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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只好这样了

上部

不能再拖了

他,孤自一人如秋末枯败的照葵杆在这漆黑漆黑的坟堆前,已经站了很长很长时间了。

夜,比昨天晚上还要黑,黑的如死寂一般。

雾,带着晚秋的寒意,稠稠黏黏地掩覆了这里的一切。厚厚的雾团,夹杂着水气,如毛毛雨,裹着不太干净的枯草落叶的残淡熏味,早已把他那件穿了多少年的单薄的灰旧布褂子给打湿了。

应该是下半夜了,变幻莫测的稠雾缠绕着他瘦弱的身子,掠过这片洼地,正向东南岗的荒岭上飘去。远远的天空,露出几颗零零点点的星星,它们正用冰冷而又悲怯的眼睛望着这方土地。

这是在告诉他不能再等了。他加快了速度,把坟上高高厚厚、密密匝匝,潮乎乎、湿漉漉的野蒿、青草,用贴着地皮的钩头镰刀,一根一根轻轻地割去。他舍不得,哪怕是一粒、一丝、一毫的泥土,都不能因为他的不慎,而顺着他割草的镰刀头滑落下来。

刚才还是蓬头垢面、荒荒丛深、一人多高的杂草垛,现在已经变成了一座不大不小的新坟了。坟头已经歪了,他又慢慢地,小心翼翼地爬上去,把它给扶正。实际上,他完全没有必要这样,可以给她重新做一个新的,但这里的风俗是不允许的,人去了,一旦下了地,每年只有一次,那就是清明节,才能在原地修补一下。这些规矩都是老祖宗留下来的,是千千万万不能破的,那他就更不能破了,即便他有一千个、一万个为她重新做一个坟头和再添几把土的理由,也是绝不可能的。

庄上已经传来了三三两两的鸡叫声,还夹杂着几声狗吠,应该快到五更天了,不能再拖了,再拖恐怕就不行了。

小纸条

那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在他那已经磨得泛白的灰色布褂子的内层新缝起来的口袋里的小纸条,他用手小心地摸了摸,还稳稳当当地贴在他的胸口前。

不要小看这张小纸条,还是祥龙不知想了多少个点子,托了多少个人,卖了多少个面子,转了多少个弯子,才从刘书记那里弄来的,说不定,明天早上不知从哪里刮来一阵风,或是谁那么简单的一句话,或是他的一时心血来潮,就有可能被他不经意的一个转脸,就给收了回去。那重如泰山般的小纸条,在他刘书记的手里,也许就那么一秒钟的时间,就会变成一张废纸,一张可供他用于卷烟的废纸了。

对于刘书记来说,那张一文不值的废纸,放到他秦广宇的手里,却比千斤担子还重,重的他彻夜难眠,如果没有那张“废纸”,就没有他如此“决定”的可能,他就有可能永远地呆在这里,呆在这大秦庄,即便哪一天,也许因为赶个集,走个亲戚,向他请个假,出去半天,但那也还得回来,而且得乖乖地回来,否则,就有可能在怀疑的目光中,在众目睽睽之下,被押送回来。

虽然北京的政策已经有了松动,但在这偏僻的拐旮旯里,却依然如故,一切都是高度的集中,就连这小小的芝麻大点的权力,到了他刘书记的手里,都会被他放大到极致。

想到这里,广宇站起身来,站在那座漂着寒气的坟堆前,两眼又模糊了,泪水流过了他消瘦的两腮,他对着坟里的人说了很多很多的话,但没有说出一句来。

他决毅转身离去,再也没有回头。

那座用黑色的泥土堆起来的坟堆里,埋的既不是他的妻子,也不是他的母亲,更不是其他的什么人,而是他的奶奶,刚刚离他而去不久的奶奶。

唐霞的母亲

还是回去吧,再回去看一眼吧,那毕竟是自己住了十几年,奶奶住了几十年的家啊!

