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浩然出了将军府,连夜回到了“自己”的家,有些事情他必须去做。
他能用誓言化解刘小七的怨念,但却无法化解执念。
这一趟“回家”,他就是要化解一份执念。
刘小七的家在山上,父亲砍柴,母亲做些手工。极为贫穷的一个家,但丝毫不会影响刘小七这个家的爱。他的毕生志向,就是参军,混个军功回来当个小班头,让父母颐养天年。
简单而实际的梦想,就像许多贫苦孩子一样。
一切都在一个再平常不过的早晨毁于一旦。
刘小七死了,但不甘心。
程浩然以为刘小七要的是报仇,这很合理。但是在吴将军府的那番对谈让程浩然知道自己错了。提到刘小七父母死亡后,心间那一股酸楚如此强烈,让程浩然错愕之余,颇为感慨。
刘小七只是想让父母入土为安。
一个简单而又无能为力的愿望。
所以程浩然必须来到这个山上的房子料理二老的后事。
老两口的尸体相拥躺在墙角,朝着灵阳城的方向,似乎死之前还在牵挂城中的孩子。
“他们已经往生了,从伤口来看,死之前没有遭太多罪。”程浩然喃喃自语,他也不知道是说给自己听,还是说给刘小七的阴魂听。
这样家徒四壁的茅草房根本没有什么地板,而且也早已经残破不堪,程浩然就地将两位老人安葬,然后一把火烧了茅草房。
看着越烧越旺的火,程浩然感到心里清明了一些,思忖了一下又说道:“你放心,你的尸首,我用完之后也会一并埋于此地。”
说完这话,程浩然感到全身一阵轻松,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从内心消散。
他知道刘小七这回是真的放下了。
程浩然摸了摸自己的脸,不知道什么时候已泪流满面。
伫立许久,火也渐渐熄了,一切重归黑暗。
程浩然这才借着月光转身离去。
走了一段路,程浩然才想起,这么晚城门应该早就关闭。
灵阳城外方圆数十里,已无人烟。以目前的情况,好像也只能露宿这荒郊野外。即使露宿,也得找个像样的地方吧,程浩然一边走一边想。却也没走多远,远远见到一个门墙破败的庙。
“杀人放火,闹鬼闹妖,传功授业的好地方啊。”程浩然自嘲了一句。
脚下还是顺着小路朝那庙走去。
庙外残垣断瓦,庙里被妖兽破坏得凌乱不堪,却没有什么血腥气,想必那些和尚在妖族来时已经离开庙宇。无论这群和尚是去救人还是逃命,总归是让这里少了些杀孽。
程浩然十分满意,转了两圈,跑到大雄宝殿佛像的背后,躺下准备睡觉。
庙里不是没有床铺,反而多得很。至于为什么要睡在佛像后面,说是程浩然谨慎也好,恶趣味也好,反正这里好像比较舒服。
月光慢慢洒进来,一只脚踏入大雄宝殿。
“程浩然,恨不恨我?”那声音很好听,在这么美的月色下,比见鬼还渗人。
程浩然知道自己没有在大雄宝殿的佛像前见鬼,倒不是因为这佛像庄严且真的有佛门正气,而是因为说话的那个声音他十分熟悉。
“我说掌门,你是故意挑我要睡觉的时候才来的么?”程浩然起身从佛像后走了出来。
来的自然就是灵道宗掌门白守一。
“你就是用这样的态度跟掌门说话的吗?”白守一眯了眯眼,盘腿坐在了佛像前,拍了拍眼前的蒲团说:“来,聊聊。”
程浩然在白守一面前坐下,两人对视无语。程浩然不知道自家掌门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白守一则是笑眯眯地看着这个借尸还魂的灵道宗弟子。这等夺舍还魂的事情,放在哪个宗派都算是邪术,天下修道者人人得而诛之,但身为人族宗门领袖之一的白守一视若无睹,只是饶有兴趣地看着程浩然。
“你这副身体差了些,但好歹也能用一段时日。”白守一说道:“你真是犯了一个愚蠢的错误。”
“谁知道它会啃一半停下来。”程浩然无奈道,指的自然是那个吃他吃到一半停下来的金翅鹏妖。
白守一笑着说:“人算不如天算。”
“当然怪不得我,掌门您不也算错了?”程浩然嘟囔了一句。
“哈哈,没错。”白守一听完这话不怒反笑,他发现程浩然的性子越来越让人喜欢了,“我本要让你去那九渊冰狱,接触接触那几个金翅族的老不死,但万万没想到出了妖族入侵这等事情,怪不得轩辕老说我是臭棋篓子,你师父恨死我了。”
“师父他怎样了?”程浩然问道。
“放心,他好得很,等着当下任掌门呢。”白守一笑了笑,“你应该担心的是自己。”
“我还能怎样啊?要不掌门您把我身子给找回来?”
“哈哈,办不到。”白守一摊了摊手,“那金翅大鹏半日千里,当天就应该到他们族内了。我现在要是去要人,只怕是有去无回。”
“那我的身体会怎样?”程浩然有点紧张。
“它们会好好供起来,等青鸾破体重生。”白守一说道。
“破体重生?”
