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外湿呀沥沥,满地的呢喃细语,我发现身边的你,漠然回避。
——《芊芊》
“嬷嬷,公子有名字吗?”
“有啊!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名字。”
“那公子的名字是什么?”
老嬷嬷瞧了她一眼,从燃着的火堆里抽出一根柴来,先放在灰里熄了火,然后在地上一笔一划写出:恸。
“恸,是读心动的那个动吗?”
老嬷嬷摇了摇头,眉眼下垂,思索了片刻,才说道:“恸,也许是心痛吧。”
————————分界线————
今个儿是二月十二,惊蛰。天气回暖,雪也融了,只是天色雾蒙蒙的,风也带着冷意,乌黑的云了无牵挂的飘荡在天上,一会儿又聚集在一起不停的滴墨,滴得青砖湿透,水光闪闪,若是一脚踩上去,定会掀起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水珠到处四溅。
不知又是哪位大师拿着沾了墨水的毛笔在肆意挥洒。
巷子里的家家户户换下了厚实的棉袄,穿上了防风的春衣,贴着倒福字的门也都逐渐开了,露出里面被烛火照得昏黄温暖的房室。烛台摇摇晃晃,火苗也被冷风吹得闪烁不定,影子在墙上飘飘然,淡得像一点云烟。
淡粉色罗裙、绣着合欢花的斗篷,手挎竹篮的女子小步走在狭长的巷间,有时冷了,便从斗篷里伸出一只小手放在嘴边呵出一口热气暖一暖,然后再拢一拢缝了一圈白色绒毛的领子,飞速地又缩了回去。
薛荔枝走得有些累了,柔软的鞋底踩在平整的青石板上并不硌脚,竹篮里空空如也,这条路走了三年了,就是没有哪一回她不累。
“吱嘎”有些年头的木门叫唤一声,里头出来一位朴素的妇人,手里也挎着个篮子,上面盖了块麻布,四周搭在篮子边缘,中间凹了进去。
看得出来篮子里没东西。
“是圆圆啊!出来买菜?”朴素妇人热情的对薛荔枝招呼了一句,圆润的脸颊露出和蔼的笑。
“嗯!刘婶婶也要去买菜吧!”薛荔枝嘴边一个酒窝。
“是啊,好不容易暖和一点了,再不买点吃食,全家都得去喝西北风。”刘王氏转身关上了门,手掌利落的拍了几下,又从腰间抽出一块深色的布料打了打衣裙上沾的烟灰。
她走下台阶,踏上青砖,这才仔细打量了薛荔枝几眼,看到那人姣好的容颜,不禁暗叹道:“是个美人胚子!”
人们对美好的事物总是感到欢喜,刘王氏瞬时眯起眼盯着人家瞧,厚厚的嘴唇也不偷抿着,露出里面整齐洁净的牙齿,呵呵笑着。
这可把薛荔枝闹了个大红脸,本就冻红了的双颊颜色更深,杏眼晶亮,水光闪闪,喝醉了酒似的。
“婶婶?”声音软软糯糯的。
刘王氏回过神来,眼睛里闪过羞赧:
“哎哟!一大把年纪了,见到貌美的小姑娘走不动道了。”
“婶婶~”小姑娘羞恼了,埋怨的话成了撒娇,不想换来妇人更加爽朗的笑声,安宁的小巷中,寂静的气氛就此打破,一片欢声笑语,小鸟儿孤零零的站在乌漆漆的房檐上,喉咙里传出细弱的啼叫,婉转动听。
两人一路挽着手,聊着街坊邻居们的闲话,比如说东巷刘福家的娘子前几日临盆了,前头生了好几个闺女,这胎总算是个哥儿,一家人那是爱惜的不得了,脸都笑成大菊花了;又比如刘王氏她自家的喜事,说是她那小闺女就要说亲了,相看的是南巷的曲秀才。
“呀!丹姐姐这么快就要嫁人了,我可舍不得,她昨年还说要教我绣腰带呢!”薛荔枝小嘴张大,桃核似的眼睛瞪圆,似乎被吓了一跳,接着又道:
“不过也是,丹姐姐的样貌也是个好的,没人提亲也怪呢!”嘴角又漾出笑意。
听闻这话,刘王氏嗔了她一眼:
“你个小滑头,刚才还夸你呢!你丹姐姐及笄都快一年了,这说亲早就是板上钉钉的是事,等你及笄了,你也得嫁呢,那时婶婶肯定找几个俊俏的郎君给你看看。”
话是开玩笑的,可薛荔枝却当了真,她一想到那人的凤表龙姿,脸颊便忍不住泛起红晕,眉目含情。
刘王氏见她一脸春色,贝齿轻咬红唇,留下水光一片,疑问道:
“怎的?莫不是真有心上人了?”那人不经常在家,刘王氏也没见过几次,自然不知有这么个玉树临风的人物,还当是她瞧上了哪家的小公子。