看着眼前这个已经不像个家的家,广宇又回到了昨天那让人可怖的晌午。

唐霞的母亲大烟囱[1],属于那种无理能赖三分,有理能讲死人的主户,她正冲着坐在门旁的唐霞的哥哥唐亮一个劲地骂:

“……你奶奶的,不知是谁养了你这个东西——死鳖!跟木头钻两个眼子一样,连他妈的一句人话都没有……你奶奶的,难道钱花了,鸡飞了,蛋打了,还能就这样哑巴吃黄连算了吗?还能再打光棍吗?……你奶奶的,只知道把气往肚子里咽,我是上辈子作了孽,养了你这个窝囊废,跟你大一个熊样子,我算倒他妈八辈子霉了……”

大烟囱在骂够了唐霞的哥哥以后,又调过腚去,转过脸来,对着坐在磨道里坑着头正在叹气发愁的唐霞她大,一句不重茬,一口气骂到底:

“你这头闷驴,我算倒了八辈子运,摊上你这样的货色,死狗撮不上墙头,连屙屎都坐下风头,尽吃人家的下眼饭;你他妈的一辈子都给人家推下棋磨,没有做过一天长劲人,只知道让人欺负,没有他奶奶的一点×本事,家里都给人家捣荡成这个样子了,你一个男子大丈夫连咳嗽一声都没有,连个屁都不敢放,还在装死,装死就能算了吗?打真搁的,就给人家当软皮蛋捏了吗?”

骂完了丈夫的大烟囱,站起身来,朝唐亮他大吐口唾沫“呸”,跺着脚,拍巴打掌,隔着自家的院墙,手指着西半边天,又开始骂秦广宇了:

“你个狗娘养的,我就不信你他妈的长了三头六臂,吃云太长天胆了,敢在我老娘的头上拉屎拉尿,你也不打听打听我是谁,也不掂量掂量自己能有几斤几两,能吃几碗干饭……今天,老娘就要试试你,我看你到底有多大的本事,我就不信,太阳还能从西边出了……谁惹了我老娘,我就叫他过不上一天安稳日子,从此,绝没有好果子到他吃的,今天,非把你的头揪下来带屎肚子不可,送你上西天,叫你去见阎王爷。快,都给我抄家伙……走!找他算账去!”

抓坏分子去

唐亮的后腰离多远地倚在西门旁的墙拐上。他大,脱下塌了鞋帮子的破布鞋,垫在屁股底下,还是蹲在磨道里,毛毛匝匝的嘴里鼓鼓地含着老烟袋,好半天没有吐出一口烟雾来。父子俩都没有听大烟囱的吆喝,也都没有吱声。但,他们哀叹无奈的脸上都好似在说:

“你凭什么就认定是人家秦广宇干的呢?……去吧,随她去吧,随她这个疯子去吧。她是个惹祸不知道祸大的人!让她去闹吧,让她去作混吧!她能,尽管让她去能吧,现在谁也管不了她了,老天爷也管不了她了,她真的疯了……”

大晌午的大烟囱带着唐霞的几个堂兄堂弟——所谓的大豹子、二豹子……还有七大姑八大姨的,凡是与她家沾点亲、带点故的都给她弄去了。

说句实话,有她大烟囱的那些话撂在那里,有的人也不好不去,去了也只是为了给她装装面子,充充人数,不完全都是真心实意的,倒是那几只豹子,鼻连着嘴,骨连着肉了,是真刀真枪,准备实打实干的。

这帮人,有的拿着草叉,有的扛着铁锄,有的拖着钢钎,有的胳肢窝里夹着个上了锈的旧洋镐,还有的举着扫帚、扬场锨、打麦棍什么的,一路上日大捣妈,气势汹汹地直奔秦广宇家了。

唐霞的母亲,敞着怀,露着两个一甩一甩的“大团结”,走在队伍的前面,就像当年土匪进村,耀武扬威,理手耍疯的,一不小心,脚下绊了一个石坎溜,她牙一咬,脸一横,飞起一脚骂道:

“你他妈的,什么都敢欺负老娘。”

那块石坎溜被她骂得灰溜溜的滚走了。对面的巷口里,来了一条大黄狗,一看这伙人树棍草叉的架势,汪汪地干叫了两声,把尾巴夹在两条后腿的腿裆里,缩着刺毛疙腚屁股一哧溜地跑开了。

大烟囱一看广宇家芦柴笆做的小院门还紧紧地闭着,气就不打一处来,不管三七二十一,上去就是一脚,咣当一声,小笆门给她踢倒了过去。她站到院子当中,面对里三层外三层看热闹的人,指手画脚地大喊:

“秦广宇,你这个坏种,你这个不是人养的坏种,有胆量,你今天就给我滚出来。”

她跳了大半天,骂了大半天,也没有人应答,更没见一个人影,她估摸着秦广宇不在家……笃定不在家,胆子就更大了,夺过三豹子手里的三股铁叉,就往秦广宇家的堂屋门冲去,嘴里嚷嚷道:

“中!抓他个坏分子!”

