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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第廿 见面恨无言避人误约 逞才原有意即席题诗

在这样的紧要关头,谁都不免带些恐惧的心理。李秋圃横矛发弹闹了一阵子,自然也是一副紧张的态度。这时,他忽然手指前面大路,哈哈大笑起来。冯姚两家,预备作战的整千壮丁,也都呆了。果然在桔树林子外的大路上,有一批人簇拥着一乘四人大轿,飞奔了来。只看那轿衣是蓝呢的,抬轿的轿夫,又穿上了号衣,便是官来了可知。而且那些护从戴着红缨帽;短衣的,是对襟嵌红字;长衣的,也加上一件勇字儿的背心。在乡下人的经验上看来,一望而知是县官来到。那种帝制时代,一个县官下了乡,那是了不得的事。便是受压迫惯了的百姓们,见着了官,也不明是何缘故,都软弱下来。说时迟,那时快,那一群护从拥着到了于河岸上。大家在轿子灯笼上,和随从的号褂上,都看到了新淦县正常的字样,不是县官是谁?老百姓罢了,姚冯两家的绅士,面面相觑,真不知如何是好。随从们喊了一声住轿,新淦县知县黄佐成戴了翎顶大帽,穿着补褂,由轿帘子里钻出来,远远地看到李秋圃,就大步迎上前去,深深地一拱到地,举手平额道:“秋圃翁,这样慷慨解危,不但是救了兄弟的前程,而且免除了无数的人命,我这里先叩谢。”

秋圃道:“县尊,现在不是我们讲客套的时候,先请你老哥把这两姓的人斥退了要紧。”黄佐成立刻掉过头来,向跟班道:“带两姓的房族长问话。”在那时衙署里那些皂役们,最会装腔作势,县大老爷的宪谕传下来了,大家就齐齐地吆喝了一声。二三十个衙役,分作了三股,有的侍候着老爷,有的去传人。跟班的将带来的皮搭椅子,在沙滩上支了起来,替老爷设了座。拿着皮鞭板子的衙役,分着两行,在椅子前面,八字排开。黄佐成因秋圃在这里,他虽不是正印官,也是候补知县的资格,彼此身分一样,不便坐下,只站在椅子边。这时,那两姓的族长已千真万确地证明了是县太爷下乡来了,决无在父母官面前械斗之理,既不能打,这就要抢着做一个原告。所以在衙役们还没有走到两姓队里去传人的时候,两姓的绅士们,已经走到县官面前来了。这两姓的房族长,除了几个秀才监生恭身作了两个揖而外,其余的都跪在地下。黄佐成红着脸喝道:“你们这两姓,无故聚着千百人,预备杀人流血,这还有王法吗?除了你们是有心要造反,怎会有这样大胆?”两姓的人,异口同声说不敢。

黄佐成又向那些秀才监生道:“各位也是顶了朝廷功名的人,清平世界,揭竿而起的,闹上这些个人动刀动枪,这成何体统?各位这还是在自己家里,就是这样子胡闹,假如有一天为朝廷出力,或治一县,或治一府,也能让百姓这样闹去吗?我限你们立刻把两姓的人一齐退下去,你们做房族长的,只派几个年老的,押队回去,其余的都随我到三湖街上去,我要把你们这两姓的事,公平办理。”那些做房族长的人,无非是被众人所迫,不得不随声附和,明知械斗之后,还是他们见官见府。于今能消患于无形,总是幸事。所以大家就当了县官的面,推了几个年老的人,押队归族,其余的人,都站在河岸上。

黄佐成道:“你们两姓的人,都应该明白,今天不是李老爷这样亲自出来同你们讲和,派人送信给本县,那么,你们打起来了,不定要死伤多少人。李老爷出来,解了这危,总是你两家的,福星。你们当面谢谢李老爷。”两姓的族长,回想起来,都觉秋圃做的不错。尤其是姚姓的人,算算自己的壮丁,差不多比冯姓差了一半,若不是秋圃这一拦,说不定真要吃很大的亏。县太爷叫大家谢谢他,倒并不觉得委屈姚姓这一边,首先就是廷栋领着同宗向秋圃作揖。而且还当了许多的人,说了一些余情后感的话。这时,看看河岸两边准备打架的人,秋圃觉得~场惊天动地的大事,就这样带着玩笑的意味,来给遮盖过去了,自也是喜上眉梢。于是他骑了马,将带来的人,随着县官及两姓的人,一同回三湖街了。这件事有官来判断,这就很容易的化为平庸,没有什么可再说的。

这时,只有在姚家祠堂里等消息的李小秋,见姚家出阵的人,已太平无事的回来,料着是父亲劝和,已经发生效力,心中大大一喜。不过他所喜的,却与别人不同,他想到姚家这番风浪过去了,大家也就有了工夫管闲事,在这时,可以探听探听春华的消息了。因之这学堂里没有同学,没有先生,他也并不回家去。那些被族长押回村子里来的人,大半是各自回家了。有若干人感到这件事的奇怪,也就纷纷到祠堂里来相聚评论这事。有的觉得架没有打起来,很是可惜。有的自知力量不够的,现在没有打起来,也暗地里叫着侥幸。不过大家对于李秋圃总是表同情的,以为他是个文官,肯出来和两家劝和,而且还有那样好的本领,真是出乎人意料之外。这一番消息,早是传到廷栋家去了。

