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若在南苑这一病,便连着数日高热不退,把近几个月的奔波劳顿,烦闷忧郁一齐发作出来。绕床转侧,支心搅腹,真个是痛苦万状。幸好有宫中的太医,受了康熙委托,精心调治,又有宝廷几个侍卫轮流悉心看护,才慢慢的退了热,开始吃些东西。
怎奈狭小简陋的值房,凄风入户,寒气笼窗,长日迟迟,病中人缠绵枕席之上,病骨支离,孤寂如鹜,不免梦魂飞越,百感交集,又添几分苦痛。康熙知道容若病势不减,每日仍遣太监问候,也深知宫中值房不利养病,俟大队人马一回京城,康熙便对领侍卫大臣随口问了两句,那内大臣揣摩圣意,便大方的给了容若30天假,命他回家好生将息身体,不必急着回来当值。
爱子又犯了寒疾,明珠夫妻早已知晓,心中又急又痛,恨不能一步跨到身边,安慰照顾一番才好。但他已是身属皇家,担负王命,却也无可奈何。如今好容易能回家养病,便上上下下一番忙乱,把容若一向自住的景明轩收拾出来,便于照顾。官氏孩子尚小,自然还是颜氏一力承担。颜氏将悦儿托付给奶娘,带了几个能干的丫鬟仆妇,日夜陪护照料。官氏倒是乐意让贤,只是每日例行公事,到容若房里探望一番,问候几句病情,自家起居仍一如往常。
颜氏毕竟和容若情深意笃,见他不过短短四五天的光景,便已是面容憔悴清瘦了许多,心疼不已,又不好让人看出来,只是背人处不免伤心流泪,长吁短叹,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怨忿之意。皆因丈夫近来私娶沈宛,又不能时时遂意,弄得两厢牵挂劳碌,才惹来一身病痛。心中虽有此恨,却也不敢带出一丝半点儿来,恐丈夫知晓,又添烦恼。
容若回到家中养病,虽不再高热,但夜里时常低烧,又闷闷昏昏,不思饮食,依然是病体恹恹,缠绵病榻。明珠特请太医院最擅内科的韩太医前来诊视,太医仔细瞧过,得知容若自幼便患上寒疾,每年秋冬季总要病上一回,近来身体劳碌,更觉频繁。太医诊脉毕,一语不发,至正厅写了药案交给明珠,明珠仔细浏览一遍,正欲动问,韩太医捻须缓缓道,“成大人此番寒疾发作,病势颇重,尚需调养一段时日,方能恢复。俗话说“忧能伤人,劳以致疾”,由脉象看,成大人忧思固深,积劳亦甚。其病起之于劳,是以病魔介入,继之以忧,足以增添病候。积忧积劳交错,则病体不支,迭受大创也。”
明珠神色惶惶,急问道,“太医可有何妙方,解犬子于水深火热。”太医摇头不语,半晌方道,“成大人长期执役,日夜颠倒,身体已是劳损不堪,又兼心病不除,忧思百结,抑郁寡欢,是以旧疾频发,且复发一次,病情便又加重一番,越发伤及根本,难以控制,如此下去,最终恐非草木金石可疗。目下也只能以清除寒火,补气健脾之药权作调理,若要止其病势,除非釜底抽薪。令郎若能放下一切,寻一处幽静冷僻之地,舒缓身心,将息一年半载,或许尚有可望。
明珠听了,眉头紧蹙,半天不发一语。想韩太医的一番诊断,有理有据,倒也可信。此人乃京城名医,其断定容若此病非药饵可医,虽有些言重,但也恐非妄言。只是他建议的去职休养之道,目前看来却全无可行之处。容若正当年华,圣眷日隆,怎可赋闲在家?况且要他除去心病,自舒心结,更是千难万难,想来真真令人忧心,无法可解。
