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时节,绵绵春雨,院内雨打芭蕉,远山雾色朦胧。此处夭野,乃春神故居,四季花开不败便是在这今日这连绵的雨幕之下那些春花也依旧花枝招展,天下奇观。
看看花,吹吹风,听听雨。我已不知在这儿廊下坐了多久,身后门扉紧闭却偶有几声交谈从那门缝中透露出来,我几次回头竖起耳朵想听个仔细,但却架不住那渐大的雨势把一切声音都给淹没其中。
很久很久,兴许是一个时辰,又或者是两个时辰?
只听身后传来吱呀一声,紧扣的房门应声开启,我回头看去时便见师父与那男子一前一后的走了出来。
“俏俏,过来。”
师父唤我,我便连忙从地上爬起拍拍自己的青色裙摆小跑上前,乖巧的等待师父的吩咐。
“来见过凤眠上神。”
顺着师父的指引,我将目光看向了身旁的那位红衣男子,这似乎是我第一次如此仔细的打量他。早前虽有印象他曾到过我们黄泉海一趟,可我远远匆忙瞥过见他银发披肩只以为是位古稀老者,却从未想过这位上神竟鹤发童颜,且还生得一副分外俊美的皮相。
一身银白色里衫缠赤红金丝腰带,外披火红大袖外衫摆上则拓着大片精致的凤语花图案,本该是很俗气的一种颜色却不料披在他的身上竟更是衬得他银发如雪,眉眼深邃。他的薄唇正轻轻的抿着,一双凤眸只缓缓朝我看了过来,只一眼,便叫我心跳一滞,微微晃神。
“俏俏。”
耳边的呼唤再次响起,师父适时的提醒拉回了我的心神,我猛然反应过来这才觉得自己大为失敬,赶忙垂眸弯腰,毕恭毕敬的行上一礼,“小妖沈俏,拜见帝尊。”
一时无话,对面的人似乎愣了半晌可我却再也不敢逾矩只老老实实的低着头,眼睛直直望着自己的脚尖。直到对面那人伸出手缓缓扶住了我的手臂,我这才抬起头来见他目光隐痛,声色沙哑,“不必,多礼。”
真奇怪呢,他这一句话好像说得很费劲似的。
我有些不解,随后这位凤眠帝尊便收回了手,可也没等我来得及细想便又听师父开口道,“那这三月时日小徒留在夭野便叨扰帝尊了,待到三月期满,届时本座再回来接她。”
“好……”
这位帝尊的声音似乎在轻轻的颤着,而师父在说完后却只将视线又看回到我身上,问,“俏俏,还记得为师先前同你说过的话吗?”
我想了想,点点头,“记得。”
不要与这位帝尊有过多牵扯,只需做好自己分内的事情便是。
“那便好,你且好生照顾自己,待满了三月期限为师便回来接你。”
“徒儿知道了,那徒儿不在的这些时日里,师父您老人家也要好生照顾自己,别忘记喝药噢,那些药我已经配好了安排给浮鲤看管,她会每日给师父送去的。”
莫要怪我啰嗦,我清楚自家师父是最不爱喝那些药了。
“嗯。”
最后只是深深看了我一眼,师父的神色有些欲言又止,却终究什么也没说,一拂袖乘风而去身影很快便消失在了雨幕之中。
师父走了,这空荡荡的廊下便只剩下了我与凤眠帝尊,我想来不是一个善于言辞的人,是以只背对在心里暗自琢磨着接下来该怎么样与这位帝尊相处才是。
一阵轻缓的脚步声,帝尊来到了我的身后。
“俏俏。”他学着师父唤我的小名。
我愣愣的转过身,却不知这位帝尊竟离我这般的近,几乎贴着我的后背让我心里小小惊吓了一番。连忙往后退上一步与这位帝尊拉开了距离,我惴惴不安的问,“帝尊有何吩咐?”
他看着我,问,“俏俏可知,尊师今日为何领你到此处?”