姚老太太自从族人排阵出去以后,她就没有进房去,两手抱了拐杖,坐在椅子上,两眼望了天上,仿佛那里有什么神仙站着,和她在说话一般,而同时她嘴里,就念了几百遍阿弥陀佛。及至族人回来了,又说有李老爷劝和,并不曾打,姚老太太心里一动,就把李秋圃这笔功劳,记在观世音菩萨身上,立刻丢下了拐杖,走到堂屋正中对了上面的神龛跪将下去,正正当当,两手叉住了地,头像啄米小鸡的尖嘴,不能分出次数的,只管向地面上碰着。而且她口里还喃喃的说着话。她儿媳宋氏,这时也得了停战言和的消息,急忙中要问个究竟,已带了小儿子到隔壁人家探问去了。所以这老太太在堂屋中拜佛通诚,却没有人理会。她诚心诚意磕了这顿头,自己觉得可以对得住观世音菩萨,以及各位大慈大悲菩萨。不想待到自己昂起头来时,竟有些昏晕,一时站立不起来,就坐在地面上。还是在屋子里面心灰意懒的春华,仿佛听着一片哄哄之声,由祠堂那边风送了过来。但是听听自己家里,却是一点声音也没有,这却不能无疑,就走出来看看。

及至到了堂屋里,见婆婆坐在地上,抬起一只手撑了头,而且还微闭了眼睛,不由大吃一惊,抢上前问道:“啊哟!婆婆……”姚老太太微微地睁开了眼,向她笑着摇了两摇手。春华道,“地面上很潮湿的,怎么可以坐得呢?我来搀你起来吧。”也不再等她同意,就扶着她到椅子上去。姚老太太笑道:“大惊小怪作什么?不打大阵了,还是我求菩萨求好了的,我叩个头谢谢菩萨。你来了很好,扶着我到祠堂里去,谢谢祖宗。总算我们的祖宗坐得高呵!若是打起来,不定是哪些人遭殃呢。”说着,她伸手摸着了拐杖,站起来就向门外走。

春华笑道:“你老人家,真是奶奶经,刚才磕了头,爬不起来呢,又要走。”姚老太太走着路道:“小姑娘说些什么话?这样的大事,还不磕头,什么事才磕头?二次还能菩萨保佑我们吗?”说时,她已经踱过了天井。春华看到拐杖移一尺,脚走一步,苍白的头,微微地摇撼几下。心里念着,若是让她自己走到祠堂里去,保不定真会出什么毛病,还是搀扶了她去吧。于是抢上前笑道:“唉!我的老人家。”因是挤挨着她,手扶了她一只手臂,同向祠堂里走着。春华在昨天早上闹了一次投塘又吊颈的风波,本来是不好意思见人。无如看到祖母这样战战兢兢地走着,良心上又不忍不管,只得是低了头,看了祖母的拐杖尖子向前走路。再说自己也是九死一生的人,村子里昨天晚上那样大热闹,要和冯家打大阵,就没有放在心里。今天的大阵不打了,算是一天云雾全消,那就更用不着放在心上。所以她在屋子里的时候,尽管是听到堂屋里有人说这件事,可是她并不伸头出来看看。

这时陪了祖母到祠堂里去,本也无所用心,加之族人一多,她越增加了难为情,只是低头走着。及至快到祖先堂上了,却听到有人喊道:“李少爷,今天这件事,自然是要多谢令尊大人,十分热心,硬是在中间拦住了。后来为打大阵出面来劝和的也有,可是硬凭一个人把两下里拦住,这可是少有!就是李少爷,你这样年轻轻的,也是难得,昨晚上就为这事,来了两趟。”这李少爷三个字送到春华耳朵里来,那是特别的受听,这才抬头向前看去,果然的,在廊檐一张桌子上,围坐了六七个同族的人,围了李小秋在说话。他坐在正面,在淡蓝竹布长衫上,罩了一件铁线纱的琵琶襟坎肩,略微见得身体单瘦了些。然而他说话的时候,脸上不断地带着笑容,不是理想中的人是谁呢?春华是听到病了,又听到说他已走失了。虽是自己性命都舍得可以丢了,就是这件事没有打听得个确实消息,总引为憾事。而自己此生此世,也决不想和小秋会见一面的,这时候突然地遇到了,倒疑惑这是做梦,天下哪有这般容易的事?可是抬头看那屋檐上放下来的太阳光,晴光灿烂,屋顶上有树,树上有鹭鸶鸟。和小秋围在一处说话的人,十有八九认得,全是本族的人,有的抽着旱烟,有的捧了碗喝茶,各人的姿态,都各自不同。若说是做梦,做梦能够有这样的清楚?因之她突然的站定,瞪了两只眼睛,向他望着。小秋也是想不到会在这里见着她的,早是情不自禁地呀了一声。然而他一惊之后,立刻就回想过来,面前还围着许多姚家人呢,心里一转变立刻笑道:“老师母来了。”

于是起身趋上前去,恭身站在一边,笑着叫了一声老师母。春华早是拉住了祖母的衣袖,让她站定的了。这时,她却伸手握住了祖母拐杖的中间,虽是把头低着,却是抬了眼睛皮去看小秋。姚老太太伸了弯着的食指,点着小秋道:“你不是李少爷吗?”小秋道:“老师母,你老人家,可别这样称呼。”说着,可是向了春华微笑。春华突觉得周身的筋骨,都耸动了一下,脸上也被心里一种春情突破了愁容。但是很快地省悟着,除了身边已站着一位祖母而外,还有许多族人呢!不便向小秋绷着脸子,只把头来低了。姚老太太道:“呀!听见好多的人说,今天的事,幸亏是有你父子两个,从中来劝解呀。”

小秋笑道:“我小小年纪,懂得什么,都是家父教我这样做,我就这样地做了。”姚老太太点着头道:“好!很好!人生在世,哪里不好积德,积德有好处,将来你爹,还要抓印把子,升官发财呢。”姚家族人,听她说话,也就围上来了许多人,你嘴我舌,都说李老爷本领了不得,一丈八尺的矛子,他能够两手捧着矛子兜上耍起来。不说是我们姚家通户,就是找遍了新淦县,也未必有他这样一个对手。又有人说,李老爷胖胖厚厚的,是一员福将。又有人说,李老爷是文官,这样文武全才,不定将来要升到什么大官为止呢。这种乡下人的俗话,春华向来是听着不人耳的,若是有人当面这样的说了三句,那就早早的溜开了。可是今天的情形,大不相同,这些乡下人所说着不堪入耳的言语,每句都觉得有味,而且也认为他们是识得大体的人。不住地向着谈话的人,报之以微笑。姚老太太也道:“是呵,像李老爷这种人是难得呵!我们姚家人,不要忘了人家的好处。春华你扶着我上这个台阶吧,我要到祖先面前去磕上几个头,真是我们祖先有灵,保佑子孙脱了这场飞难。”

