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段时间,最高兴的人就是我妈。她整天喜气洋洋的,那张苍老的脸上,洋溢着幸福和喜悦的神采。但我的反应与我妈大相径庭。我妈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就不高兴了,说,喜气的事,干吗拉着脸?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就是累的。我只好撒谎。你要是手头紧的话,我支持点。我妈显得很豪爽,她老憧憬着做奶奶的幸福。我还能说什么呢。
我日子过得规律,照例每天早起,去医院给王悦准备早餐。然后去“蚊子”上班。我说我手头紧。这话我说了几次,我几次重提旧事。今天艾末末给我一千元。我收下没话,就是闷头干活。我只有干活,才不心浮气躁。整个上午,我都没多余的话。快到中午,我妈来电话了。她要我赶过去,说王悦进产房了。
我只好丢下工具,脱下白大褂,洗手。送饭的刚进门,马由由在分盒饭,他叫我吃饭。我说要去一趟医院。我走得急匆匆的。也没说我去干吗,也没说什么时候回来。
我出了门,才觉得冷,上车上也缩头缩脑的。到了医院,我就直接奔去产房。我妈正待在走廊等。见我来了,就说,进去了。我妈喜形于色,焦急地搓着手。我妈说菩萨保佑啊。我走来走去。看她这样嘴巴不停地叨念。我说,你烦不烦啊?我妈就说,跟我念嘛。我说临时抱佛脚有啥用呢。我妈懒得理我,继续念念有词,召唤她的神灵到来帮忙。
我听见王悦在里面的叫声了。一声大,一声小,呻吟过后,就是叫喊,声浪拍击我的耳鼓。我心里一凛一凛的。我这是第一次接近妇女的生产地,也不知道该干什么。我不断看手表,也看墙上的钟。我希望赶快结束。感觉时间过得真慢啊。我在长条椅子上坐了又站起,然后从走廊的这头走到那头,再走回来,如此反复。还是我妈有耐心,她就坐在长条椅上,半眯双眼,口中念念有词。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伴随哇哇的哭喊声,产房的门开了。我妈反应敏捷,起身冲过去。医生抬手在擦汗,她的额头都是汗,脸上还有疲惫和喜悦。
医生说,母子平安!
我妈冲进去。我也跟进去。王悦躺在床上,神情极度疲惫。我妈赶紧拿一条毛巾给她擦汗。这时护士抱了婴儿过来给我们看。王悦亲亲她的前额。小家伙就哭了,放声大哭。其他人都笑了,当中就我没笑。我这古怪的模样,不知道他们注意到没有。
我走近前,看到的那张婴儿的脸,真的丑,像个小老太婆,皮肤是紫红色,而且是皱皱的。怎么这么丑啊?我嘀咕了一句。心想,这会是我的小孩吗?我可没这么丑啊。以后就漂亮啦。护士解释说,初生婴儿都丑的。王悦说,越长越漂亮。
我妈还想看仔细点,护士却抱走了。让她休息一下吧。护士临走叮嘱我们。我妈说她懂的。护士将王悦推回原来房间的床位。我妈坐不住了,她向护士要了干爽的衣服。她从手袋里掏出一条毛巾,然后给王悦擦掉汗,又将干燥衣服给她换上。都湿透啦。我妈一边干,一边唠叨。
忙完这一切,我妈向我要了手机,然后给我爸打电话报告,说生了生了。是个女孩。我妈喜气洋洋的。她倒好,没有重男轻女的思想。也许我们以前说过,男的女的都不要,不打算生小孩,所以我妈觉得,有了就好,管是男的女的。我没说话,就坐在椅子上发呆。
我妈说,生女孩好啊。我妈以为我喜欢男孩呢。我说都一样的。我妈让我别担心。她说她生我时,我爸也手足无措。男的都不懂。我妈数落起我爸来。我只听,没插话。
王悦说,他就不懂得关心我。
我还是没话。王悦见我不说话,就喊她口渴了。我妈就让她喝鸡汤。她一早就准备好的。她说是昨晚上就熬的。我妈平常熬汤,可不这么浪费燃气,她烧滚后一会,就关煤气的。她说这煤气要钱的啊,再说了,营养也出来了。她一直就教育我们要节俭持家。她喂王悦喝,我就在旁边看。王悦喝了整整一盅鸡汤,连以前她不吃的鸡肉,都吃得一点不剩,看来她是饿极了。
你妈比你好。王悦喝好之后,就这么说我的。
男人都这样的。我妈笑眯眯说话,她又说起她生我时,我爸也手足无措的。
喝过鸡汤,王悦就睡着了。她搏斗了多时,实在是太疲惫了。
后来,我的手机响了。艾末末问我,还回来吗?