“哎呀~”小姑娘害羞了,娇嗔一眼便落荒而逃,风钻进斗篷里,粉绿色的斗篷似莲叶那般展开,弄出一圈涟漪。
薛荔枝和刘王氏去买了菜,回来的途中城里下起了小雨,雨点没有力道,打在身上轻轻柔柔的,只是落下的地方衣服的颜色深了些。
天显得更加阴沉,乌漆漆的房顶,灰白的墙,深绿的石板,一段墙内,伸出几支红梅,颜色并不艳丽,有些透粉,没什么精神,病恹恹的开在纤细的树枝上,惹人伤情。
也不怪,本就不适合。
两人又走了一段后各回各家,薛荔枝推开木门,双手忍不住拍了拍,那福字被雨水浸湿了,手沾了一层纸浆。
薛荔枝的家是个小院子,进了门左手边是一间柴房顺带着一间小厢房,住的是常嬷嬷;右手边是一整间厢房,薛荔枝自个儿住着;正对着的,就是主屋,也是一间大厅和一间厢房,是那人的地方。
进了柴房,一个身体瘦弱的老妈子在锅灶旁边坐着,瘦骨嶙峋的手一下一下捶打双膝,火红的光照在她身上,门外的雨声格外清晰,好不安静。
“嬷嬷?”薛荔枝放清了声音,将篮子轻轻放在桌上,又捡了张小板凳坐在她旁边。
“诶?”老妈子惊了一下,转过头来,却见那人已经到了跟前,只得说了一句:“回来啦。”
“嗯,今天可冷了,您怎的不多穿几件,这腿疼的毛病也不是一天两天了……怪疼的。”
常嬷嬷哼笑一声:“老婆子我守着这火坑,热都来不及,只是这腿疼的毛病,唉!也不管了,老了,不行了!”
她盯着薛荔枝,又笑道:“还说我呢,你自个儿斗篷都没脱,怎么?冷得厉害?”骨节突起的手抬起她垂在地上的斗篷一角,粉绿的颜色早已变得灰扑扑的。
没等薛荔枝仔细看,却听到常嬷嬷疼爱的声音:“小丫头冷了,嬷嬷给你暖暖。”说着将她上半身抱在怀里,两只瘦弱的手臂环在她身上,没注意到小姑娘水灵灵的眼红了一圈。
“嬷嬷……”薛荔枝的下巴靠在那人单薄的肩上。
“嗯?”
“您真好。”
那人的肩膀动了动,笑了。
“对了!公子回来了。”这无疑是个令薛荔枝惊喜的消息。
“呜~”锅炉里的水烧沸了,锅盖上冒出滚烫的白气,灶下的竹块在火堆里噼啪一声,雨也停了。
薛荔枝眼周围的红散去,下意识的想要直起腰身,刚刚抬起,又重新靠在温暖的身体上。
“咋了?不是要走吗?”常嬷嬷调笑道。
一听这话,她怀里的那人顿时红了脸,也不知是不是被火给暖红了,藏着斗篷里的手还紧紧揪着腰带上的一块穗子不放。
“哪有?我只想陪您呢?”
“骗人!老婆子我还不明白?行了,你也陪了我一会儿了,走吧,小丫头。”
薛荔枝露出疑难的神色,嫣红的嘴唇刚动了几下,常嬷嬷便挥挥手,嘴里念叨着:“快走快走!”
“那我真走了,我待会过来陪您。”薛荔枝望着她,眼底全是窃喜。
常嬷嬷点点头,只见那人首先是不紧不慢的走出去,一出门,步子便飞快。
嬷嬷噘着嘴,埋怨:
“嘴上舍不得,跑得倒是快,左右不过十几步的路。”
薛荔枝哪管得了这些,心上人回来了,一切都不重要,心里越迫切,脚下的步子越快;离那道门槛越近,心儿越飘飘然。
道是赏心乐事谁家院?
走到门前,薛荔枝平息了呼吸,从斗篷里伸出手指,在门上敲了几下,敲完,惊觉自己的斗篷还脏着,不想给他留下不好的印象,转身想去厢房换一身干净的,却不想,门里边传出低哑的声音:
“进来罢。”
薛荔枝低头犹豫,却又听那人不耐道:
“呆着做什么。”
她抬头,打量,简陋的堂屋分成三个隔间,中间是待客吃饭的地方,左边是个小书房,右边是客室。薛荔枝匆匆瞟了几眼,转而紧紧盯着桌案前的那人,看见他锁着眉头,连忙回答:
“是!这就进来了。”
“嘎~”木门嘶哑叫唤。
“不必关门。”声音比先前冷了些。
薛荔枝刚关到一半,听到这话,一颗心顿时揪紧,这是……不高兴了。
冷到发白的指尖用力了些,指端粉红,门又叫唤了一声,打开了。
转身,回头,那人半点眼神也没有给,骨节分明的手执着毛笔在纸上写。
薛荔枝一边走,一边观察。
瘦了,也高了,出去走一趟回来,是多了几分意气风发少年郎的味道,只是玄黑的衣裳和冰冷的神情显得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