说着,由人群里挤了向前。自然,春华扶了她一只手臂,紧紧在身边跟随。然而她的胆子壮大得多了,就不住地向小秋看着。只是那黑眼珠,在长长的睫毛里转着,这可以知道她是有无数的心事,在那里向人告诉着。而且她脸腮上,两个小酒窝儿,不住地扇动,那将要笑而不敢笑的意思,也就充分地表示着出来。小秋虽然不敢报之以正眼,但是心里头也是有千言万语地想要向她去说,不过是当了许多人的面,又怕给人看出一点破绽。眼见春华扶了祖母到祖先神龛下去磕头,他却背了两手,好像很悠闲的样子,只是远远地望着。春华总想得着机会和他说一两句话。现在他是站得这样的远,自己还要搀扶祖母,这话也无从说起。心里一急呢,那两道乌眉,可又皱起来了。小秋自然也是知道她的心事,但是自己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决没有那胆量,敢到她身边去,也是睁大了两眼,老远地向她看着。

在春华一方面,心里也就想着,便是不能和他说话,多多的看他一两眼,也是好的。然而她身边这位婆婆,却是东一句西一句说话,她眼睛不在婆婆身边,耳朵也就随着不在这里了。姚老太太恭恭敬敬的,向祖先磕过了头,扶了拐杖,向春华道:“孩子,你也不向祖先磕两头,祖先保佑你。”春华眼望着远处,哼了一声,姚老太太只好将拐杖头向她脸上点了两点。春华笑道:“我丢了一样东西,在这里想着,丢在哪理呢,你倒是只管打岔。”姚老太太点着头道:“你也是得着祖宗保佑,不出险事,你也向祖宗磕上两个头吧。”春华道:“我磕什么……”她说着话时,可微昂着头,带在想着,这就笑道:“好的,请称坐一会子,我到爹爹屋里去洗把手。”姚老太太道:“有道是洗手拈香,这倒是可以,你就去吧。”

姚姓族中的人,对于相公的母亲,没有不尊重的,这就有人来代替春华搀扶祖母。春华算是把这项责任,暂时歇肩一下,她就绕了廊子,特意地由小秋面前经过。却向一个年老的族人笑道:“我好久没有到学堂里来了,我也要到前面去看看。”这自然是给了小秋一个信,让他设法子离开大众,以便找个机会来说两句话。小秋虽不便一口就答应下来,然而他关于这些事的聪明,决不在春华以下,他口里虽不曾说得什么,眼睛早是向她注视了一下,那意思就是答复她说:我已经知道了。春华心里暗笑,想着:念过书的人,究竟是肚子里拿得出主意来。不怕当面有许多人,我玩一点手法,就什么人也骗过去了。她很高兴的,由祖先堂上,走到前面作学堂的那进屋子去,她料着不久的时候,小秋也会来的。自然不望有多久的时候,能够彼此说个四五句知心话,也就于愿足矣。

她低着头想着,正待向父亲屋子里走去,忽听得迎面有人叫道:“春华,怎么你一人在这里?婆婆呢?”春华抬头看时,正是母亲来到了。她做梦也想不到她会来的,立刻飞红了脸,答道:“婆婆……婆婆……”口里说着话,身子只管向后退。宋氏以为又出了什么意外,也是瞪了眼道:“婆婆怎么了?”春华手扶了墙,定了定神,强笑道:“婆婆在祖先堂上,好多人陪着她呢,我到爹屋子里去洗把手。”宋氏道:“好好的事,你怎么这样张口结舌的说起来?家里没有人,你快回去,我去搀婆婆吧。”春华没有答复,也没有作声。宋氏道:“快回去吧,你弟弟请隔壁二嫂子看着呢。”

春华本待不走,遥遥望见后面屋子檐下,小秋的身子一闪,她想着,还是避开为妙,万一母亲当了自己的面,给小秋一种不好看的颜色,那反为不美,于是低了头,匆匆向门外走去。然而她这分儿难过,比昨日由水里被人救起来,还更觉委屈,早是一路的擦了眼泪向家里跑。小秋在后进屋子里,他绝对想不到事变顷刻,所以还按了春华的话,照计行事。故意由祠堂后门出去绕了祠堂的墙,再经大门进来。

当他走到学堂里来的时候,春华已是去远了。他如何会知道这些,总以为春华必定在先生屋子里,或者别的所在,因之除了把脚步走得重重的而外,而且还咳嗽了两声。但是只管打暗号,却无人答应,心里好个奇怪,就抱了手臂,站在屋檐下,向天上看天色。忽听得身后道:“李少爷,你还没有回去呢?”小秋回头看时,是师母搀着老师母。他已知师母对于自己,多少有些不满意的了,加之这种举动,颇不光明,心是虚的,脸上也就红了起来。立刻恭身答道:“是的,我还没有回去。”宋氏正着脸色道:“我们这村子里,今天还是很乱的,你令尊在家里,自然是很挂心的,不要耽误了,走吧。”

小秋笑道:“不要紧,我家里会派人接我的。”宋氏道:“何必等人接呢?叫狗子送你回去好了。”说到这里,宋氏竟不等候小秋的同意,把姚狗子叫来,就派他送小秋回家。又叮嘱着说:“你送了李少爷到家见了李老爷或者李太太你才回来。”又向小秋笑道:“我们族里的事,倒让你费神,我替全族的人,都谢谢你了。”小秋见师母是十分客气,说了两句不敢当,也就只好跟着狗子一路回家来,狗子真的见了李太太,说是师母派着我送少爷回来的。李太太也感到宋氏这举,不能无意昧,心里暗忖着,也就不愿小秋再向姚家村去了。