砸他个小杂种

锁在堂屋门上的那两扇不知哪辈子的破板门,让她两下就给撬开了。看看连爪大点人都没有,她就更厉害了,二回哨又跳回了院子里,看着四周围的水泄不通的看热闹的人,似乎真的占了上风的她,举着手里的推磨棍,朝天上,指指戳戳地放声大骂:

“日你妈的,操你奶奶的,不看他小杂种长的人模狗样的,却是他妈的坏种,一肚子坏水,头当顶害疮,脚底掌淌脓坏透了。他对谁都不安好心眼,你他妈的真的长贼胆了,连老娘你都敢欺负,你也不撒泡尿照照你的影子,癞蛤蟆还想吃天鹅肉,好!你个臭不要脸的,不能躲吗?不能藏吗?不能跑吗?我看你能跑你妈地心眼里去了,能跑你妈个×窟窿里去!好,跑了和尚,跑不了庙,绝不能让你秦坏种占了我们唐家的便宜……”

“砸,抄了他龟孙子的家!”

她举起打麦棍,对着晾衣绳就砸了下去,铅条拉的晾衣绳,没有被她砸断,反而把挂在晾衣绳上的干毛巾,给弹飞到了半空中,飘了一大圈又落到了她的头上,你说把她给气的呀,更是满眼冒金星,她一把拽下干毛巾,朝地上一摔,举着打麦棍,就冲进了西边的烧锅屋里,里边传来了乒乒乓乓、咣咣当当、稀里哗啦、猛砸狂劈的咣通声。广宇家的锅碗瓢盆全给她砸的稀巴烂,连土砖砌的锅墙,也给她用洋镐给扒倒了,倒在烟灰里的锅墙,砸喷得满屋都是烟。

这还不满意,她又带着只有小学文化的十四五岁的三豹子,一榔头下去,把广宇家那个破板门给砸歪嘴了,把堂屋里的木床,吃饭用的小桌子,小板凳都给砸得底朝天,四仰八叉的。还有腌酸菜的灰沙缸、盛盐的黑坛子、碗大点的鸡食盆也都给她恶狠狠地摔成八瓣了,就连两个“土宽”[2]也给她三下五除二给捣散了。

还有,也是广宇家里仅有的二十来斤棒子,连同簸箕,一下子给她扔到了院子里去了,撒的满天满地都是玉米粒。广宇的几捆书,也没有逃脱这次劫难,给她抱到院子里,一根火柴全部化为了灰烬。实在是没有东西可砸了。但,唐霞的母亲,还是不满意,还是不解气,还是一肚子的怒火,不过她眼睛到底是尖,手一伸,把挂在茅屋西门旁木橛上的两串刚刚晒红了的干辣椒,一把拽了下来,气狠狠地掼在了地上,然后,踏上双脚,咬着牙,给踏的细碎细碎的,仅仅还能看到辣椒点点红皮和隐隐约约的星星粒粒的黄种子。

三豹子累累巴巴地把一块大石头,举过头顶,一下子砸了下去,将烧锅屋南门旁祖上留下来的那口紫色的大水缸,咣通一声,瞬间变成了多少块,满满溜溜的一缸水,淌了满地,与撒在地上的玉米粒混在一起,引来了好几只鲁花鸡和两三头毛头猪,把院子里拱的个底朝天。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这个家就被他们砸得不像样子了。

就这样,三豹子还没过瘾,正在兴头上的他,抢过了靠在小屋南山墙上的一根扁担,高高地直举到半空中,又恶狠狠地砸向了堂屋东门屋檐下那堆浓郁厚密的花丛。茂密青绿绽开的月季花丛,被他一扁担劈成了两大瓣,轰,喷的一下,一大团、密密匝匝、黑黑压压、泛黄褐色的灰团嗡地飞了起来。

原来隐藏在矮墩墩的月季花丛中央的大马蜂窝,被他这么一猛劲给砸得稀巴烂,这下可真的惹马蜂出蛰了。被毁了巢、捣了家的大马蜂,就像无数个轰炸机,愤怒地从空中,对准他们猛扑下来。

从小就南湖到北湖,东庄到西庄,远沟埃摸沟欠,拉弹弓,投石子,偷小枣,捣马蜂窝的三豹子,知道这个东西的厉害,拾起撂在地上的那条干毛巾,一只手在头上乱舞,另一只手扒开人群,弯着比他人矮一截的腰,硬是从人缝里给钻了出去,真的谢天谢地啊!

