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二十四年,乙丑年正月十四,天色阴沉,寒气逼人,似要下雪的光景。前清康熙朝武英殿大学士,一等公纳兰明珠坐落于京城后海的府邸,才到黄昏时分,便已张灯结彩,俨然一派节日景象。由大门直到正厅,一溜儿灯笼火烛,照耀如同白昼。原来第二天乃是元宵佳节,明珠家长子,御前二等侍卫纳兰成德,要扈从圣驾出巡南苑。大学士明珠身为朝廷重臣,也免不了要随驾同行,御前侍宴。明珠府正月十五的团圆家宴,便只好提前一天举行。
明珠爵尊一品,权息百僚,执掌朝纲多年,堪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堂堂相府,算得京城有名的大宅,占据后海这块宝地,闹中取静,足可见主人家声威。其崇楼叠阁之观,驱云排岳之势,和亲王府不相上下,门庭赫赫,势焰万丈生寒。
其正门之内,由南至北,一共是五进院落,大厅居于正中。只见大厅之上,银烛千条,曲槛两边,纱笼百对。内外箫鼓喧天,欢声动地,双双侍女,对对奚童,来来往往。说不尽当朝宰相家之钟鸣鼎食,富贵风流。中堂内外肆筵设席,席开三桌。席上无非是些山珍海味,时令蔬果,四季点心,一时间水陆俱陈,不必细说。
明珠正席居中,其余子侄辈,以长子容若为首,分列左右,内里另设一席给女眷孙辈,夫人觉罗氏正座居中,外面又设一席给府里的西宾执事和几位清客,足见得长幼有序,亲疏有致。几个媳妇姨娘及上等仆妇,则在一旁斟酒把盏,分馔盛汤,大家族的礼仪规矩一丝不乱。
饭毕,丫鬟仆妇撤去残席,又端上了热气腾腾的元宵及汤圆。满人从北人风俗,一向以元宵作节庆佳果,但容若多年广交江南文人,饮食已偏南方口味,尤其喜食南方水磨汤圆。觉罗氏对长子一向宠溺,特命府里南方厨子泡了江米,水磨碾成糯米粉,用各色馅料作了一些汤圆。容若今天心里有事,略略吃了几口,就放下碗箸。几位少爷小姐也不过随口吃几个,应应景儿,匆匆吃完,便告罪一声,自回后院消遣,只留下长子容若,陪着父母在正厅上闲聊。
看看时候不早,容若起身向父母禀道,晚间和几个同年好友有约,要去南城外廊营走一遭儿。正好晚间明珠也有一个大臣的酒席要赴,父子俩便一道起身离开。
觉罗氏年近五十,却保养得和四十岁的人一般,面容端庄,带些威严之气。见父子俩俱要出门,便提醒二人酒不可多饮,谨防误事。又缓缓嘱道:“南城一带,可尽是戏院酒寮,丝竹歌场,京城下九流聚集之地。听说目下京城官宦,时新结交江南来的美貌小旦,唱曲飞觞,以助酒兴。那相公媚态百生,和娼家原是一路货色,你们父子俩切不可去沾染,丢了咱们公侯家的体面。”
容若侍母至孝,轻易不逆母训,因此口内连说遵命,低头惟惟而已。容若的两个妻妾,官氏,颜氏,立在一旁听见此话,知道婆婆大人又开始训夫诫子,抬眼见父子二人神色都有些尴尬,不免低头淡淡一笑。地下几个伺候的丫鬟仆妇,也忍不住扭头偷乐。
明珠有些不悦道,“夫人说哪儿的话,媳妇在此,且又有下人,听着尤其不雅。况且这么些年,何尝在外胡行乱走?”觉罗氏微微一笑,不紧不慢道,“老爷不必在意,原也不过是提点一番。既然没去招惹这些,也就罢了,何苦这么横眉立眼儿的?时候不早了,老爷须早去早回。”明珠也不答言,咳嗽一声,抬脚迈出大厅,匆匆而去。
