一副冷冷的神色,说话声气也十分冷淡。让志兴不高兴的,是远秀回落凤坡就回落凤坡吧,身后竟然还跟着一个跟屁虫宋国梁。那么大的男人了,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还靠自家父母退休工资养着,活在世上白白拖累人,有啥脸面跟着远秀来祭拜先人呢?

当然,志兴对国梁打的这些肚皮官司,决计不会告诉他人,就像远秀看到母亲过得并不舒心畅快,她也不好捅破这层窗户纸,只能关上门和妈妈说上几句贴心话,旁敲侧击一番。

“妈,有没有想过,以后的事啊?”远秀抬手,轻轻将妈妈一缕花白的头发别到耳后。妈妈以前头发多黑亮多浓密啊,拨着这缕白发,远秀心中凄楚。她回想自己还是个小丫头时,跟着妈妈到了落凤坡,有次,苦根爸爸抱着她,带她去看村口那棵皂角树,指着高高的树冠跟她说:“闺女,你看到没,那棵就是皂角树,皂角树上结什么呢?对,就是皂角,咱们把落到地上的皂角捡回去哈,悄悄的,这是给妈妈的一个惊喜!”七岁的远秀正在换牙,缺了两颗门牙,一说话就漏风,她好奇地问:“爸,地上捡的东西也能当惊喜吗?”苦根斩钉截铁地回答:“能,当然能!”果真,收到“惊喜”的妈妈一脸幸福。苦根真体贴,他将皂角洗净捣烂,用纱布包着,煮了水,然后坐在阳光明亮的院子中,舀皂角水给素琼、远秀母女俩洗头发。七岁的远秀,头发不太好,细细的软软的,是名副其实的黄毛丫头。这样洗了十来年,她也有了妈妈那么秀美的一头乌发。但她长大了,妈妈呢?妈妈曾经的美丽去了哪儿?头发上的光泽去了哪儿?

往事总让远秀甜蜜又酸楚,迎着妈妈的不解目光,远秀咬咬牙,将心里的话说出来:“妈,有没有想过,以后和远秀一起过?”听了这话,素琼面色平静,远秀心里便有了底,晓得这念头对妈来说,并不突兀,说不定她早在心里,翻滚过千百次了。素琼微微一笑,也抬起手,帮远秀抿了抿头发,轻轻说道:“远秀,你长大了,嫁人了,有了自己的家庭和生活,妈妈不能跟着你一辈子啊。”

“怎么不可以呢,妈?”远秀脱口而出,“妈,我是您的女儿啊。”

“妈也是我的妈,我一定会好好照顾妈,你不用担心。”一个硬邦邦的声音插进来,远秀吓得手一抖,泼洒了半杯茶。她有些愠怒地瞪了志兴一眼。如今的志兴,和她记忆中的哥哥,实在相差太远了,他为何会变成如今这个样子?在爸爸的葬礼上,他不掉一颗泪,周年忌,他也木着一张脸,难道男人结了婚,会让自己心肠变得铁硬吗?那可是从小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的亲生爸爸,他对自己爸爸,都没有感情了吗?

志兴并不理会远秀的这一瞪,他甚至连视线都不肯与她交接,只看着素琼的脸说道:“妈,您答应过我的,要由我这个儿子照顾您,为您养老送终,对吧?落凤坡才是您的家,是吧?”

远秀生气地腾地立起:“哥,你不要逼妈,如果你真的孝顺,就要让妈自己做出选择,过她想过的生活,而不是强迫她做什么事。”

“不要叫我哥!”志兴的声音并不大,但响在远秀耳中,却将鼓膜震得动了一动。

素琼拉住远秀的手,她晓得女儿从小就有这个习惯,她一生气,手心就会渗出冷汗,现在的远秀,手心便是冰凉冰凉。素琼开口道:“远秀,你听妈说,妈自己愿意留在落凤坡的,妈在这儿已经生活惯了,到了妈这个年龄,人活得就像一棵树,要是连根拔起,再移到别处去,说不定水土不服,适应不了。”远秀委屈地喊一声“妈”,眼泪在眼窝里打转,素琼对牢她双眸,轻轻摇摇头,远秀的泪就落了下来。