惹急了的马蜂群,不管谁亲、谁近、谁远,在它们的眼里,这些聚拢过来的人,都是敌人。

它们从天而降,捞到谁就蛰谁,这下可好了,那些看的有滋有味、津津乐道的人,可都慌了腿,大乱了,你推我,我推你,狂喊怪叫着,鸡命、狗命、水命、不要命地往外逃,把广宇家不大的很窄的小院门给挤歪了,撑倒了,那圈不太厚的,有半人高的小院墙也给他们挤得东倒西歪的了,现在谁也顾不了谁了,逃命要紧。

大烟囱到底就是大烟囱,临危不惧,她随手抄起一个小柳筐,举过头顶,立马套在头上,两手在空中乱划乱挠,跟水淹似的。她就是这样也没有敌住马蜂的愤怒。

几只大马蜂子,还是从柳筐的眼缝里,给钻了进去,火了的马蜂,并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简单,展开两扇飕飕的翅膀,弯回后尾,咬着头下两个铡刀似的大牙,疯狂地嗡嗡地怒叫着,把屁股尖上带的针刺硬是朝她的鼻子尖上,头脑门上,头发梢里死盯,死蛰,瞬间,她的鼻子肿了,眼睛青了,额头上长了个大肉团子,她大哭大叫:

“你妈的秦广宇,你个秦坏种,绝八代的坏种,绝你妈香炉一点灰了……你个绝×养的呀,你比毒灰蛇还毒呀,你害了我全家呀,叫我在全庄人面前抬不起头呀,还叫大马蜂来蛰我啊……我非跟你妈的拼到底不可!”

唐霞她妈抓紧散不拉碴的破扫帚,对准空中的马蜂群乱绕乱舞,你还不用说,针尖还真的犯麦芒来?这大群马蜂,给她这扫帚头上乱七八糟的无数根扫签,乱舞的没有了方向或者说舞昏了头,四处逃走了,也许它们一气之下,干脆就不要这个地方,到别处去起窝了。

放心了,看热闹的人又都赶回来了。

疼得要命的大烟囱,觉得自己吃了大亏,在众人面前丢人现眼了,彻底没有面子了,哭喊着,噗通一下倒在了地上,来回翻滚了好大一阵子,没一会功夫,不喊了,不叫了,不滚了,腿也不骚绕了,没气了。

坏了,要出人命了,几个看起来有经验的人,一起围了上来,把她扶坐起来,又是掐人中,又是拍胸脯,又是扇耳光的,好不容易才把她弄醒过来,她哼哼歪歪地出了一口气,在场的,除了她家的近门,大家都在窃窃地私笑,有的,更是希望她能再来一个高潮。

不知是哪里刮来了一股风,助了大烟囱的一臂之力,她蹦得从地上跳了起来,杀气腾腾的,一头扎进了西边的烧锅屋,拿出一个瘪瘪的火柴盒,举着左额头上被马蜂蜇起来的大瘤子,睁着想睁而睁不开来的、肿得厚厚的、明明洁洁的,多要有一韭菜叶宽的虾皮眼睛,嘴里嚼着白沫,上面两只手指着天,下面两脚跺着地:

“日你妈狗娘养的,操你妈的八代祖宗的,我非跟你拼个你死我活不行……烧!烧了他龟孙子的牢房。”

说着,嚓拉一下,她划着一根火柴,就往广宇家的茅屋檐上送去。

“不要胡来!你瞎瞅什么!”大队的民兵营单营长站到了她的面前,威武高大的单营长两眼瞪着她,她也不知是头脑肿胀疼的原因,也不知道是气着急的缘故,还是被这突然大喝一声给镇住了,反正大烟囱张了好几次嘴,也没有张出个什么李张老来。

看那情形,如果要不是大队干部来这里调查生产队大菜园的几个水萝卜被偷的事情,给祥龙设个圈套带到此地,这个家还不知要被他们折腾到什么样子呢!

