阴暗的房间，昏黄的灯光，张朝阳坐在一张老旧的折叠圆桌旁，呆呆地出神。
他盯着桌上的笊篱，可空洞的眼神里，却什么东西都没有。笊篱下面扣着一碟炒花生。花生已经放了几天，嚼着皮踏踏的，早没了脆劲儿，可张朝阳舍不得扔，哪怕只是放在嘴里嗦嗦盐粒子的味道。
墙上老旧的挂钟嗒，嗒，的响着，像个垂死的人有气无力里的喘息，却还舍不得咽掉最后一口气。
这间老旧的屋子是父母留给他的，房龄比他还大，业主大多已经搬走，空出的房屋赁给了租客。
下水道常堵，每次一疏通，就会顺着排水口泛出一团团纠缠的头发丝，片片腐烂的菜叶，和混着黑渣的污水……
墙体薄，不保温，冬天冷如冰窖，夏天热似蒸笼，让暖气和空调都成了摆设……砖混结构又是虫鼠蚂蚁之类的最爱，时不时冒出头来和人进行一番亲密接触……反正，能想到有多难住，它就有多难住。
而张朝阳还留在这里的原因很简单，没钱。这次失业三个多月了，没有收入，钱是不敢花的，别说换季的衣服，去菜市场路过肉铺摊子都绕着走。断断续续的社保已经不是他眼下最担心的事情了，相比之下，他更发愁银行卡里日渐消瘦的数字。
不敢花钱，不敢生病，他昨晚梦见自己穷到去菜市场捡剩菜叶，可一个小小的口袋，那菜叶却总也装不满，捡着捡着眼泪就流了下来，说不清是悲伤还是着急……
哭醒之后，张朝阳就在想着自己的另一个梦……这几天新闻联播成天播，欧洲流感正爆发，已经有多少万人感染多少万人死亡，梦里那个白胡子怪爷爷笑眯眯的跑过来告诉自己一个特效药方能对付这场流感……
还是没到饿肚子的地步啊，张朝阳对自己奚落着……要不还能有心情这么瞎想？且不说这方子管不管用，欧洲人认不认同中医，首先，跟人家搭上线都是个问题，难不成站在北京大街上喊，欧洲的流感我能治……不被送到德胜门安康胡同5号才怪……
要说自己，上学时成绩也算优秀，一路考进了985名校中文系，毕业后好歹进了小杂志社当编辑，也是有才情有编制的文艺小青年，怎么人生就一步一步走成了现在这个细绳穿豆腐，提不起来的样子？难道真如小时候遇到的那个算命瞎子所说，时乖命蹇，步步走低？哎……丧气，张朝阳的眼皮又耷拉了下来，从心底里又涌出了一股颓废。
现在才知道，人要是没钱，那才是百事哀。外面的不顺也影响到了家里，昨晚孩子贪玩，没写作业，今早一顿吼，结果又把老婆惹毛了，拉着俩孩子去了姥姥家，也不知道啥时候能消气，张朝阳想去接老婆回来，可一想到丈母娘的脸色，懦弱又战胜了恩爱。这已经是这个月第二次吵架了，这个家会不会也散了？他有点难过的想，却又不敢继续想下去。
毕竟她也很难啊，这两年张朝阳在外面工作一直不稳定，全靠她辛苦赚钱补贴家用。对，还是去接她和孩子吧，拼着被丈母娘数落几句，日子总还是得过不是？想到这儿，张朝阳起身向门外走去。
就在手碰到门把手的一刹那，敲门声忽然响了起来，张朝阳下意识马上打开了房门，只见门外站着两个人，都是西服革履的精英模样，其中一个还是蓝眼睛高鼻梁的外国人。
“请问，您是张朝阳先生吗？”
“……啊，对，您是？……”
……
……
“尊敬的旅客您好，我们即将到达西班牙马德里机场，现在是当地时间X点XX分，请您收好小桌板调直座椅靠背，我们即将在20分钟后着陆……”直到耳边广播声响起，张朝阳心里琢么着这两天的事，还是没转过弯来。
家里有个远房表亲的孩子，打小不爱念书，倒是个练体育的好苗子，后来学了足球，还进了省级职业队和国家队，终于获得了留洋机会，据说在国外的顶级联赛里表现也可圈可点，极受重视。
可这次流感爆发，表侄也中了招，从开始发烧到昏迷也只用了3天。在进重症前，这孩子拼尽全力，交代清楚了张朝阳可能的联系方式，喘着粗气说，只有这个表叔能救命，然后就人事不知了。
昨天出现在张朝阳家门口的二位，也是奉了大老板之命，千里迢迢找来的俱乐部官员和翻译。毕竟孩子表现不错，还指着加强合作打开中国市场呢。所以俱乐部在治病这件事上还真是尽心，抱着死马当活马医，有枣没枣打三杆子的心态颇费了些周折，真找上了门来。