然而宋氏这样对小秋大加戒备的当儿,姚氏全族的人,却对李氏父子,发生了极好的感情。在械斗的事过去了五天以后,姚家人在祠堂里办酒,敬谢和事人。在说客的人内,李秋圃自然是第一名,而第二名就是李小秋,这番诚意是可想而知。到了这天,李氏父子,高高兴兴地到姚氏宗祠来赴约。廷栋因为是本族相公,出面来会宾,代表全族来作主人。可是小秋是他的学生,又不便坐在先生上面,所以将他分在另一张桌子上坐。在一个大厅上,共设了三个席面,摆着品字儿形,将李秋圃让在正中的一张桌子首席上坐了,除了请着本镇的刘保甲局委员,厘卡上吴师爷赵师爷作陪而外,还有一个举人一个副榜,一个廪生,而这个廪生,还是个秀才的案首,论起来,这是够得上《礼记》上那句书,其数八,其位酸的了。

姚廷栋斟过了两巡酒,他首先开言了,因笑道:“现在市面上出现的那些小说书,和说书摊子上讲的那些鼓儿词,有什么黄天霸白玉堂之流,我们总觉得那是有些荒唐不经。再说到司马迁的《游侠列传》,也疑惑那是文人狡猾之笔。可是现在我亲眼看到李老爷这生龙活虎一般的精神,在姚冯两家阵头上解和,岂止朱家郭解尚侠而已,就是鲁仲连的排难解纷,墨子的摩顶放踵,以利天下,不过如是。吾闻其语矣,吾见其人也。”说时,连身体和头,一同摇撼了两个圈子。秋圃笑道:“先生太抬举我了。不瞒各位说,兄弟原是习武的,二十岁以前,就在行伍里混,大小打过四次土匪,已经是保过五品军功的了。只是先父在太平天国之役,打了十几年的仗,眼见同营的,封爵的封爵,得缺的得缺,自己不过是做个城门统领而已。直到他的把兄弟黄爵师到江西来,看到先父还穿的是旧补服,很是伤感,才替先父在抚台面前,打了个抱不平,这才坐了一任协镇。先父就常对我说,可惜他不是湖南人,若是湖南人,早就飞黄腾达了。因此对我习武的这条路,极力的打断,送上了作文官的这条路。于今我是文不文,武不武,成了个双料半瓶醋。”

大家听了这话,少不得向李秋圃又恭维了一阵。那个作案首的秀才,是个卖弄才华的人,便笑道:“像李秋翁这样的人,而且有了这样的事,真可以歌咏以出之。在我们这席上的人,总能懂两句平仄的,我们何不就席咏诗一首奉送呢?”他说着,手端了酒杯子,就摆着头转圈子,表示着得趣的神气。那举人究竟是多念了几本书的人,有点儿经验,更摸着胡子,淡淡地笑道:“那可是班门弄斧了。李翁的诗,我是领教过的,可以说是义山学杜。”谈到说作诗,秋圃是比谈舞棍弄棒还有趣。笑道:“作诗我可不行,我不过是半路出家的人啦。但是姚老夫子的诗品,我是见过的,在我小儿的窗课上,真有点铁成金之妙。”说时,抱了拳头,向廷栋连连拱了几下手。廷栋笑道:“兄弟自幼弄了这手八股,作出来的诗,怎么也离不开那五言八韵的试贴气味。秋翁此言,殆反言以明之乎?”说着,也是连连地摇着身体,哈哈大笑。

那秀才道:“廷翁的诗,倒不是李秋翁阿私所好,实在有斤两,自然是强将手下无弱兵,这位李世兄一定也很好的。今夕此会,不可无诗,尤不可无李家贤乔梓之诗。”秋圃笑道:“这就不对了,刚才是大家要题诗见宠,怎么一转瞬之下,倒要考起愚父子来了呢?”那秀才连忙摇手笑道:“这就不敢,也不过景仰之意而已。”那位厘局上的吴师爷,他父亲就是北京距公门下的一位清客,谈风花雪月的事,他也有他的家传。他看到在场的人,都有些酸气冲天,秋圃是未必和他们斗诗的,应当来和他解这个围,便笑道:“谈到文人韵事,借了主人翁这杯酒,盖了脸上三分羞,我益发地要胡说了。听说廷栋老夫子,有一位小姐,今年才十五岁,做得一首好清隽的小诗,又写得一笔卫夫人体的好小字,吾闻其语矣,未见其人也,现在可不可以请了这女神童出来,大家瞻仰瞻仰?”

廷栋这就站起来,拱手笑道:“一个乡下村姑而已。”吴师爷连连向他招着手笑道:“居,吾语汝。”廷栋只好坐下来。吴师爷笑道:“于今风气大开,国家设了许多女学堂,名门闺秀负笈远游的就很多了。老夫子谅是个识时务的人,所以让令媛读书。令媛既足可以和许多在门桃李一齐攻读,今天我们叨在作世叔世伯的人,要见一面,当无不可。”还有那赵师爷,是个年纪最轻的人,他也略闻小秋在学堂里读书,有一段韵事,正想看看这女孩子怎样,也就极力的在一边怂恿。秋圃本人心里是有些芥蒂,不便说什么的,此外的人,谁也想不到这里面有什么原故,一致请求,要这位女神童出来见见。尤其是那刘委员,他是地方官,请求有力量。