对于这件事情,有的向灯的,有的向火的,更多的是同情广宇的,同情这个孤门小姓、势单力薄的老实人家的。但也有倾向唐霞家的,而且特别的积极,即使在全村所有妇道人家,包括所有大男人在内都不愿说、不敢说或者叫不想帮她拉这个弯子的时候,她却坚决地站出来力挺大烟囱,这个人不是别人,而是柏华的母亲——韦琴。

不知什么原因,韦琴却是大烟囱的鼎力支持者,在民兵营长出来阻止,并准备“立案”查处的时候,她使劲地扒开人群,硬是挤上前去说:

“单营长啊,你不知道这里的鬼呀,他家连那头死淮猪都卖了,你说这事还能有假吗?这是早有阴谋的事唉!你别看这小子生的白白嫩嫩的,长的人五人六的,外表看起来老老实实的,其实一肚子歪心眼。他在庄中老少面前,做出这样的事情,也太走大扯了,太离谱了,摆在谁家的头上,谁都受不了呀!就该把这个小王八羔子给绑起来,给批倒批臭不可。”

这话,不仅让单营长听的一怔一怔的,就连大烟囱听了也都一愣一愣的。让她不可思议的是,这个多少年来,相互瞅不起,相互不佩服,相互吐唾沫,相互翻白眼的老冤家,老对头,今天出奇了,居然能站出来,在大队干部面前,冒着那么大的风险,替她说了那么多的好话。

想到这里,唐霞她妈抖动的嘴角,掠过了一丝得意的神色——证明她今天的斗争是大得人心的——你看,这还用说吗?这不明摆着的吗?就连老冤家、死对头都如此地支持她,还需要哩哩啦啦地多说什么呢。就是现在收场也是胜利的。

其实,她哪里知道,柏华她妈今天的“小九九”早就拨弄好了,比她算的精多了,她只顾忙活这头了。

看阵势被单营长压了下来(也不完全是单营长的能耐),那些看热闹的人,总觉得有点不过瘾,三三两两、拖拖沓沓、不太满意地惺惺地散去了。

祥龙的妻子,把这些惨况一五一十、细细骨骨地全告诉给了广宇,叹口气说道:

“大兄弟,能走就走吧,这里真的一时三刻也不能呆了……”

广宇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地上,什么话也没有。

这就是家

“天不早了,快走吧。”大脑一片空白的广宇,惊的一回头,原来是祥龙,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他的身后。

他们看着眼前被挤倒的小院的门楼,被推得大窟小洞的院墙,分成了几大瓣子的大水缸,歪斜地挂在堂屋门上的那两扇被砸的左一道口子、右一道口子的旧门板。就连低矮的鸡圈也没有躲过他们的棍棒,两只鲁花鸡蜷缩着翅膀,紧紧地窝蹲在已经被砸得稀烂的鸡窝旁边。

这就是他秦广宇的家。

“随她去吧,遇到了这样的人家,又有什么好办法呢?今天的世道,谁人多,谁拳头硬,谁就当家,除非你手中有权,但有权有势的人也不好求呀。你还不知道呢?当时我去找刘书记,请他出出面,管管这个疯婆子,你看他倒好,不紧不慢,不急不躁,眯着眼睛,抽着烟,吐着烟圈说:“你去吧,我知道了。”说完这话,再也没有下言了,还是四平八稳地坐在他的软床上,连动都没动。你说,这里都闹成这样子了,你还在那里摆什么臭架子呢?实在没办法,我才把民兵营长给想方设法引到了这里,也实在是擩到了他的脸上了,他不好不处理了。

“这是你嫂子东凑一块,西借一块布,帮你缝的一件棉袄,一条棉裤,虽然补丁多了点,但也能挡挡寒,听说那里早就下雪了,河里的水冻了好几丈深,都能开坦克,有人说,苏修就想从那里打过来呢。”

“这是你托我帮你卖的那头小淮猪钱,送到了公社食品站,人家不要,嫌小,太瘦了,说不上秤,杀不出肥肉来。又赶着拉到集市上,人家嫌大了,说猪和人一样,大了,就懂事了,恋旧,买回家,不肯吃食,不好养。好不容易找了一个买主,好说歹说,人家才同意,但把价钱压得死死的。我看实在没有别的办法,最后还是同意了,不过还不错,一算账,卖了25块6毛钱,人家又多给了4毛钱,图个吉利,整整26块,你给装好了,好救急的时候用,要知道,在家千日好,出门一时难。”祥龙一直在说,他一直在听。