张朝阳心里惊诧着机会来的巧，这二人刚交代了一个大概，就应了下来，不过脸上却没表现出任何意外。一来昨晚怪爷爷入梦，已经给了药方，事有凑巧值得一试；二来这个表侄小时候其实体弱多病，有一次高烧不退，还是自己从医书上抄了个小柴胡汤的方子，叁剂之后药到病除的。
说来奇怪，从那以后这孩子好像就没再生过病，身体一直康健直到现在。虽然近几年没太多联系，但逢年过节，不管是表侄还是家大人都会通讯问候一下，也算是交往没断，感念着当年的情分。所以这次身体出了状况，又想到了张朝阳也不算意外。兴许，自己命里就该是这孩子的救星呢？
所以他就直接领着这二人出门，直奔附近几家药店，照方采买了一批药材后转向机场。
张朝阳倒是一幅理所当然的样子，可找上门的这二位却很难淡定，他们在望向彼此的眼中，都读到了一丝诧异。就在刚刚敲门的同时，这位张先生就打开了门，这难道是知道我们要来？
如果说开门还是巧合的话，这人本该对我们找上门来是一无所知的，可刚交代两句他就都应下来了，随身东西也不用收拾，甚至都没回头再往屋里看过一眼，分明早有准备？要不怎么病人都没见着，就知道该用什么药了？难道是有未卜先知之能？
二人不由得心里开始打鼓，于是收起了刚走进那栋破楼时的轻慢之心，一路上耐心的介绍起了当前俱乐部的情况。当张朝阳了解到除了自己的表侄，俱乐部已有多人确诊时，心里有了个想法……
在医院，张朝阳恰巧碰到了俱乐部主席。此时，这个光头汉子正愁眉苦脸的绕着医院门前的的喷水池一圈一圈拉磨……
上周客场比赛后，队里又有几人确诊，最严重的已经爬都爬不起来了。这周咬咬牙还能调B队球员上来顶一下。可照这非战斗减员的速度，只怕下周连一只完整队伍都凑不出。何况眼下派球员出场，不被人骂死？虽然明知各队都在恐慌，可联盟没决定停赛，哪个队又敢主动退出？
但即便如此，他也没把希望寄托在张朝阳身上，在他看来，西方医学的科学手段面对流感都束手无策，如同神棍化身的中医，凭着扎几针，摸几把，灌几口野生蔬菜汁，就能治病？
请张朝阳来，纯粹是尊重那个中国小队员本人的意见，要不然被媒体爆出来不让生病队员见家属，自己不相信中医的功效，被爱国的中国粉丝知道了那个舆论他吃不消，那个市场也丢不起。
可张朝阳进去之后，那名一路同行的官员告诉了他发生在破楼里的神奇会面经过和一路上的暗自揣测，大光头这心里就如春天野地里探头的小草芽儿，又生出了那么一丝丝希望。
而半小时后，当他见到自己的翻译眉飞色舞的跑出来，这个明明平时动不动就说一些自己一个西班牙人都不知道的绕口令来练嘴皮子的家伙，此刻却激动的已经口齿不清，前言不搭后语的描述着病房里张朝阳如何发功，双目如电，顶冒白烟，一番推拿之后先弄醒了表侄，又如何灌下了两粒药丸分分钟退烧，现在小伙子已经在神医照顾下平稳睡去的经过。大光头一激动，脑门就亮了起来，原地跳起老高，好像找到了救命稻草一般狂奔进监护室大门，像盼夫君的小媳妇儿一般，拉着张朝阳的手，屋里哇啦大说了一通，直说到动情之处停下来喘气时，才发现翻译没跟过来……
大光头的想法很简单，尽管张朝阳没有行医执照，但可以作为球队特聘保健顾问留下，还许了老大一笔奖金，只要求张朝阳只能给俱乐部内部人员治疗。而张朝阳淡淡的告诉他，其实病不仅能治，而且能防，大光头更开心了，脑门也更加闪闪发光起来，他看着眼前这个身材消瘦，脸孔清秀却有些莫名丧气的东方国度的青年，觉得他分明不是来治病的，而是来帮助自己击败联赛双雄，实现赛季夺冠的……
趁着大光头出门之际，张朝阳转身收拾自己东西，在四下无人关注时，从表侄的腋下抽出了一个香囊，塞回衣兜里，又若无其事的走到别的病房，继续为其他队员诊治……不过一天功夫，原先已经半死不活的几个人都退了烧，有了生气，身体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着，大光头乐不可支的把张朝阳带回了俱乐部里，像菩萨一样供了起来。接下来的2周，不出意料，其他的球队难以避免的出现了有气无力的比赛状态，而张朝阳所在的队伍则是生龙活虎，连战连捷，而且场场大胜。异乎寻常的表现引起了媒体的关注，于是乎，大光头手里的这块大香饽饽，张朝阳同志，终于是藏不住了。