在满清末年,男女之防,已不是那般严厉了,廷栋就相当的看得破,加之大家都夸赞春华的学问,他觉得也是自己很荣耀的事,果然,就派人回家去,把春华传了前来。春华在家里,正自闷闷不乐,忽然听说父亲传去见客,这可猜不到是什么用意。但是心里很明白,今日所请的,也有小秋在内,不怕母亲怎样监视,总可以大大方方去和他相见的了。于是忙着拢了一拢头发,又换了一件花布褂子,然后到堂屋里来,向那绷着脸子的母亲道:“妈,我可以去吗?”宋氏望了她许久,才道:“有你父亲的话,你只管去。但是,你回到屋子里去坐坐,等我送你去。”

春华心里头暗笑,母亲真是知二五不知一十,祠堂里有那些客,纵然有小秋在坐,我还能和他说什么不成。乐得依从,就平心静气的,回到自己屋里去,更在脸上微微的扑了一层香粉,将衣襟扯扯。五嫂子提了灯笼进来,笑道:“大姑娘,师母让我来同你一路去呢。”春华道:“怪呀!他老人家,不是要看守我的吗?怎么不去了呢?”五嫂子微微一笑道:“大概其中另有原故。”春华道:“有什么原故,他知道那里人多,用不着防备我就是了。”于是很自然的,随着五嫂子到祠堂里来。

五嫂子到头进屋子,就不向前了,由着春华一人到摆宴的二进屋子去。春华站在滴水檐下,叫了一声爹。廷栋这就走向前将她引着到三席面前,各道了一个总万福,依然引到自己这席来在手边设了座,让她坐下。当她在滴水檐下,心里还存着个疑问,小秋在这里,他看到了我,是种什么情形呢?及至三个席面都走遍了,却不见小秋在座,这倒奇怪着,难道他今天竟是不会来吗?怪不得父亲叫我来了,原来是这位冤家不在座呢。于是带了愁容,坐在那里没有作声。

廷栋这就道:“各位老伯说你会作诗,要当面考你一考,这就应该你出丑了。”春华这才明白,叫自己出来,为的是这件事。但是看看上座坐的那位李秋圃,正是自己心里所盼望的公公,而事实上所做不到者。今日当了他老先生,应当用尽自己的能力,来卖弄一下才好。便站起来低声道:“那就请各位老伯出题吧。”当她出来的时候,李秋圃早是把他那双饱经世故的眼睛,仔细地端详了~下,见她那圆圆的面孔上,透着那鲜红的血晕,一双细长的乌眉,和那很长的睫毛,配着那黑白分明的眼珠,在那忠厚长者之相以内,乃带着几分聪明外露。便笑道:“请坐下。说到考就不敢当,就请小姐自己选题吧。”廷栋笑道:“若是由她自己选题,她可以把她自己的窗课出来搪塞的,岂不有负各位的期望?还是请哪位出一个题吧。”

大家虚让了一下子,都请李秋圃出。秋圃见这女孩子微锁着眉头,低垂了眼皮,心里也就想着,他和小秋的事,那是她知我知,自己出来题目考她,有些不妥,便向侧坐的吴师爷笑道:“有劳吾兄代拟一个。”吴师爷见他真不肯出题,就偏头呆想了一想:出得太难了,未免要人家小姑娘为难;出得太容易了,也许小姑娘都会笑我是饭桶。正出着神呢,却看到下方烛台上的蜡烛,结了很大的灯花,笑道:“大姑娘,我出一个灯花题目吧。若嫌不妥,那就另改。”春华坐着呢,又站起来,低声笑道:“老伯既出了题目,怎好改得?”说毕,她微咬了下唇,低着头,便有个思索的样子。那举人便用手轻轻拍了桌子道:“不忙不忙,你只管坐下,慢慢地想。”春华答应了个是字,低头坐下去。她抬头一看烛花,又向秋圃很快地看了一眼,脸上忽带着笑容,似乎她已经胸有成竹了。这就回转脸下,低声叫着爹道:“我做了一首《五绝》,也可以吗?”廷栋道:“《五绝》也不见得比别种诗容易做。但是不会作诗的人,这只二十个字,凑字就好凑了。你先做出看看。”春华心里一面构思,一面走到父亲屋子里去,不一盏茶时,用一张素纸写好了,拿来两手送给父亲。廷栋看了,脸色却带了喜容。吴师爷料着有点诗样,是不怕看的,便笑道:“我要先睹为快了。”于是就伸手将诗稿接了过来,一看之下,拍着桌子伸了腰道:“这真是家学渊源了。我来念给诸位听。题目是《宗祠盛宴,奉各世伯召试,以灯花为题,即席呈正》。诗是……”说到这里,将声音放得沉着一点,念道:“‘客情增夜坐,好事报谁家?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虽然只寥寥二十个字,用事,命意,都很不错呀!”

他念的时候,大家都侧耳而听。念完了,那位不大开口的副榜,这也就将头左右连晃了七八下,微笑道:“虽然用字还不无可酌之处,以十五岁姑娘,在这仓促之间,有这样的诗,吾无问然矣。”说着隔席向廷栋拱手道:“可赞可贺。”那举人接过诗稿去,将筷子头在上面画着圈圈,笑道:“这诗还得我来注解一下呢:这未忍飞蛾扑,还将纨扇遮。不是赞美秋圃翁这次为姚冯二姓释争而发的吗?”秋圃原来也只想到咏灯而咏到灯蛾,也是常事,现在一语道破,立刻想着果然不错。不觉连鼓两下掌道:“姚小姐如此谬赞,几乎没有领悟,惭愧惭愧!这决不是小家子气派,加以磨琢,前途未可限量,我要浮一大白了。”说着,端起面前的酒杯子,昂头一饮而尽,还向春华照了一杯。春华得了他的许可,心里这分儿欢喜,还在秋圃之上,便扬着两眉,站了起来。吴师爷也凑趣道:“这诗分开来看好,一气念之也通。就是说,夜坐深了,见着灯花,问它是报谁家的喜信呢?因为灯花之可喜,也就爱护它,不忍飞蛾来扑了。大家同饮一杯吧。”于是大家都举了杯子,向着春华。春华连说不敢当,举杯相陪,呷了一口放下。廷栋看得女儿如此受奖,也是乐着收不起笑容来。