我说我有事。
艾末末说,客人太多了。
我说回不去了。
艾末末哦了声,很遗憾地挂机。我突然也想到,这个女婴孩也是我的作品啊。我想文身是文外面的,我倒文到里面去了。整个下午,一直到傍晚,我就坐着胡思乱想。
等我的手机再响起,我发觉自己刚才在打盹。我捏了手机出去。我走到走廊的尽头说话。这里是个阳台。我望着远处的楼顶,和朱颜说话。
她问我,在干吗?
我说在打盹。
她就笑了,说,没生意吗?
我说有啊。
那你还打盹?朱颜咯咯地笑。
我说我累了。此时我说话的声音也显得十分疲惫。
朱颜哦了声,说,那就偷偷懒吧。
挂机前,朱颜说要我去吃饭。
我说,今天不行,改天吧。
就今天!朱颜闹别扭了。
我说,今天我累了。我还想对她撒谎。
一定要今天!听起来朱颜在撒娇,但口气又不容商量。
我说,你别闹了。
我妈来了!!朱颜突然冒出这句话。
我一下子就懵了。我没想到是这么回事。她来干吗?为她的事,还是为“我们”的事?我还在犹豫不决,朱颜就说了,就去“零点”吧。她说我们直接去那里碰头。她说完就挂机了。
我捏了手机,在走廊上走了很久。后来,我妈出来给王悦洗保温壶。看我踱来踱去,就过来问我干吗。我开始没说什么。我妈就提了保温壶回去。一会儿我妈又出来。有事就说吧。我妈看我还愣在那里,她的脸上有点担心。
犹豫了很久,后来我说了,晚上有饭局。
我妈说,那你去好了。
我说,我有点不放心。
我妈说,早给你爸做好饭放冰箱了,放微波炉一热就可以吃。
我说,完事后,我陪王悦吧。
我妈说有她就可以了。她说我什么都不懂。她说对了,我什么都不懂。我走的时候,我妈的脸色又好了。她担心我有事,看看是这么件事情,她也就放心了。
我下了楼后,赶紧跑出医院,到路边打了车子,匆匆赶去“零点”。进门就看见朱颜朝我招手。旁边座位上,一个妇女也转过头来望我。我走过去,在另一个位子上坐下。朱颜介绍了她妈妈。我和她妈妈握手。我们互相打量对方。说打量,其实我就瞥她一眼,跟着我的头低下来。我有点躲闪对面的目光。
接下来发生的,就是影视里的场景。大家寒暄几句,才进入实质性的话题。
朱颜妈妈问我是干哪一行的。
我说是个纹身师。
我是径直从医院赶来的。我没换衣服裤子,我的衣裤上还有点滴的药水痕迹,加上精神不好,样子肯定有点落魄。我这样一想,就有点后悔没有稍事打扮,但后悔也来不及了。但想想,也不可能,事发突然啊。
听说我的职业是纹身师,她妈妈一副惊愕的样子。我看见她张大嘴巴,半天没说出话来。她的表现,我大概是可以想象到的。当听到自己的女儿的男朋友是个纹身师,这是很正常的反应。我说出自己的职业后,就低头静静地吃东西。朱颜妈妈没说话,端起酒杯,喝了下去。
朱颜有点慌了。她没想到我那么坦白。
文身这行在深圳很旺的。朱颜匆忙中为我说好话。
但她妈妈对她的话不做回应,只是打哈哈,要么就喝酒。当然,偶尔她想起,也会和我碰碰杯的。后来,朱颜努力找其他话题,企图化解这个尴尬的局面,但都是徒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