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来,姥爷家终于分家了。
分家以后,姥爷在波列沃伊大街上买了一所大宅子:楼下是酒馆,上面有阁楼;后面还有一个花园,花园外面就是一个山谷,到处长满了柳树。姥爷自己在楼上住了一间屋子,而姥姥和我则住到了顶楼上。
顶楼的窗户朝着大街,几乎每天晚上都可以看见成群的醉汉们从酒馆里走出去,东摇西晃,乱喊乱叫。有时候他们从酒馆里被扔出来,在地上打个滚儿,又爬起来往酒馆里挤。我站在楼上的窗户前看这一切,可真好玩!
雅科夫舅舅的家安在了城里,而米哈洛舅舅则分到了河对岸的房子。每天一大早,姥爷就到两个儿子的染坊去转转,打个帮手。晚上回来,他就一副又累又气的样子。姥姥呢,就在家缝衣服、做饭,在花园里种地,每天都忙得团团转。她擦擦脸上的汗,说:“噢,感谢圣母,一切都变得这么好!宝贝,咱们过得多安宁啊!”
但是我一点也不觉得这日子过得安宁,因为这个宅子里到处都塞满了房客,他们一天到晚乱哄哄地来来往往。我那亲爱的姥姥,她对谁都是那么和蔼可亲,对每一个人都关怀备至。她告诉人家可要常洗澡以防长虱子,最好的办法是洗薄荷蒸汽浴;还告诉人家治疗癣疥的偏方;她为人家接生,调解家庭纠纷,给孩子们治病;她告诉人家什么时候该腌黄瓜了,酸牛奶有多少种做法……我整天尾巴似的跟着她在院子里转来转去,对其他的记记几乎是一片空白。
记得有一回,姥姥讲起了她自己的故事:
“我打小就是个孤儿,我母亲是个以卖花边为生的女佣,她还是个年轻姑娘时,她们那儿的地主闯了进来要糟蹋她,她吓得跳了窗,给摔残了半边身子,右手也不能动了。地主把她给赶走了。她就到处流浪,乞讨为生。所以,每年一到秋天,我和母亲就留在城里要饭,等熬过冬天,我们就继续走,毫无目的。
“流浪的生活其实真好玩呐,可我大了,母亲觉着不能再领着我到处要饭了。于是,我们就在巴拉罕纳城住了下来。每天她都到街上去挨门挨户乞讨,碰上节日呢,就到教堂门口去等待人们施舍一点。
“我呢,坐在家里学习织花边儿,我拼命地学,想着能帮帮母亲。两年多的时间,我就学会了,在全城都有了名儿,人们都知道来找我做手工,我特别高兴!这当然都是妈妈教得好了,尽管她只有一只手,不能操作,可她很会指点!
“我让妈妈不用再去要饭,她说,这是给你攒钱买嫁妆的!后来,你姥爷出现了,他可是个出色的小伙子,才二十二岁就当上一艘大船的工长了!”说到这个,她笑了,弄得鼻子都可笑地颤动着,眼睛里还闪闪放光,叫我觉得特别亲切。
还有一个寂静的晚上,我和姥姥一起在姥爷的屋子里喝茶。
这时候,姥爷身体不好,他倚着床头坐着,没穿衬衫,肩上搭着一条手巾,隔一会儿就要擦一次汗。他声音喑哑,呼吸急促,拿茶杯时手一个劲儿地哆嗦。姥姥没有讲话,就坐在那儿一杯一杯地喝着红茶。
我靠窗坐着,仰头望着天空的晚霞,想要跑到外面去玩。可是,姥爷突然来了兴致要教我认字。他手里有一本小小的新书,不知打哪儿弄来的。“来来来,小家伙,看看这是什么字?”姥爷用滚烫的胳膊勾着我的脖子,用指头点着字母。他身上的酸味儿、汗味儿熏得我喘不过气来。可他却自顾自地把字母表颠来倒去地念,顺着问,倒着问,打乱了问。我也来了劲儿,头上冒着汗,扯着嗓子喊。姥姥含笑说:“好啦,你们都别喊了!”
姥爷哈哈笑着说:“他舅妈说他记性不好,可你看看,他倒是像匹老马似的能记路!”最后,他推开我,把书塞到我怀里:“好啦,把这本书拿走!明天你必须把所有的字母念给我听,都念对了我给你五个戈比!”