秋圃这时很高兴,斟了一杯酒略举了一举,然后放下。笑道:“姑娘,我敬你一个上联,不嫌放肆吗?”廷栋笑道:“秋翁太客气,就出个对子她对吧。”秋圃诗兴已发,也不谦逊了。便笑道:“借姑娘名字人题了。”于是一个字一个字,从容清楚地念道:“酌酒驻春华,莫流水落花,付大江东去。”全席陪客的人都说好,善颂善祷。秋圃又端起杯子,向春华举了一举笑道:“聊表微意!”于是将酒喝了。廷栋道:“秋翁,她不过是个晚辈,何必这样客气?”回头向春华道:“你对上呀!这要考倒你了。”殊不料这上联,正触动了春华的心机,便低声将上联念了一遍,问廷栋道:“是这十五个字吗?”廷栋说是的。春华道:“我想大胆一点,也借用老伯的台甫两字,不知道……”秋圃笑道:“那就好极了,必定这样,才和上联相称呀!请教请教。”春华笑着站立起来,偏向廷栋道:“我还有去写出来吧,不敢叫老伯的台甫。”秋圃笑道:“你只管说,不要紧。就是古人,也讳名不讳字,大概你用的是秋圃两个字。这二字是我的号,念出来何妨。”举人也道:“对对子,最好是脱口而出,你就念起来吧。”

春华听说要脱口而出,自己也很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才思,是怎样敏捷,就念道:“吟诗访秋圃,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她念完了,大家听到这句子的浑成,都不免齐齐地喝了一声彩。吴师爷将筷子敲了桌沿道:“好一个又碧云黄叶,见北雁南飞,这上一下四的句子,不是对词曲有些功夫的人,是弄不妥当的。只看她下这个又字,对秋翁莫流水落花的那个莫字,恰恰是相称。至于字面工整,那尤其余事了。好极好极!”他这样赞不绝口,可是廷栋听着,就二十分地不高兴。他在当年下省赴乡试的时候,和一般年轻秀才在一处,也曾把艳词艳曲,看过不少。尤其是《西厢记》这部书,念得滚瓜烂熟。

他现在是中年以上的人,而且还有点道学的虚名,就十分反对这些男女才情文字。不想自己的女儿,当了许多人的面,竟会把《西厢记》上的北雁南飞对了出来。自己教训女儿,是怎样教的,教她作崔莺莺吗?廷栋越想越不成话,心里头惭愧,脸上就红了起来,人家尽管继续的夸赞春华,可是他自己就连说不敢当的话,也不会说了。可是春华被人称赞着,还是满脸的喜色呢。

这其问,只有李秋圃心里很明白的。他知道舂华所对的,出自“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一个道貌岸然的父亲,怎会让姑娘肚子里有了这样的句子。莫说是崔莺莺,便是李清照这种才情的女人,也不会让廷栋许可。他眼见廷栋红潮上脸,那决不是酒醉,若是只管这样的闹下去,也就是更让老夫子不堪罢了。便向大家笑道:“据兄弟看来,我们都有些不恕道。大家有吃有喝,只管逼人家十几岁的小姑娘,既作诗,又对对子。现在,我喝一杯,谢谢贤侄女。”说着,他首先端起杯子来,举了一举,然后喝下去。大家看到秋圃有收场的意思,也就不便再考试春华了。舂华只觉自己得意,当了许多老前辈,可卖弄了一番。因之大家虽不考试她了,她还是喜气洋洋地坐在父亲身边。廷栋陪了大家吃了几口闷酒,肚子里不断的打腹稿,终于想出两句话了。笑道:“词章这种东西,不过文人的末技,便学习得好了,也不见得有什么用处,所以我对于这事,却不怎样的注重。可是年轻的人,贪那些书上文句漂亮,总是自己偷着看。在功课以外,我不能一个个查他们看的是什么书,也就只好放任了。”秋圃道:“诗词可以陶冶人的性情,学些也不妨。孔夫子就劝他的学生,小子何莫学乎诗?《诗经》第一章,就是‘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圣人都不以这个有碍学业,老夫子说,放任一点,这倒是有理。”廷栋正觉得自己说了许多,依然没法解释,何以让女儿看熟了害!不管那些我再到祠堂里去。说毕,转身就要走。

五嫂子一把将她扭住,发急道:“我的姑娘!这不是要我好看吗?我不该多嘴告诉你这些话。”春华道:“我不到里面去,只在祠堂门口赶上他,说两句话。”五嫂子拉住她哪里肯放,因道:“大姑娘,你怎么了?你是个念书的人,什么事不明白!你若是到祠堂门口去拦住他,深更黑夜,那成什么话?我的大姑娘,你不能叫我为难呀。”两个人正在桔子林里拉扯着呢,却看到林子里面,又射出一星灯火,这正是春华家门所在,五嫂子拍了她肩膀一下,低声道:“师母追出来了,快回去吧。”春华没法,只好勉强地让五嫂子扯了走。当她走到家门口的时候,果然宋氏两手捧了一盏料器罩煤油灯,斜靠了门框站定,自然是一种等人的样子。春华心里想着,这若不是自己的母亲,真可以伸过头去,撞她几下,女儿和母亲,有什么深仇大恨,何必苦苦的这样监督着?慢慢地走到了大门口,宋氏便问道:“回来了吗?”

