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府迟来一步的满目缟素,透着格外沉重的压抑感,三日光景,沈府中的众人也是乐得逍遥,好似主人家压根儿没将此事放在心上,面子上的功夫做的足棒,却是无一人出面主持大局,无端端的养着百十人在府中吃喝拉撒睡,不愧是庆竹城首屈一指的大户人家,够牌场,也够磨人。
拿人手短,吃人嘴软,旁的人吃着喝着,只等事了之后再得二十两银钱,上哪去寻的好买卖,可陆迢迢依旧在骂娘。
不动和尚总是在敲木鱼念经,做完早课,又做午课,然后再做晚课,即便闲适下来也是闭目冥想,画地为牢的将自己关在房间中,令人费解这种避世的和尚究竟乐在何处,陆迢迢每次开口,得到的回答都是一成不变,子非鱼,安知鱼之乐,不知怎地,虽然那和尚每次说的话都挺有道理,可陆迢迢总有种给人家冷嘲热讽又无处还嘴的憋屈感。
吴思量本就是一心要找山下人,除了师公要他找的那位应缘人,他这次下山还要找一位姑娘,一位在大雪天手持梨花枝登山上香的梨花姑娘,他一见倾心,求了好些年,才终于得了张真人许可下山寻一位道门的应缘之人,也顺道寻一寻他的梨花姑娘,所以现在和陆迢迢一起骂娘。
“吴道长,你知道梨花是什么样吗?白的,可不是红的。”陆迢迢故意说道,且不说谁家姑娘会拿着梨花去道山上香,就说大雪寒天上哪去找一枝盛放梨花。
吴思量甩给对方一个白眼,冷声说道:“你是不是觉得我像个傻子?”
“我觉得不太像,你哪位梨花姑娘好看吗?”两人在庭院中无所事事的散步,走完整条回廊除了其他客房的道士和尚外连一名府中的仆从都没见过,按理说这等大户人家少不得这些,回想一番好像除了那位送饭的小哥,再没见过其他人,偌大的府邸空空荡荡。
“大概会很好看吧!”吴思量满脸回思,直到感觉身旁有道异样的目光后才如梦初醒道:“我远远瞥见一眼,先看到的那支梨花,也是诧异了很久,其后才匆匆见到那姑娘一面,再说过了那么些年样貌总会有所变化,不过再见时我一定会认出她。”
强忍着笑意的陆迢迢拍了拍对方肩膀,语气尽是黯然神伤的说道:“兴许你看上得并非是姑娘,是那支梨花也说不定,要不我给你找棵梨树试试。”
吴思量怒哼一声,拂袖而去。
“道长别气呀!再聊会儿呗!”陆迢迢笑道,把从和尚那受的气又撒给道士。
对方扬长离去,独自一人后的陆迢迢收起笑意,没有继续走进下一条回廊,而是避开其余人,闪进堂后那座漆黑的小矮楼中。
......
直到四日清晨,那位沈府管家终于出现在众人面前,只是将法事时辰定在子时,便让众人先行各自准备去了,且不说这丧事进程如何安排,百十来人总得有主有次吧!更是连沈家少爷的棺椁都一直放在后院之中不曾搭建灵堂,要人如何准备,难不成到时真就各来各的,按理说纵然沈家再不懂规矩,可这里毕竟百十来位和尚道士,哪怕砍去一半浑水摸鱼的江湖骗子,也总有人知道,但既然主人家都不放在心上,他们不过是拿人钱财与人消灾,万一做那出头鸟多嘴触了霉头,得不偿失,只等着最后了事拿二十两工钱即可。
“这沈家老爷可真是怪哉,嘴上说要牌场,可哪有这么安排的,连个主事人都没有。”私底下倒是也有人议论着。
“你有所不知,我听说这沈家公子死的甚是诡异,头天还好好的,第二日就暴毙在房中,而且沈家既没有寻医,也没有报官,里头肯定有大问题,有人说是沈家触碰了鬼神禁忌,糟了报应,只怕寻常的法事是不顶用,你看这次来的人,五花八门,各个道观,各个佛寺的都有,就是要各显神通,来镇住死者怨气,你再看沈家直系的人到现在也没有出面,就怕沾染上身。”
“有这么大的怨气吗?我的乖乖,听你这么一说我怎么后背阴森森。”
“要是怕就赶紧滚蛋,得亏是这样,不然你刘三多肯定露馅,这下给你浑水摸鱼白赚二十两银子,还不偷着乐。”
“滚你的蛋,老子,不是,贫僧正经八百的云岭寺讲经首座,阿弥陀佛。”
“哟,你这头还是上个月我给你剃得,这么快就混成讲经首座了。”
百十来人,不分佛道的法事道场,估摸着往前往后各推个几十年也见不过,倒是城里头那些个茶余饭后要拿些谈资来消遣的平头百姓们,谁都得给沈家叫上一声大气,感概一句有钱人家就是不一样,要是我死后也能有这牌场,那真是躺在棺材里都能笑醒过来,但也没谁真想去凑那个热闹,毕竟那沈家少爷死的确实离奇,有些晦气沾染不得。
“和尚,我看你什么行头都没有,今夜打算怎么过”陆迢迢开口问道,却是丝毫不在意自己同样两手空空,好歹吴思量还有把桃花木剑。
“念一段地藏经即可。”不动翻过一页佛经,淡然开口道。
“你这钱也太好赚了吧!难怪那么多人都想去灵泉寺当和尚。”陆迢迢继续厚颜无耻的说道,听的一旁的吴思量嗤之以鼻,人家再不堪,总好过你这个连半句经文都念不出口的道士吧!他甚至有些怀疑这个全身上下除了那件道袍,就再没有一处能跟修道之人扯上半点关系的家伙,只怕连那句鹤鸣山李凡人都是张口胡说的吧!也亏得这番话没让陆迢迢知道,不然肯定要给对方竖起大拇哥,赞一声,武当山果然都是算命的行家。
不动仍是不以为然的敲了下木鱼,张口说道:“我不要钱,只是刚好遇见,行善而已,阿弥陀佛。”
再度自找没趣的陆迢迢抖动着脸颊,尴尬的呵呵一声,对方好似是他命里的克星,不仅是道理说的他哑口无言,追求修养也让他惭愧的紧,多半连打架他也不是对方的敌手,无疑是溃败。
“这才叫大师,人家的境界岂是你这种俗不可耐的家伙能明白的。”吴思量轻蔑笑道,好不容易才寻到个机会数落对方一遍。
陆迢迢也不恼火,反倒是和颜悦色的冲着对方笑道:“那不知咱们这位吴真人是不是也是行善举,不要钱呢?”