这次回落凤坡,让远秀心里疙疙瘩瘩的不舒服,但她并没放弃当初的想法,她替妈想了很多:论起来,她才是妈的亲生女儿,志兴不过是继子,他媳妇一看就是争尖占强的,婆媳关系处得不顺畅,别说是继子了,好多亲生儿子都徒叹奈何,还不如早早离开更好。远秀真是想不通,妈为啥不听她的话,跟她住到宋家?当然,她也晓得妈有多善良,不愿给女儿添麻烦,因为远秀的婚姻有点特殊,她是嫁了人,但嫁的这男人,至今没有一份工作,一份收入,还靠父母养着,住的也是父母房子,妈是不愿意来当女儿的拖累,当亲家的拖累啊。

到底怎样才能让妈搬到镇上住呢?小星的到来,给了远秀一个充足的理由。

怀上小星,一直到生下这个孩子,远秀都有一种不踏实的感觉,仿佛这一切不是真的,她竟然也会有自己的孩子?国梁的病,时好时坏,他们虽已结婚一年多,但真正同房的次数,十个指头都能数得过来,但就在这屈指可数的其中一次,他竟将一颗神秘的种子,种在她的温润土壤之上。十月怀胎,艰辛分娩,当远秀望着襁褓中一张皱巴巴的小脸时,泪水夺眶而出。

她给女儿取名叫小星,宋小星,小星就是她远秀生命中的星子呀,不管再漆黑的天空,有了小星,都会明亮起来。宋家公公婆婆自然欢喜得嘴巴都合不拢,他们再次感到,远秀这个儿媳妇是佛菩萨送来照拂他们的,给他们带来了太多太多的感动和喜悦。桃香和远秀妈妈处得不太好的流言,就算是镇上的宋家老两口,多多少少也听到一些。因此,当远秀提出,坐月子时,想请自己妈妈来镇上住一个月时,宋家公婆忙不迭地点头应允:“这种时候,我们就是千盼万盼亲家来呀,我俩岁数太大了,再加上国梁身边又离不得人……远秀,咱这就叫个车去接你妈妈。”

素琼将外孙女抱到怀里,亲了又亲,将眼泪悄悄抹在婴儿的包被上,抬起一双擦得红红的眼,努力笑着对远秀说:“小星长得和你小时候一模一样!看看她这小嘴、小鼻子,太可爱了!远秀,好像昨天你还是抱在妈妈手里的小宝宝,怎么一眨眼,你也当妈妈了呢?”远秀狠吸一口气,抑住泪,怕惹妈更伤心,她也笑,笑得春光灿烂:“妈,远秀长大了嘛。以后,远秀也能照顾妈妈了。”

亲家对素琼好,远秀自不用说,就算那个时不时犯病的姑爷,在清醒时也是彬彬有礼,一口一个“尊敬的妈妈”,虽说听起来不伦不类,但能感受他语气中的尊重之情。全家人都对素琼好,可伺候远秀坐完月子,素琼却打了一个电话给志兴,让他来镇上接自己,回落凤坡。

远秀恋恋不舍,也不管刚出月子能不能吹风,她抱着小星,将妈妈送了很远很远一段路。素琼看到旁边小店有卖婴儿奶嘴的,想再给小星买两个,下次来看外孙女,不知是啥时候了。素琼进店选奶嘴,远秀和志兴面对面站着,她眼皮有些红肿,头发凌乱,怀抱孩子,竟真像一位庸常大嫂了。

志兴默默无语地看着她,她忽然就红了眼圈:“你为什么要从我身边,抢走我妈妈?为什么要做这么残忍的事?”

志兴一怔,下意识抬起手来,想要揩远秀腮上的泪,但离她脸颊还有三厘米时,他颓然地放下手指,叹口气,之前凶巴巴的眼神不见了,此刻柔软得像一只挨了主人打的狗,声音也那么低哑:“远秀,难道你还不明白吗?是妈自己想要留在落凤坡的,她的心在那儿,住在那儿才能心安。”

像是有人在远秀头上不轻不重敲了一棍子,她豁然明了:志兴说得不错,亲生女儿远秀的苦苦哀求,留不住妈妈,那么可爱的外孙女小星,留不住妈妈,并不是妈妈不爱她们,而是她也有一份苦守的爱情,执着坚持,为此甘愿承担生命中的一切沉重与苦痛。

直到这一刻,远秀才站在女人的角度,理解了另一个女人:苦根爸爸不在了,在安葬他时,妈妈的心也跟着下葬了一半。妈妈当年执意要让苦根葬在凤英旁边,他们生前是夫妻,死后也同穴,但自己呢?自己不过是苦根后面娶的妻子,没有呆在他旁边的资格和福气。既然早早已经看出,百年后不能和苦根在地下牵手,素琼也想任性一点,在活着的时候,能守着苦根的村落,苦根的家。