春华没有作声,低了头站在一边。五嫂子举着灯笼,走近一步道:“我们慢慢地走着,带说着话,所以久一点,你真是心疼姑娘,还到大门口来等着。”宋氏道:“天不早了,十几岁小姑娘在外面走着,作父母的,怎能不担心?”说着,她举了灯在前面走。春华走到堂屋来,见正中桌上,摆着盖碗茶,又有瓜子芝麻糖片两个碟子,那分明是在堂屋里待过客了。既是待过客,所待的一定就是李小秋,五嫂子说的话,并没有错。心里本来十分烦恼,看到母亲这番做作,更不知道心头这腔怒火,由何而起,立刻抢进卧室去,就倒在床上睡觉。姑娘们是没有什么威风可以对付她的敌人,不是哭,就是睡闷觉。宋氏料着今晚上这着棋,大煞风景,是伤透了女儿的心。唯其是女儿不快活的样子全露了出来,这也更让她知道女儿变了心。只要女儿回来,母亲算是占着了胜利,她也就不来过问春华的事了。春华在酒席宴前,小小地露了一点才华,本来觉得很高兴,尤其是看到李秋圃那个人,倒蔼然可亲,青年人若是有这样一个老前辈来管着,那是很可乐的事情。不料自己在那里卖弄才气的时候,却中了母亲调虎离山之计,早知道那么着,我就不作诗,不对对子,老早的冲了回来,见着不见着,交谈不交谈,也不要紧,只是猜破了母亲这条计,心里也痛快些。她想到这里,捏了小拳头,不免在床上连捶了几拳,将脚还登了几登。

就在这时,有人咦了一声道:“这孩子怎么了,一个人发急?我听说你在祠堂里当众题诗,人家都夸你的才学呢。”这又是那位积世老婆婆来了,春华抬头看了看,依然躺着。姚老太太可不是说了就走,她也在对面椅子上坐下了。春华道:“奶奶,你在这里坐着,看着我吗?我也不能天天寻死呀。”姚老太太道:“你这孩子,是怎么样说话?你这屋里,难道还不许我坐吗?”

春华道:“我心里烦闷得很,我要好好地睡一觉。”姚老太太道:“你睡你的,我也并不打搅你呀。”说着话,她放了拐杖,在怀里掏出小弟弟的一只鞋底,上面绕着麻线租长针。透开了针线,在老人家那个斑白的发髻上,取了一根锥子,锥着鞋底,穿针引线起来。那长针上的麻线,长到两三丈,因为打鞋底是要一线到底的,这麻线不能剪断,所以穿过一针之后,老太太左手捏着插了锥子的鞋底,右手拉着麻线,????的作响。江西人说老太太打鞋底,有两句歌谣,是“一夜??,打了一针多”,这一分累赘,可想而知。然而唯其是累赘,这有闲阶级的妇女们,倒可以借此消磨岁月。平常春华看到妇女们打鞋底,是司空见惯的事,倒没什么感觉。今晚上正是想定定神,偏是老太太在这里打鞋底,分明是表示着不能走开,那麻线穿过鞋底的??之声,送到了耳朵里来非常之烦腻。自己在床上辗转了几回,实在睡不着,只好坐了起来。撅了嘴道:“你老人家总不能看守我一夜到天亮吧?你走了我就寻死。”

姚老太太微笑道:“你这孩子着实有些淘气。你睡你的觉,我打我的鞋底,与你两不相干,你为什么不让我在这里坐?”春华道:“你是到这里来坐吗?你是怕我寻死,在这里看守着我呀。”姚老太太道:“这是笑话,为什么老怕你寻死呢?”春华淡淡的笑道:“我心里明白,大概你老人家也明白,就是你老人家不明白,我妈也会告诉你的,现在家里人把我当个贼来看待了。其实那是过余的,我何至于到这个样子?”她说着话,坐到桌子边来,打开抽屉,拿出一大叠书本,放在桌上,一本本地清理了一阵。依然放到抽屉里,再打开别的抽屉,重新拿出一叠书本来检查,似乎有这些个书,她不知道看哪一本是好。最后她择定一本书,展开来翻了几页,可是也不知道书上有什么言语,引起她不快活,她两手将书一摊,伏在桌子上睡起来了。姚老太太坐在旁边打鞋底,冷眼是看得很清楚,觉得她虽不至于要寻死,可是她心里那分难受,也就情同害病了。老人家就是碎嘴子,有话哪忍得住,便向她道:“你今天喝酒喝醉了吧?我看你有些坐立不安的样子呢?”春华依然是将头枕在手臂上答道:“对了,我喝醉了,但是……”

她的话没有说完,只听到堂屋里有父亲很严重的声音,问道:“春华呢?”母亲在外面答道:“回家来就遛进房去睡了。”又听到父亲道:“不管她睡没有睡,叫她来,我要问她的话。”春华听着父亲如此严厉的声音,不由得心里连连地跳了几跳,心想,刚才到祠堂里去的时候,并没有什么失仪之处呀,为什么父亲要叫我问话呢?正犹豫着呢,宋氏可就进来了,见她坐在这里,便道:“你也没有睡吗?那很好,你爹叫你去呢。”春华料着还没有什么了不得的事,就大了胆子,随着母亲向堂屋里走来。只见廷栋脸上关羽一般的颜色,不知是醉了,还是生气,直瞪了两只眼睛看人,两手按住桌子,坐在正中凳子上。

春华不敢走近,远远地站定,低头道:“爹叫我什么事?”廷栋冷笑了一阵,然后向她道:“你不知道作女子的,应当目不视恶色,耳不听恶声吗?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接着便是非礼勿言。凡是所言非礼的,当然也就目已视恶色,耳已听恶声了。”廷栋抖了这一大篇文言,宋氏坐在一边,只有瞪了眼睛望着,不知他用意何在。春华是明白了,父亲是责备着说错了话。然而自己说话向来是很谨慎的,何曾在哪里说错了话呢?心里是这样地估计着,自然也答不出什么话来,只有低了头站着。廷栋等了许久,见她没有答复,这才料着她还没有懂过来,便道:“你刚才对的对子,有北雁南飞四个字,这是哪里的出典?”春华被这句话提醒过来了,心想是呀,我说的是西厢上的句子。当时很大意,随便地就说了出来,倒没有料到父亲把这个错捉住了。立刻心里乱跳,脸红起来,微微倒退了两步,答不出一个字来。可是关于词章一类的书,究竟是看得不少,停一停,心里就有退步了。便答道:“这用的是汉武帝秋风辞的典。”

