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国,巴山郡,鬼渊岭。
初冬,暖阳渐逝,乌云凝稠,丝丝寒雨无声坠落。
远方,烟雨涟涟中,两个黑点若隐若现。
扩大。
模糊。
清晰。
不多时,两个黑点渐化两道人影,一高一矮,缓缓靠近。
就见前方一人,坐在一张黑色轮椅上,身穿黑色斗篷,青面獠牙面具覆脸,宽大袖子里露出一只手掌,惨白透亮,独自撑着一柄红伞。
推着黑色轮椅的人,是一个一袭道袍的清美道姑,眉如远山,眸似点漆,脱尘超俗。
她身负一柄桃木剑,腰间系着缃色酒葫芦,颇有些世外侠女风范。
不过此时,道姑目光却时不时看向轮椅上的身影,清丽眼眸中有着淡淡的敬佩。
道姑名唤萧轻璇,年纪约莫二十上下,是一个走四方的捉鬼大师,曾流窜于各大修行学府,修行了一些捉鬼法门,一生以捉鬼为乐趣。
很不幸的是,萧轻璇自诩捉鬼大师,却从未捉到一只鬼。
甚至一年前,萧轻璇在一次捉鬼行动中,一时不察,险些被厉鬼所害,也幸得轮椅之人救扶,才让她捡回一条命。
从那以后,只要哪里有鬼怪出没,萧轻璇必会通知轮椅之人一起行动。
因为她知道,轮椅之人很厉害,修为并不强,但其仿佛天生克制鬼物一般,这一点让她惊异。
很难想象,他那狰狞面具下,到底是怎样一副尊容?
同样,萧轻璇也清楚,轮椅之人跟她不同,她捉鬼,是为了还世间乾坤朗朗。
即便,她很弱。
而他,通过一年的相处,萧轻璇隐约觉得,他捉鬼,似乎是需要鬼怪身上的某样东西。
至于原因,轮椅之人没说,或许是不想说,或许是懒得说,萧轻璇觉得应该是后者。
萧轻璇称呼轮椅之人为“言成先生”,她不知道言成先生是哪里人,更不知道其年龄,但能从声音中判断,言成先生很年轻,平常也是到了捉鬼行动时,才能见到言成先生。
更让她好奇的是,言成先生实力很强,可为什么双腿瘸了呢?
还有他,为什么总是撑着一柄红伞?
男人撑红伞,她总觉得怪怪的。
寒雨凄凄中,微微冷风灌入宽大袖袍中,宁城双腿微微颤动了下,白皙手掌紧了紧斗篷,阻止了冷风袭扰。
萧轻璇恍过神,不忍道:“言成先生,今日天气凄冷,对你身子恐怕不利,这次就由我来吧!”
斗篷下传出一道声音,沙哑,稚嫩,“不用,这次对付的鬼怪跟之前不同,有些能为,你不是对手!”
语气很平淡,仿佛说了一件极为简单的事。
可听在萧轻璇耳中,她下意识一怔,有些不服气,可却不敢表现出来。
这一年跟在他身边一起捉鬼,萧轻璇实力在不断提升,连带着修为都提升了不少。
一般的鬼怪,她还真没放在眼里。
宁城似乎知晓她的不服气,将红伞的一角轻轻敲了她的脑袋,随后说道:“你哪次见我判断错一次!”
萧轻璇脸色一红,被宁城看穿,有些不好意思。
宁城没在此事纠结,而是继续道:“这次捉鬼之后,我们以后便不要见了。”
萧轻璇推着轮椅的素手一紧,玉容变换,心绪微微起伏,低眸看向轮椅上的身影,轻声道:“是因为不再需要鬼物了吗?”