远秀狠狠擦了一下眼皮,郑重说道:“你要好好待妈。”

志兴的手终于伸了过来,他想放在远秀肩上,迟疑了一下,指肚落在了小星粉嫩的小脸上,他轻轻回答:“如果我做不到,天打雷劈。”远秀身子猛然一抖,却不敢看志兴,转过头去。素琼已经买好一堆奶嘴、围嘴,拎着袋子,站在商店门口看着他俩,眼神默默。

得知远秀生孩子的喜讯,一些朋友来看小星,祝贺她当了妈妈,她们晓得远秀男人的事,祝贺了远秀,背转身又嚼起舌根子,说不晓得远秀这娃儿会不会受遗传影响?长大后会不会精神也出问题?所以,春晓在亲眼看到小星之前,已经听了满耳朵的流言蜚语。

念大三时,春晓专程坐车去了南京,毛谷川倒是友善周到地带她逛了夫子庙,喝了鸭血粉丝汤。春晓不傻,她和同龄女孩一样,有着一颗敏感的心,她怎会看不出呢,对于她的突然到访,毛谷川并无太大欣喜,甚至,不超过重逢一个老朋友的喜悦。在临走前一晚,毛谷川寝室同学请春晓吃饭,毛谷川早早就喝醉了,他们寝室老大是个好人,敬了春晓一杯酒,喊她简妹子,说简妹子,你晓得去年毛谷川失恋那段时间,他真是难过得差点跳楼!既然你是他中学同学,欢迎以后多来南京玩,多多开导开导他。好心的寝室老大,是想为春晓和毛谷川牵线搭桥呢,却不知这句无心之言,像块大石头砸进春晓心中,激荡得她心神一震。

春晓再细问两句,寝室老大挠挠脑袋,说别的我也不清楚,只晓得是你们家乡的一个女孩吧,毛谷川去年写了信给她,苦苦等来信,等了一个多月,却传来那女孩忽然嫁人的消息。他受了刺激,有段时间不愿吃饭不愿睡觉,更别提上课学习了,那学期还挂掉两科考试呢!后来好歹缓了过来,看起来像个正常人了,就是不敢让他喝酒,喝酒必醉。春晓扭头瞅了瞅醉倒的毛谷川,内心五味杂陈。

春晓送来了粉嘟嘟的婴儿服,望着怀抱孩子的年轻妈妈,春晓心中的疑问,如同渣滓般沉淀了下去,她忽然觉得,自己不用问远秀任何问题了,既然远秀已经有了自己的孩子,有了稳定的生活,何必再撕开从前的伤口,让她多受一分伤和痛呢?

春晓便和远秀聊自己的打算:“毕业前,我不知道继续读研,还是选择就业,也不知自己走哪条路才对,我将苦恼一股脑儿都‘倒’给爸爸,爸爸帮我分析了很多,他劝我不要忙着现在去找工作,我需要积累更丰富的知识,将来才有更大的能力,为家乡做出贡献。所以,我听爸爸的话,考了我们农学院的研究生。”

“真好啊!”远秀由衷地为春晓感到高兴,能继续攻读硕士研究生,四年前的远秀,是否也有过这样的梦呢?可惜,这永远只能是梦了,现在她就是一个头发蓬乱、衣襟上点点奶渍的“带儿婆”。那些金光闪闪的梦想和雄心,遥不可及,仿佛是上辈子的事了。

春晓握着远秀的手,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她这时才后知后觉地想道:我说自己读研干什么呢?这话会不会刺伤远秀的心,让她更难过?

幸而远秀并未沉浸于失落的斑驳旧梦中,她很快浮起一朵微笑,一边解衣给小星喂奶,一边问道:“毛谷川呢?你们现在还有联系吧?我很久都没有他消息了,也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

春晓脑子嗡了一声,毛谷川寝室老大说,毛谷川写了一封信给家乡女孩,但她没有回信,速速嫁人了……难道……春晓不敢往深想,她赶紧截住自己的念头儿,语气平板地说道:“毛谷川考上公务员了,听说好像就分在咱们镇上吧,以后可能在街上都能见到他。”

“是吧?”远秀说完,舌头在上腭轻轻一弹,发出“得儿”一声,逗小星哏哏一笑。她的神情温柔如水,无波无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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