我要走开的时候,他却又把我拉到怀里,闷闷地说:“唉,你母亲就这样把你丢在人世间受苦啊,小东西!玩儿去吧,别上街,就在院子里、花园里……”
我飞也似的跑进花园里,爬到山上。外面的那些野孩子们从山谷里向我掷石头子儿,我兴奋地回击他们。我一个人对一大群孩子,可我扔出去的石头子几乎百发百中,打得他们跑到了灌木丛中躲避,我可真是得意极了。
我认字认得飞快,姥爷对我也越来越关心,很少打我了。没过多久,我就能自己拼读念出诗歌了。于是姥爷就叫我在吃过晚茶以后来读圣歌,我就用手指点着书,移动着,乏味地念着。
有时候,我也会大着胆子请求姥爷给我讲个故事,我反复央求他,最后他就靠在椅子上,望着天花板,讲起了陈年旧事:
“很久以前,来了一伙土匪。我爷爷的爸爸去报警,土匪追上了他,用马刀把他砍死了,把他扔在了大钟的下面。
“我还记得一八一二年我刚十二岁,巴拉赫纳来了三十多个法国俘虏,破衣烂衫,冻得站都站不住。老百姓涌上去想要打死他们。可后来,大家和这些法国人都熟了,发现他们是些不错的家伙,经常唱歌……”
沉默了一会儿,他用手摸了一下头,努力追忆着过去的岁月:“到了冬天,暴风雪肆虐,冷得简直要冻死人!那些法国俘虏们就会跑到我们家的窗户下面跳啊,闹啊,向我母亲要热面包。我母亲是卖面包的。她把面包从窗口递出去,法国人一把抓过来就揣到怀里,那可是刚出炉的东西啊!他们居然一下子就贴到了肉上,也不怕烫着!
“我们菜园里有间浴室,那里面住着两个法国人,一个是奇瘦无比的军官、一个叫米朗的勤务兵。那个军官为人很和气,可嗜酒如命。我母亲自己偷着酿啤酒卖,他就总是来买了大喝一通,喝完了就唱歌。他对我很好,我想跟他学法国话,可母亲不让。她把我领到神甫那儿,神甫找人打了我一顿,还控告了那个军官……”
姥爷转头瞪着窗外,有一会儿不说话。“讲啊!”我小心地催促着。他好像猛地从回忆中惊醒过来,接着说:“法国人!他们也是人啊!
“那个勤务兵特喜欢马,经常跑去帮人家洗马!开始大家还怕他,可后来都主动去找他。他给马治病也是一绝。后来,他就去了尼日尼当了个马医,但是不久他发了疯,给人活活打死了。
“第二年春天,那个军官也病死了。我还偷偷地哭了一场呢。我告诉你啊,孩子,人和人的亲近,不是钱能买到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有姥爷的眼睛放着光。他一讲到自己那时候的事就会这样,一点也不像他平时那股小心翼翼、若有所思的样子。他一点儿也不像姥姥,他的脑子里没有童话,也没有故事,只有过去的事情。但是他从来没有提起过我的父亲和母亲。
有时候,姥姥会走进来坐在角落里,许久也不吭一声,好像她不在似的。可是她会突然柔和地插上一句,提出一个问题。他们就开始一起回忆过去,而彻底忘了我的存在。他们用低沉的声音安静地回忆着,声调听起来就好像是在唱歌,但都是些不怎么快乐的歌儿:疾病、暴死、失火、打架、乞丐、老爷……
有时候,说着说着,姥爷就有点失控地乱喊乱叫起来,臭骂自己的那群儿女,向姥姥挥舞拳头:“都是你!你把他们惯坏了,臭老婆子!”姥姥画着十字,低声安慰着他。
要是往常,我和姥姥一起回到顶楼上去睡觉也就没事儿了。可这一次姥姥没注意走到了床边,结果姥爷猛地一翻身,抡起拳头啪的一声打在了姥姥的脸上。姥姥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这是他第一次当着我的面打我姥姥!我感到了莫大的耻辱和悲痛!
我冲到顶楼上,自己爬上了床,一边脱衣服,一边看着姥姥。她走过来,摸了摸我的头:“睡吧。我去看看他……你别替我难过,也别生你姥爷的气,我也有错儿……睡吧,孩子!”
她亲了亲我,走了。我心里难过极了,从床上跳了下来,走到窗前,望着外面清冷的街道,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