宁城嘴里轻轻发出一个“嗯”字,便没有了下文。
面具下的面容平淡、从容,好像万年冰山一般,不曾动摇一丝。
快了,快了,就差最后一个,宁城心里轻轻呢喃。
萧轻璇心里暗叹一声,她一生漂泊,如今难得有一位志同道合之人,可今日一别后,将从此陌路。
一身道袍在雨中翻飞,丝丝寒雨打湿了她的云鬓,几根青丝贴着脸颊,将她的愁容掩埋。
两人没有再说话,崎岖山岭间,一柄红伞下,两人朝着云雾深处走去。
……
鬼渊岭,幽若寺。
山岭草野间,老藤垂挂,枝蔓穿缠,一柄红伞缓缓飘来。
“到了。”
轮椅上的人淡淡开口,在他前方,云雾缭绕中,一座破庙若隐若现。
“就这?”
“有鬼物吗?”
萧轻璇看向前方百丈外的破庙,入眼处,残垣断壁,杂草丛生,坍圮的门墙早已破落,一丝生气都无法察觉。
没有生气,鬼物留在这破庙有何目的?
宁城今日心情似乎格外好一些,淡淡道:“这里距离官道多远?”
萧轻璇没想到宁城先生为什么会问这个问题,这跟鬼物,还有这破庙有关系吗?
她想了想,还是回道:“不远,大概半个时辰就能到最近的官道。”
“那就对了,巴山郡,群山茫茫,山脉绵延,匪寇众多,再加上官道本就稀少,杀人越货乃是常事。”
“可为什么如此好的隐藏潜伏据点,却如此破败和荒凉呢?”
寒雨顺着红伞淌落,雾霭叆叇,却遮不住轮椅之人锐利的眼眸。
萧轻璇猛然一震,星眸看向破庙,脸色微凝,轻颤道:“先生你是说,这破庙正是由于鬼物作祟,才吓得匪寇不敢前来吗?”
“尽然,也不尽然!”宁城回道,“恐怕不是不敢,而是附近的匪寇都已遭劫了吧!”
萧轻璇脸色一变,一向喜欢捉鬼的她,此刻也不免心有惴惴。
宁城眼神平淡,扫视了一圈,继续道:“你没发觉,这周围附近太安静了吗。”
经宁城这一提醒,萧轻璇修为散开,细细感知周遭一切,方圆数百丈内,除了寒雨滴落声,再也没有一丝声响。
这显得很诡异,也很瘆人!
这一刻,萧轻璇直感觉前方的破庙,阴气森森,仿佛一只巨兽正张开血盆大口,等着他们进去。
她倒不是怕,她只是担心自己会给他拖后腿。
“这,先生,我们还进去吗?”萧轻璇星眸闪烁,一双玉手紧紧攥着宁城的肩膀,指节微微发白。
“你弄疼我了!”宁城难得大声道,语气微微有些无奈。
就这心态和胆识,还学人家捉鬼?
简直丢人!白白跟了他一年。
“啊?哦,对不起,先生,我不是故意的。”萧轻璇猛然发觉,惊叫出声。
宁城面具下的脸色微变,喝止道:“闭嘴,嫌声音不够大吗?”
萧轻璇急忙捂住唇瓣,眼眸四处张望,随后附在宁城耳畔,小声道:“先生,刚刚是不是怕惊扰了它?”
宁城再次无奈,解释道:“不是怕它来找我们,我是怕它逃了!”
“……”
就在这时,破庙上空烟雾急剧翻滚,隐隐有风呼海啸。
接着,破庙内,有缕缕琴音弹唱,凄婉呖呖,摄魂夺魄。
萧轻璇娇躯一震,随后双臂垂落,眼神渐渐空洞,转身朝着破庙走去。
木讷,缓慢,宛如行尸走肉。
轮椅上的宁城眼眸一眯,心中暗道,好厉害的鬼物,希望不会让他失望。
下一刻,宁城学着萧轻璇的样子,缓缓推着轮椅走向破庙,直到庙门前,宁城似察觉到什么,眼眸向东南方向盯了一眼便收回目光,缓缓迈入庙内。
庙外,冷风淅淅,疏雨潇潇。
庙内,阴风蔌蔌,鬼气森然。
甫一进入,宁城便感觉整座破庙都被一股强大的怨气缠绕,森冷鬼气如丝丝缕缕黑烟般,在空中盘旋,似乎在打量着他们。
宁城面具下的嘴角弯起,淡淡一笑。
这鬼物,还不错!