听得这话,吴思量立刻低头擦起自己那身脏破道袍,再不言语,若是放在以前,他定然要叫对方知晓世外高人这四个字怎么写,别说不收钱做场法事,就是随手掏出百十两银子施舍贫苦人家,他此次下山也都做过许多回,毕竟身为当今道教正统的武当行走弟子,多少达官显贵争抢着往府里请,哪里需要操心银两之事,区区二十两银子,带在身上还嫌沉,只是自打进了蜀地之后,他越发的清楚,在这里武当山的名号真不如银子好使。
许是听到上午众人之间的言谈,晚饭过后,院堂中总算搭建起一座像模像样的灵堂来,一尊小叶紫檀棺椁放在正中,场子搭建起来,其中的位置就自然有了主次之分,既然主人家没有安排,那便由着众人争抢,什么身份高低,道行深浅,争到最后连高矮胖瘦也被拿出来一一比较,毕竟先占住一块风水宝地,再亮出一身行头,可不就有了众星捧月的味道,事后找主人家多收银子的时候才好说自己如何卖力气。
原本就不为银钱的不动和尚默默站在最边上,随便放了个蒲团便坐在上面继续念经,而身为武当山下山行走的吴思量在这群人中无疑是鹤立鸡群,论身份道行,也就出身佛门圣地的不动和尚能与他争上一争,但既然后者无所求,那他怎么都得往前面走一走才得起身上这件武当道袍,不过还没等他迈步,就被陆迢迢一手拉住,在不动和尚身旁坐下。
“你什么家伙事儿都没有,往前面去干嘛!耍剑吗?到时候传出去,多丢面子啊!”陆迢迢手里端着一盘花生米边吃边说道,吴思量觉得有些在理也就老老实实坐下,只是刚把手伸进盘子里就被对方打了出来。
这时闭目冥想的不动和尚突然抛出一句话来,“这里离门口最近,一会儿出事最好跑走。”
“出事?能出什么事?”吴思量被对方莫名其妙的一句话搞得满头雾水。
不动惊异一声,开口问道:“你天天跟着李施主在府中走动,没觉得有什么不对之处?当然李施主去的地方更多,或许知道的也多些,所以才拉你在这里,这里面有鬼。”
“我哪像他一天到晚心思深重,你们也别听那些假道士和尚乱说,鬼怪怨念纯属无稽之谈,自己给自己找罪受,算了,懒得跟你们费口舌,子时尚早,我且回去睡会儿,要真有鬼,无需跑走,大叫三声吴道长救命便是。”吴思量并不在意,打着哈欠回房去了。
和尚摇头叹息,也不去理会了。
“他脑子里只有那个梨花姑娘,哪里顾得上别的,只是和尚,你整日呆在房中,如何得知我的行踪?又如何知晓此处有鬼?”陆迢迢一手撑着脑袋一手朝空中丢着花生米说道,很是好奇的看着对方,虽说从未在对方身上察觉出恶意,只不过给人看穿的感觉确实不太舒服。
不动双手合十,念了一句阿弥陀佛后,这才开口说道:“李施主几次回来时鞋底的泥与吴道长的不同,应该是去了别的地方,所以才有此猜想,再者沈府的事情小僧虽并不清楚,却是一早便察觉到这府中并无死气,既无死气便无死人,又为何要办法事?如此不合规矩,那便是有问题,不过陆施主不像是个爱管闲事的人,又不行善举,为何还不离去。”
看着眼前这个行事总是一板一眼,将世间一切事情都以规矩二字衡量的和尚,陆迢迢竟莫名感觉有些大道至简的意思,只可惜对方终究是个才出世没多久的和尚,没挨过世道的毒打,他所以为的规矩说到底还是在寺中修行的那一套,哪里像吴思量这般在尝过柴米油盐酱醋茶的味道后,才知晓当家的难处。
此刻两人距离很近,陆迢迢终于做了一件这些日子一直想做却没敢做的事情,将手中的盘子放在一边,抬起油腻腻的手在对方那颗光洁的脑袋上狠狠摸了一下,然后理直气壮的说道。
“因为老子穷。”
夜色渐深,院堂中却依旧是热火朝天,各式法器琳琅满目,倒是热闹的紧,也就只有吴思量那等宽泛性子,才能做到这闹市之中,我酣然入睡,差不多就在府外打更的棒子声敲响之时,距离门口最近的陆迢迢与不动突然齐齐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因为有人给沈府送上了一份大礼,可惜来的人似乎没有冤有头债有主的觉悟,倒是有大杀四方的煞气,若不是那扇五六十斤重的沈府大门几乎贴着陆迢迢发梢飞过,他打心底里想叫一声好功夫,倒是此刻心里得估摸估摸有没有命拿这个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