其实,在家又能好到哪里去呢?广宇心里最清楚。

祥龙扛着鼓鼓囊囊的,上面写着“罗马尼亚尿素”的蛇皮袋,一直把他送到庄前,那条东西走向的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小土路上。小路两边是黑压压的一望无际的芦苇荡,阴森森的芦苇荡里,不时传来几声乌鸦长一声短一声直直的怪叫,一阵风吹来,芦苇荡里沙沙作响,在这漆黑的黑夜里,让人头皮都发麻。祥龙不放心,又把他送到西边的大公路上。

祥龙把蛇皮袋交到广宇的手里:“家里你就放心吧,等贾青回来,我和他商量商量,再杂七杂八地攒一点钱,把小门楼,重新给支起来,把院墙给拾起来,再把那两扇门板给安上。我想过了,准备把堂屋后窗给堵死,小锅屋门也给堵死,那两只鲁花鸡,就给你嫂代养着,攒的鸡蛋钱留着,等你回来再给你。”广宇握着他的手。

“那些锅碗瓢盆还有其他被砸碎的东西,我看就算了吧,暂时你也用不着,等以后再说,只要你好就中,留着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我让你操心了……”广宇死死地握着他的手说。

“说这个干什么呀?谁叫我们俩是兄弟呢?到了那里,立马给我来信。”两个人对视着。

站在带着深秋冷风的黑夜里,祥龙莫语了。被他紧握着的手,慢慢地松开了,他双眼模糊地目送着他疲惫的身影。

不知道他的路会怎么走。

广宇背着蛇皮袋,沿着那条往北的土公路,消失在了漆黑里。

广宇已经走了很远很远,但总觉得他还站在那里。此时,广宇体会最深的是:

“患难中的真情,比金子还珍贵。”

电站

走了有个把小时了,东边已经泛起了鱼肚白,天,就快要亮了,但又暗了下来。这天亮前的黑暗,比漆黑的黑夜还要暗。

这叫大秦庄电站,离大秦庄大队有十来里路,电站门前的光秃秃的水泥杆上,安着一盏带罩的小灯泡,昏昏暗暗的,跟鬼火一样,但此时,却比什么时候都显得光亮。

听说,这电站很早很早以前就建起来了,比广宇的年龄还大,灰砖灰瓦,没有带走廊的七间大瓦房,拉在一个长方形的小院子里,院墙也是白色灰扣的青砖灰墙。院子里栽了很多很多的水杉树,每棵水杉树都长得笔直笔直的。

在冯二爷的关照下,电站小院子的东南角建有一个猪圈,里边每年都养一两头“老淮猪”。院子的西南角盖有一个鸡舍。里面养有十几只鸡。这是电站上几个人的小副业,也算额外收入吧。不过,这也需要胆量的,弄得不好,就会被当着资本主义的尾巴给割掉,说不定,还能给你弄顶帽子戴戴,叫你永世不得翻身呢。

冯二爷就住在最西头的那间屋子里,是特殊照顾的独门小院,也算大院里套小院了。但不好跟人家的大宅院比,不过在这里,可是特殊又特殊了。

广宇对这里并不陌生,很小、很小的时候,一到冬年时节,奶奶就叫他送些好吃的来给冯二爷,也就是地瓜干馍馍,生产队分的一点萝卜大菜什么的,有时也会送点黄豆、二三两粉条,或者是一蒜窝冬瓜酱。冯二爷也会给他带一些好吃的回家,都是供销社和大队代销店里没有的,比方说,几斤大米,几斤白面,还有白砂糖什么的,都是些贵重的东西。

奶奶经常给他讲:冯二爷是个好人,他救了很多人,没有了他,就没有我们秦家了,他是我们秦家的大恩人,永远都不能忘记。唉!就一点不好,他一辈子也没有娶个家,没有给那瞎婆婆留下个一男半女的……直到现在还是一个孤老头子。唉,人啊……每次提到冯二爷,广宇的奶奶都会讲得很多很多,好像总有讲不完的事。

有关冯二爷,广宇也是很清楚的,特别是随着他年龄一天天的长大,体会就更深刻了。要是在平时,广宇一定要跨过这座桥,过去看看他老人家,但他今天不能去了,因为,冯二爷一旦知道了,是决不允许他这样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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