不欲浪费时间,宁城感知散开,如潮魂力朝着破庙四周蔓延。
几息后,宁城眉毛一挑,轻声道:“找到你了!”
接着,宁城看了看陷入鬼音沉沦中无法自拔的萧轻璇,皱了皱眉,一指点向后者眉心。
蓦地,一抹清凉在萧轻璇脑海中弥散开,鬼气交织的琴音如遇天威,须臾间散去。
“站着别动,等我回来。”
没有理会萧轻璇,宁城取出后者的桃木剑和酒葫芦,留下红伞,转着轮椅,走进庙堂。
破庙正堂内,寂静无声,漆黑一片,宛若永夜。
偌大庙堂内唯有轮椅吱吱转动声,仿佛冰面上用针刮擦一样,格外刺耳。
宁城仪态轻松,他的双眼似乎无视黑暗,在他视野中,空无一物,唯有一尊佛像背对庙门,底下莲座早已破碎。
诡异的是,佛像袈裟不是传统的金黄,而是变成了黑色,透着森然阴气。
“这佛像,有点意思!”宁城低喃,他能肯定鬼物定然在这庙堂内,不过限于修为,他还无法准确判断其位置。
“还是修为低了呀!”
轻语一声,宁城收起感慨,懒得费心去找,直接道:“小鬼,还不出来!”
没有回应,空间中似有一阵风吹过,沙沙作响,似在嘲弄这个不知天高地厚之人。
“见了你鬼祖宗,还不来拜倒,有点骨气!”
宁城面具下,轻蔑一笑。
下一刻,忽然,狂风大作,空间中,犹如黑云般浓稠的黑气在宁城上方盘旋。
就见无数黑气化作一柄柄利刃,疾速刺来,斩向宁城。
利刃如雨,无锋无芒,却透着森寒和杀意,扑簌簌朝着宁城袭来。
宁城似点评道:“还算有点意思。”
不慌不忙,宁城一掌拍向轮椅,侧身,转步,腾挪,不断避开袭来的黑气利刃。
宁城动作并不快,却总能在利刃击中他之前,完美避开,动作干脆利落,对自身的控制极为精准。
“咦?”
空间中微微响起一道讶异声,似是惊叹,似是不解。
接着,空间中黑气翻滚,陡然瞬化一柄巨型黑刀,携带万千鬼气,轰然斩向宁城。
速度快若飞鸿,阴冷肃杀气息刺激得宁城肌肤隐隐作痛。
宁城眼眸眯起,抬起右臂,白皙手指朝虚空一弹,叮当一声,金石交戈声响起。
顿时,火花四溅,气劲震荡。
巨型黑刀如遭巨力,被狠狠弹开,然后湮灭,化为黑点散落。
“怎会?”
空间中再度响起惊异声,似乎没想到眼前这个残废之人,竟有如此能为!
宁城眼眸一闪,盯向一个方向,淡淡道:“找到你了。”
下一刻,宁城将手中桃木剑向前一递,光华一闪,直刺正前佛像。
噗嗤一声,有火花闪现,像一闪而过的流星,快到极致!
随后,空气中,淡淡焦味弥散开来。
“啊!”
“我要你死!”
佛像抖动,剧烈震颤,似乎活了一般,像石盘转动般,蓦然转身。
在宁城视野中,眼前佛像,黑裟、黑钵、骷髅念珠缠绕,宝相庄严的面部早已被黑气笼罩,一双猩红眼眸死死盯着下方轮椅之人,如渊似狱。
“要我死?呵呵,或许有这样的人存在,可惜并不是你!”
宁城轻笑,不为所动,手一招,桃木剑飞回,长剑在手,一剑直刺。
这一剑,简简单单,似羚羊挂角,无迹可寻。
剑光夭矫,一剑无咎!