我有些不明所以,可还是如实回答,“师父说,帝尊身患有心疾,需小妖方可医治。”
此话不假,便是师父当日这般告诉我时我亦是不解的,因为我知道自己的斤两,我虽擅长医术不假可也没到神医地步,又何来这位帝尊的心疾非得需要我才能医治完全?
“尊师,便是这般同你说的吗?”
“嗯……”
“便再没其他的了吗?”
“其他的?”
看着这位帝尊仿佛瞬间遍布哀伤的容颜,一时间只更加惆怅了。
“罢了。”
他说,“尊师所言不假,我的确患有心疾多年,而天上地下也的确唯有俏俏可医。”
“……”
我有些不解的摸了摸自己的脑袋,却只见这位帝尊已是缓缓转身,身形单薄的朝着远处走去……
这都是哪和哪儿呀?
说话云里雾里的,没一句能让我听明白。
帝尊走后,是一位叫山伯的老者接待了我。
他自称是已经跟了帝尊多年的奴仆,此番便是帝尊派他过来要领我去我的落脚处。
雨停了,天色渐渐放晴,我便跟在山伯身后行过万花簇拥的小路,估摸着也就半盏茶功夫,远远便见着一座小院坐落在旷野之中。
映月阁——
这便是山伯安排我的居所。
山伯诚然是个和蔼的老人家,他眉目和善,语气温和,言谈之间更是谦和有礼,一路上同我介绍了不少关于这夭野的事情。
例如先前帝尊与家师会面之处,即是夭野依山而建的客殿,缱云居。
而我即将入住的映月阁,便是在离帝尊仙居的不远处,说罢山伯还指着旷野上一团迷雾告诉我,“那雾后便是帝尊的拂雪阁。”
拂雪映月。
我眨了眨眼想把目光透入那雾色以便瞧得更加真切,可奈何也只能见那一弧轮廓若隐若现在朦胧烟色里,我悻悻收回目光,再好奇也只得作罢。
进了映月阁,山伯道我好好歇息后便告声退下了,而临走时却也没有忘记嘱咐我,若我有何需求的话只需叩桌三声他便会立即出现。我这才知晓原来山伯并非什么普通老人家,而是夭野山神,我也实在有眼不识泰山。
同他施过一礼,道了声谢后这才目送着山伯远去,直至他的背影又隐入那旷野里。
山伯走后,放下肩上仅有的一个小包袱,我开始仔细的打量起这间映月阁。宽敞明亮的雅室附带一间垂挂着纱幔隔断的客房,而一张竹编小桌则横置其中,案上玉器插花仅有一支鲜红张扬的凤语,同帝尊袍上的花样并无二样。
算不上华丽的一间屋子,可不论是屋内的摆设还是桌上的那朵风语花于我而言都恰到好处,我本不喜欢太过花哨的居所。在屋内来回转了转,最后目光落在窗前的那把竹摇躺椅上,那上方还搁置着一个小小的靠枕以及一张看起来柔软无比,纯白似雪的狐皮。我想了想,索性躺了上去,竹椅摇晃间看着窗外雨后微光乍现,恍恍惚惚竟让我有种似曾相识的感觉,像很久很久以前,我也曾如现在这般惬意的躺在这儿过……
当然,仅仅只是感觉像罢了。
迷迷糊糊的睡下,又被门外的声音唤起,时间已经不止过了多久,再睁开眼时窗外天色却已擦黑,“姑娘,沈姑娘……”
“沈姑娘?”
山伯的呼唤回响在门外,我晃了晃脑袋从摇椅上起身,晃悠悠前去将门打开,彼时山伯手里正提着一盏纸糊的灯笼站在门外,见我出来,一张遍布岁月沟壑的脸上顿时生出和蔼的笑意,温声询问我,“老奴是不是叨扰姑娘歇息了?”
我愣了愣,想着自己在躺椅上睡着的事情,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头,“没……不曾。”
“对了,不知山伯对小妖有何吩咐?”