明珠厚礼重谢了韩太医,亲自送客至二门,闷闷不乐回了上房。觉罗氏忙起身探问,明珠脸色阴沉,“嗐”了一声,坐下来低头不语。觉罗氏几番催促,方缓缓把韩太医的一番话告诉一遍。觉罗氏一听,便眼中直流下泪来,忍不住道,“这么说,都是作这个御前侍卫害了他,风吹雨淋,日夜辛苦不说,且又提心吊胆,出不得一毫差错,怎会不劳损身体?可笑你还满心欢喜,一力促他鞍前马后,俯首听命,以获圣上眷顾。咱们孩子一向心高气傲,不喜追名逐利,你又不是不知,这样的辛苦差事一做就是八年,何时是个头,可不把人都磨折坏了。”
明珠回道,“你这是妇人之见,不值一驳。多少满洲青年子弟,想当这个御前侍卫,根本就巴结不上。我当年也是御前侍卫,那先帝不同于当今皇上,脾气暴躁,心肠又狠,斥骂责罚是常有的事,远比他今日更苦更累,不也是好好的过来了,一步步走到今天。年轻人若要扬名立身,有一番作为,难免要受些辛苦折磨,岂能只图舒服享受。”
觉罗氏冷笑道,“你自己的孩子,你还不知道么?咱们孩子出身不一般,和你当初的身份地位如何相比?自然眼界更宽,心气儿更高,又早早中了进士,本可以在翰林院里做他喜欢的事,可一盼两年,却是这样一个劳碌奔波,费心费力的职位,如何受得住?你说他圣眷日隆,依我瞧着也不过如此,倒像是刻意打压似的,要不然,以咱们孩子的本领,也不会到今天才弄个二等侍卫,连东院儿那位都有些瞧他不上。他又是个懂事孝顺,凡事忍让的人,从未听他抱怨一声,你这里从来都是一番大道理等着他,便是想说也不敢说。可越是这样,就越是憋在心里,苦着自己。况且还有那件事,当初就要死要活的,这么多年一直心里放不下,后娶的这位,又两厢不合。说起来这孩子也是可怜,活在世上,没有几件让他舒心顺意的事,委委屈屈的,又总说不出来,可不生生把个身子弄坏了。”
觉罗氏一番话,叫明珠一时无法反驳,心中烦躁,瞪眼道,“现在说这些有何用!媳妇不能死而复生,御前的差事也不可扔下不干,照你这么说来,容若岂不是没有生路了?真是岂有此理!”
觉罗氏一听,勃然作色道,“真亏你,亲生的孩子,竟忍心说出这样的话来!怎么没有生路?媳妇虽然不能复生,御前的差事倒是可以辞了,正好趁此机会,给皇上递一个奏折,告个长假回家养病,有什么大不了,皇上难道还不准么?咱们成哥儿原也是正黄旗出身,爱新觉罗家的血亲,又不是什么八辈儿的家生奴才,何苦非要讨这样的辛苦营生!”
明珠气得脸色通红,只是摇头,“说得轻巧,一派胡言!朝廷大事,岂能等同儿戏,想来便来,想走便走?他如今已是四品武职,断不会视大好前途如敝履,说扔便仍。再说哪儿就病到这般田地,要辞掉差事。不过是受了些风寒,又多年积劳,那韩太医的诊断仅是一家之言,作不得数。你且不必大惊小怪,听风便是雨。多去安慰孩子,让他好生养病,别再胡思乱想,自寻烦恼,方才是正理。”说罢也不再和夫人理论,背着手,怒冲冲出了房门。
觉罗氏也知道要容若辞掉差事,回家养病,绝非嘴上说说那么容易。明珠对爱子前程自有一番打算,且近来皇上频频示意,似乎要启用容若,朝中也有此传言,明珠回家说起,颇为欣欣得意。若果然要容若扔掉前程,可比要了他老命还难受。容若那孩子也知道他父亲一向争强好胜,功名心重,他是宁可委屈自己,也会忍耐顺从,满足父亲的一番心愿。
那韩太医毕竟是名家圣手,对病情的分析可谓一针见血,切中要害。容若近来旧疾频发,一病便是一个月才能回头,如此下去岂非真的无药可治。可恨明珠这个老东西,虽心疼孩子,却又抱一线侥幸,不肯承认现实,也放不下名利。觉罗氏左思右想,真个是忧心忡忡,愁肠百结,也没个人可以商量,索性起身到容若那儿,亲去看望安慰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