空间似被撕裂,在佛像瞳孔中不断扩大,后者想反抗,却思维忽的停顿,捕捉不到这一剑的轨迹。
刺啦!
一声脆响,一道笔直裂缝在佛像胸前裂开,像撕裂的布帛一般,无法愈合。
“啊!啊!啊……”
佛像惨叫,转瞬间崩碎开来,碎裂石块朝周围迸射,撞倒三三两两的木柱,烟尘滚滚。
就在这一刻,一缕黑烟飘散在空中,幻化成一个黑衣僧鬼,面目狰狞,绿瞳獠牙,看向宁城,有恨意,有惧意。
僧鬼恨意盎然,怒吼一声,黑烟翻滚,化作一只巨型手掌,像佛陀镇压世间诸邪那般,狠狠朝着宁城碾压而来。
巨掌阴气缭绕,鬼气氤氲,凝聚着浓郁的死亡怨力。
宁城恍若未觉,了然道:“原来生前是一个行脚僧,怪不得能附身在佛像之内,还有就这掌法,简直不堪入眼!”
下一刻,宁城轻吸一口气,真气急转,念头间,凝剑指,右手指天,指尖剑气如黑雾升腾,黑光杲杲,砰然与到来的巨掌撞击在一起。
轰!
就见这一刻,鬼气幻化的黑色巨掌,似纸糊般,纷纷爆碎开来,化作普通阴气,飞速消散在空间中。
而那抹黑色剑气,势如破竹,裹挟着莫名的威能,斩向僧鬼。
哧啦一声,在僧鬼骇然惊愕中,将他鬼形都斩成了两半。
庙堂上空,两团黑烟发出阵阵厉鬼嘶鸣,凄婉缠绵,同时又在不断游走,似乎企图重新合并在一起。
可令僧鬼恐惧的是,无论他如何合拢,鬼形都无法凝聚一体,似乎有某种东西阻止了这一切。
是那道黑色剑气么?
僧鬼心头一颤,猩红眼眸看向底下轮椅上的人,与他四目对视,眸光交汇间,宁城淡淡一笑。
这一笑,让他恐惧,让他不安,也让他重新审视这位素未谋面的残废之人!
这哪是残废之人?简直比许多修行高人还厉害!
僧鬼心中懊悔,早知对方手段了得,他早逃了。
宁城看出对方的伤势和恐惧,眼神平淡道:“看你这样子,想必也坑害了不少人,想活下去的话,拿鬼源来换吧!”
僧鬼鬼形一颤,惊恐道:“你怎知我修炼有鬼源了?”
宁城懒得解释,淡淡道:“鬼源消失,你还能修炼回来,如若不给,今日你连轮回的机会都没有!”
语气虽平淡,却带着一丝威严和杀意。
宁城心里却暗叹道,要不是看在曾经同源的份上,一剑杀了了事。
僧鬼再次一颤,显然被宁城的杀意吓到了,鬼气剧烈翻滚,如燃烧的黑色火焰,狰狞面孔变幻不定。
修鬼不易,好不容易踏上鬼修之路,却在今日一切付诸东流,可恨!
可他面对下方那同样狰狞面具下的眼眸时,不自觉恨意消失了几分,忌惮和惊惧淹没了他。
刚才那一剑,的确吓到他了!
而且,在他感应中,对方修为属实一般,甚至还不如自己,但其剑上造诣却惊世骇俗。
仅仅一剑,自己便被破了鬼身!
然后又是一剑指,斩了自己的鬼形!
这或许,还是对方手下留情的缘故。
想到这,僧鬼不自觉好受了些,败在这种强者手下,倒也不冤。
僧鬼生前倒也是个狠人,当断则断,猛然一拍,一股精纯的鬼气精华从前者胸前汩汩淌出,化为鸽蛋大小,缓缓飞向宁城。
就在这一刻,一抹黑影从门外飞入,一只枯瘦大手探出,似鹰爪般,抓向那团鬼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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