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乖顺,毕竟山伯怎么说也是一方山神,而我沈俏却仅仅是一介小妖,虽然搭着一个妖王师父但山伯于我而言却也是前辈中的前辈,我是该敬重他的。
“不敢吩咐,此次老奴前来并无他意便是这时辰也不早了,帝尊派老奴前来邀姑娘前往拂雪阁一并用膳。”
山伯脸上始终挂着清浅的笑意,可我听完却有些头脑发懵,“啊?”
“帝尊,让我去拂雪阁一并用膳?”
山伯微笑点头,“正是。”
我有些想不明白,索性便将这不明白脱口问出,“可俏俏只是一介小妖……”
言下之意便是以我现在的身份地位似乎还不够格与高高在上的春神一道用膳,山伯和帝尊不可能不知晓这点呀!
山伯似是一眼看穿了我的迷惑,说道,“姑娘是妖王弟子于帝尊而言乃是贵客,夭野自当以礼相待之。”
“……”
我张了张嘴,可看着山伯的笑容却发现有些无话可说。我本来想说不用的,因为我原身本是一株兰若草,只用喝口露水便能长大,很好养活的所以不必与我这般客气,可转念一想既然是帝尊邀请,我若拒绝的话似乎又于礼不合……
正纠结着,山伯又开口了,“姑娘,若是没事的话便随老奴动身吧,莫叫帝尊久等了。”
好吧,话到说到这份上,似乎再推脱就不好了。
我微微敛起心神,“那便有劳山伯带路了。”
“姑娘请随我来。”
“……”
跟着山伯一路被领到了那片距离映月阁不远处的团雾前,忽的山伯停住了脚步转身示意我,“老奴便送姑娘到这里,姑娘一路往前走穿过这片雾色便是帝尊的拂雪阁了,老奴此番还有要事在身,便不陪同姑娘前往了,还望见谅。”
说罢,山伯将自己手里的灯笼交予我,我愣愣的接过点了点头,“小妖谢过山伯。”
山伯一笑不再言语,身形渐散很快便消失在了这茫茫夜色之中。
提着手里的灯笼,虽说心里仍有几分忐忑,可在几次深呼吸后我终究还是下定决心,迈开步子缓缓进入了这团缥缈的浓雾里。
一路往前走……
按照山伯所说,我照着脚下繁花簇拥的石子小路一路往前,四周皆是雾色浓郁得伸手不见五指,可也不过片刻功夫,眼前的视线却是突然开阔那雾色就好似瞬间散去一般将隐藏在身后的所有尽数给显露了出来。
满地的凤语花,大片盛放,红得似火……
我有些吃惊,目光缓缓往前便见一间清雅小院此时正灯火通明的坐落在这一望无际的凤语花中。
微风拂面,空气中花香暗涌窜过鼻息,而丛中萤火点点亦衬得今夜星河愈发璀璨。我下意识的屏住呼吸,提着步子朝着小院的方向挪动,待离得近了,便见院门上悬挂的牌匾,上方提着三个苍劲有力的大字,拂雪阁。
将院门缓缓推开,却发现这偌大的院内竟空无一人,只有一棵足有水桶粗细的栖桐树正枝繁叶茂的生长在院里。树下置着一张矮桌,上方摆满了菜色,而桌边则是各放了两个蒲团。只是……我四下巡视了一周,却是迟迟不见帝尊的身影,这又是何意?
有些不解的蹙了蹙眉头,但冷不丁在我身后却传来一道声响,“来了。”
是帝尊!
我着实吓了一跳,有些慌张的转身回去作势便要行礼,“小妖拜……”
“不必行礼。”
那支骨节分明的右手阻止了我的动作,我愣愣的抬头却见他依旧是用种沉得似海一般的目光望着我。
“帝尊……”
“唤我名字,俏俏。”
“啊?”
“不用唤我帝尊,也无需以小妖自称,更不必跪拜我。”
“你可以唤我的名字,凤眠。”
他一字一句的说出这番话,神色认真,瞳眸里更是清晰的倒映着我的身影,一时半会儿的让我揣摩不到他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