“是的,因为青鸾仍在你体内。”
“青鸾不是在万物峰藏书阁么?”程浩然不解道。
“不,在你发动青鸾决的时候,她就已经出了灵道宗。青鸾这种神禽,瞬息间便能空遁百里。”白守一看着程浩然说道:“只是这小看了这小家伙。”
“掌门,您这话我没懂。”
白守一瞟了一眼程浩然,耐心解释道:“那金翅大鹏别的手段不说,这眼力是所有妖里最好,可视千里,可看阴阳。以你的境界,施展这青鸾决中离魂逃生手段,哪里逃得过那金翅大鹏的眼睛。要没有她的全力配合,引得那滴精血燃烧,你逃不了,所以我才没拦着她出宗门。”
“这么说,我那身体算是被她给抢了?那青鸾要浴火重生,还不得一把火给我烧了啊?”程浩然一脸丧气。
“倒也未必。”白守一沉吟了一下,“你与她定了那灵血之契,她自然不会要你性命。但目前这般倒是她最乐意的结果,你不会死,但是也无法控制她。你那身体要是没了她,也会死去,届时你就真的死了,所以她不会让你死,自然也就不会离体。”
“那破体重生又是怎么回事?”
“字面上的意思。”
“掌门,这种关键时候您能不能好好说话?”
“哈哈,我是否很风趣?以前我也是个倜傥的公子呢。”白掌门笑道:“她想要真正自由,只能自行修炼成凤,这本就不易,更何况那滴精血已经用了。所以,她只能靠自己在沉睡中修炼,她成功那天,就是你身死道消之时。”
娘的,这事情赶太寸了!
程浩然心中一万句脏话飘过。
真死了就好了,我找个清净地方一重生就完事了。现在死又不能死,活又不像活着,太恶心人了。
看见程浩然脸上青白交替,白守一拍了拍程浩然的肩膀道:“很简单嘛,过去把身体拿回来就是了。”
“您说得轻巧。”程浩然道:“那妖族在极北之地,我倒是有这打算,但谁知道能不能成?”
“所以你去了吴将军府?”
“嗯,先去白虎军,再偷偷去北方,却没想到那大将军还藏了一手啊。”程浩然没想过瞒着白掌门。
“那吴道清和乌衣吏我也略知一二,是有些手段的。你很不错,能想到去白虎军。虽然宗门能把你送过去,但反而不易成事。”
“我也是这么想的,曲线救国嘛。”程浩然挠了挠后脑勺,“您说他那个叫乌衣吏?听着就像那么回事,给弟子讲讲呗。”
“那乌衣吏本是督查朝野官员的机构,类似本宗的正心堂。长年累月下来,积累了不少侦讯查办的手段,现在那皇帝倒也不是个昏庸之辈,便让这乌衣吏刺探些妖族情报。近些年倒是颇建奇功,只是功绩不为人所知罢了。”
“您的意思是,那吴道清有意招揽我?”
“你还不够格被招揽。”白守一道:“大概是对你感兴趣,想着培养培养你。”
“那说起来,这些事情难道正心堂就不能做么?修道之人做起来更会事半功倍吧?”程浩然提出了自己的疑惑。
“司马固人如其名,太固执了。”白守一摇了摇头,“严明律法他可以,这间谍细作手段,还真比不上凡人。修道之人,念头通达之重要,想必你也知道。但这却正是我们的软肋,行那两面之事,修行之道本就难得。但你却是个例外。”
闻起来是天选之子的味道,程浩然心想。
“既然是个例外,掌门大人您是否现在传我点什么绝世神功或者宝器,至少也来点神丹妙药,好让我顺利打入敌后,立下不世之功?”程浩然带着讨好的笑容说道。
“你这身子,学什么功法都学不成,吃什么神丹妙药都只会虚不受补爆体而亡。”白守一笑道:“至于宝器嘛,出门太着急还真给忘了。”
这个回答实在是太敷衍了,程浩然用脚指头想也觉得这是在糊弄自己。
“不是弟子说您,您堂堂一个灵道宗掌门,身上就没有一件宝贝?”程浩然铁了心要雁过拔毛。
“真没有。”白守一难得叹了一口气,“生前的话倒是有几件,现在还真没法带着。”
“生前?”这话无异于晴天霹雳,程浩然上下打量了一眼白守一,的确没有了平日的气势,“……您?”
“我的时候也差不多了,被你这么一说,我还真有一样东西可以送给你,对你以后大有裨益。”白守一说完,全身泛起白光,身影渐渐消散,一阵至纯大道之气荡漾开来,而程浩然居于其中,自然感受最深。这股大道之气,如醍醐灌顶,又如春风化雨,让程浩然沉醉其中。
良久,光影消散,程浩然长嘘一口气,对着空中长揖不起。
原来白掌门的大道,竟是如此大慈悲,但济天下苍生,不问前程大道。
走起来也丝毫不拖泥带水,大丈夫生当如此。
在这个宁静的夜晚,偏僻的庙宇,中州最大宗门的掌门,曾大败妖皇的灵道宗天才,当世最有望升仙证得大道的修仙者,身死道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