先是其他的球队站出来指责大光头的球队吃独食，有了对抗疫情的药物不公之于众，属于不公平竞赛。后来政府西班牙政府也站了出来，以全体公民的名义要求大光头提供特效药方。再后来连俱乐部的球迷们都绷不住了，毕竟疫情面前人命关天，不是一个球队的成绩能相提并论的。
大光头万般无奈，请张朝阳把配方公之于众。原来，吃的药丸是普通清热解毒的药物，只起辅助作用，而真正的关键在于那个香囊，轻症者和预防者只要在香囊附近，微微感受到气味就可以起效，而重症者则需要贴身衣服携带一段时间才行。张朝阳一并公布了香囊里的配方，都还算是常见的药材，比如最主要的一味是炒菜用的花椒。几周之后，由西班牙而起，这场弥漫欧洲的流感开始消退，美中不足的，是当地各大中餐馆，尤其是川菜馆的调料库存告罄，不得不被迫停业。
由于各国政府的无心或刻意隐瞒，张朝阳的名字和身份并没有为大众所熟知。欧洲人骨子里还是不愿意承认是一个东方人救了自己，不过，这倒也恰符合了张朝阳不喜扬名的性子。
马德里机场，功德圆满的张朝阳踏上了回家的航班，来送行的也只有吴磊一个人，他恢复了健康的表侄。注视着逐渐升空的航班，吴磊也踏上了自己的回家路，一路上还在回味着临上飞机前，叔侄间的最后那番对话：
“叔，这回多亏了你”
“跟我客气啥，又不是第一次给你治病”
“……我……我能问您个问题么？”
“说呗”
“您一开始给我身上揣的……那个香囊，干嘛偷摸的拿走？”
“嗯？……当时你没睡着？”
“……嗯，叔，早一点公布配方能救更多的人……更何况您也没靠着药方漫天要价，那为啥一开始的时候……”吴磊眼里满是困惑。
“……为啥一开始，不把方子告诉你们队里人？对么……”张朝阳看了一眼这个从小就拿自己看作救星的孩子，“我不会挣黑心钱，可其他人呢？我在这儿，毕竟人生地不熟，你当时又没醒，要是有人知道了配方，转身自己去申请个专利呢？我用我的方子救人，还要给他付钱？”
“咝……”吴磊一咂舌，还没来及说话，
“不是说人就一定有这么坏，但千万也别把人想的太好。你要知道，利益当头，别说这些小人手段，就是铤而走险的事儿也有人会干的……”
“原来是这样，人心险恶……”吴磊好像理解了，又好像有些不以为然，毕竟在这个他眼中，世界似乎还没展现过那么残酷的一面。
“不止是这样，你还没考虑另一个问题，信任”，张朝阳自顾自的说，“欧洲人跟咱们不一样，大部分人一辈子没接触过中医，你让他们吃中药他们都未必相信，一上来你跟他说，带着这么个袋子能不得病，他会理你？我再给他解释什么叫佩，什么叫服，我累不累……别看他已经急得火上房，要是没有既成事实摆在眼前，他试一试都不会愿意的……对没碰过的东西，甘当睁眼瞎，这是人性……”
“而且，这个方子用的药材虽普通，但难在配比，如果不是实打实的案例摆在眼前，让他重视，一定会有人抱着个差不多的心态，把这几味药比例给配错的。最后，治不了病，他不会认为自己弄错了方子，只会说药不管用，外面流言多了，就算好好的方子也毁了……出了问题先怀疑别人，而不是在自己身上找错，这，也是人性……”
“啊，叔，我懂了……”这次，吴磊眼里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逐渐演变成了佩服，“不过，现在我有点儿为您不值了，您废了这么多心思做了这天大的好事，就领了俱乐部那点奖金，政府也没表示一下……那点钱连一线球星一个月的薪水都不够呢……凭什么这么欺负老实人，既不给名，也不给点儿利……”吴磊又皱起了眉。
“……嗯……我也觉得不爽，所以花椒产地联系方式，我留的你婶儿家的……我告诉他们，就那里的花椒好用……”
第二天一清早，吴磊一边刷着牙一边摆弄着咖啡机煮咖啡，脑子里还在回想着和自己这位表叔的对话，不自觉地，嘴角扯起了一抹弧线，就在这时，电视里突然播放的一则新闻，直接击穿了他的耳膜，一班马德里飞往北京的航班中途坠机，机上乘客和机组人员全部失踪……一滴咖啡正好落下，滴在了滚烫的底座上，刺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