明珠虽贵为当朝一品公卿,武英殿大学士,却一向有个惧内的名声。其夫人出身满洲皇族爱新觉罗氏,乃太祖皇帝努尔哈赤嫡亲孙女,英亲王阿济格正妃之女。虽然她自幼便遭家变,父死家败,然正统的皇族身份,却造就了觉罗氏强悍跋扈的性格。明珠父亲乃正黄旗佐领,自家出身平平,不过是一名御前侍卫,娶了这样一位皇家嫡亲格格,心里自觉高攀,不免先就矮了半截儿。因此夫人之命,无不遵从。日子一久,家中不免乾纲不振,阴阳颠倒起来。
觉罗氏婚后一年,即生了长子容若,按旗人大家规矩,觉罗氏可名正言顺不容丈夫纳妾。又兼她天性悍妒,但凡略有姿色的丫环,也不许明珠多瞧上一眼。明珠年轻时相貌堂堂,也是风流多情之人,虽心中颇有怨言,但也无可奈何。防贼一般的被防了十几年,明珠方才禀夫人旨意,娶了一房侧室伺候。那佟氏乃是汉军旗出身,姿容中上,温良顺从,娶来明府几年,接连给明珠生了两个儿子,一名揆叙,一名揆方,俱是珠玉可爱。
明珠已得三子,儿女双全,一妻一妾,便万事皆休,从此再也不想那风花雪月,偷香窃玉之事。觉罗氏近来人到中年,气性也平和了好些,况夫君官职越做越大,也较前更敬重起来。明珠虽贵为当朝宰相,对夫人依然是诚服不二,一家子就此和平相处,父慈子孝,兄友弟恭,倒也相安无事。
觉罗氏聪明要强,行事果断,宽严相济,二门之内整肃得井井有条。明珠大人内有严妻持家,外有忠仆帮衬,家务上倒也省了不少心,尽可一心奔忙朝中大事。古书云“世禄之家,鲜克有礼”,也不尽然,明珠夫妇教子有方,儿女子侄辈,个个家教严谨,礼貌恭顺,举止大方。
觉罗氏虽为严妻悍妇,却生就一副慈母心肠,尤其对长子容若,更是视若珍宝。容若年甫七龄,明珠便延请江左名师课子,并亲自教授骑射刀剑。长到十来岁,诗书经史,已是万卷贯通,弓马骑射,堪称技艺娴熟。明珠大人欣欣自得,私对夫人言,“此吾家千里驹也。”
觉罗氏爱子如命,读书习射之外,刻不离身,家中丫鬟仆妇,皆千挑万选,只以稳重可靠之人近身服侍,恐为勾引。因此容若虽身在罗绮丛中,长在富贵乡里,却洁身自好,绝无时下八旗子弟的纨绔习气。惟侍亲至孝,尊师重友,志向高远。
容若年满十二,便已生得身材修长,仪表清秀,风神俊朗。率仆从骑马出街,好一位翩翩佳公子,皎皎画中人,常常引来众人争看,纷纷传扬。由于人品贵重,才貌双全,又兼是当朝权臣的嫡长子,提亲之人便络绎不绝。
明珠家有此佳儿,不肯草草结姻,必要谋个万里挑一的佳妇才罢。挑来拣去,议东家评西家,一时正没个主意。也是天缘巧合,恰两广总督卢兴祖携眷来京述职,闻得他有个女儿,德容兼备,兰心蕙质,堪称大家闺秀。便着请京中赫赫有名的辅政大臣,苏克萨哈做伐相求。兴祖原为苏克萨哈属下,正白旗出身,此际由顶头上司亲做冰人,又听闻容若人品出众,再无不允之理。况两家作亲,男家是衣冠望族,女家是列宿名卿,才子佳人,正堪相配,因此一议便成,定下百年之合,皆大欢喜。
不想定亲之后不久,苏克萨哈一党便被鳌拜集团整肃,他本人被赐绞刑,其家族亲信一败涂地。兴祖虽远在广东,仍不免受其牵连,为避更大灾祸,只得上疏言罪,自请罢官。遭此惊天之乱,兴祖携眷黯然归京,深感宦途险恶,前途莫测,不久便郁郁而亡。昔日卢府声势显赫,兴祖一死,则大树已倒,剩下孤妻弱子,顿时门庭冷落,足见世态炎凉,人心多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