廷栋道:“秋风辞上,有北雁南飞的话吗?”春华道:“我仿佛记得头两句是‘秋风起兮白云飞,草木黄落兮雁南归’。我就稍微改了一改。”廷栋冷笑道:“满不是那回事。那么,碧云黄叶四个字,也是由草木黄落上生出来的吗?”春华道:“这是范仲淹的词句,‘碧云天黄叶地’。”廷栋鼻子里哼了一声道:“你倒推得干净?这分明是碧云天,黄花地,西风起,北雁南飞,变下来的,我有什么不知道。我一班朋友,为了打灯谜,常弄这西厢上的句子。我也从朋友口里,早领略了。你一个小姑娘,竟会看这样的淫词艳曲。而且在大厅广众之中,把书上的话,向人对起对子来。我姚某人的女儿,就是这样高谈风月,先就治家不严,还有什么才德去教育人家的子弟?我真昏聩糊涂,直到如今,我才知道你是这样的不成器。完了完了,还有什么脸见人?”说着,将头昂首,望了屋梁,连连摇摆了一阵。宋氏先听到他大套的论文章,本来是莫名其妙,后来在廷栋口里,听到西厢两个字,这就有些明白了,这是年轻人看不得的一部书,过年的时候,卖年画的,有那张生跳粉墙的图,不就是说着西厢这一件事吗?这就插言道:“我早就说了,女孩子要她念什么书?你不相信,说古来女子,认得字的很多。又说现在女孩子还有学堂可进呢,念了书还可以懂道理。你看,懂得什么道理?听说你还买了些什么时务书给学生看,都讲的是些什么男女平权,维新自由。她当然也就看到了。现在你自己也觉得是弄出笑话来了。”

廷栋手将桌子一拍道:“世未有不能教其子而能教人之子者,休矣!我不教书了。”宋氏淡笑道:“你不教书,人家都知道了,那不但是羞一,羞二羞三还不止呢。俗语道得好,女大不中留,我早巳也就告诉过你了,你不信我的话。这丫头,多留在家里一天,多让父母担一天心的,不如早早地送出门去了好。”春华听了,很不服气,就正色向宋氏道:“娘!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我有什么事让父母担心?”廷栋本来气极了,只是女儿不过是文字上的罪,不便怎样大发脾气。现在见春华对母亲顶起嘴来,这显见得她是越发的不受教训。于是用手将桌子一拍,自己突然站起来,瞪着眼道:“早知道你是这样不成器的东西,倒不如让你在塘里淹死了是干净。”

春华的小弟弟,见父母都在骂姐姐,早是藏在门角落里,不敢出面。这时,就哇的一声哭了出来,自然,是大大的吃上一惊了。姚老太太手扶了拐杖,颠倒着抢出来,问道:“又是怎么了?骂得这样大哭小叫。”原来春华也吓得半侧了身子,向着墙角揩眼泪呢。宋氏早是把儿子抱到怀里,轻轻地拍着,连说不用害怕。廷栋依然悬两手按住了桌子,向春华望着。姚老太太道:“到底怎么回事,好好的会这样闹了起来?”廷栋一想,这一番缘由,要告诉母亲,恐怕是闹到天亮,她还不能清楚,就叹了一口气道:“你老人家不用问,总算是我教导无方。”说毕,向春华喝道:“你还哭什么?我的话冤屈了你吗?若是你还小两岁,我的板子,早上了你的身。以后有两条路,你自己去选择。一条是从今日起,你要改头换面,好好地做一个人,以前的种种,譬如昨日死,我也就予你以自新之路,既往不咎。其二,就是干干净净,你死了吧!”说毕,掉过脸来向宋氏道:“我把这丫头交给你了,你要好好地严加管束。”

春华真不料父亲会说出这样的话来,这比打了一顿还要难受,便将身子扭转来,向廷栋正着脸色道:“爹爹教训得我极是正理。既然我是这样不成器,我不愿再让父母为我担心。我情愿照着爹爹第二个办法,死了吧。”姚老太太啊了一声。廷栋鼻子里哼了两下,只是冷笑。宋氏怀里抱了孩子,可就轻轻地向她喝道:你愿死,我还不许你死呢。我没有钱给你买那口棺材,要死你到管家去死。从今天晚上起,你就在我一块睡,我得看守着你。

春华低声撅了嘴道:“一个人决心要死,旁人也看守不了许多”宋氏偏是听到了,就接着嘴道:“为什么看守不了许多?我要把你送上了花轿才放手呢。”春华心里一转念,父母都在气头上,我站在这里做什么,越站在这里,不是越得挨骂吗?于是不和母亲再分辩,悄悄地走进屋子里去了。不料她母亲是说得到做的到,也就跟着走进房来,这天晚上,她果然就和春华同床睡了。

当春华受着父亲那样严厉的申斥以后,本来就觉得家庭管得这样紧,自己常梦想着怎样可以出头,于今是没有指望了,确是死了干净。及至母亲同到屋里来睡,尤其是增加了她心里的厌恶不少。心里默想着,今天晚上,母亲必然是时时刻刻留心的,无论如何,也寻死不了。到了明天早上,她安心睡了,我再作计较,今天晚上,我可以放头大睡,让她摸不着头脑。她如此想着,也就侧了身子向着床里,闭上眼睛,安心睡去。不想这天晚上的两件大事,印象太深刻了,睡在枕上,少不得前前后后的想去。唯其是前后的想着,就睡不着觉。到了次日早上,宋氏安心睡去的时候,她也不能不安然睡去。及至醒来的时候,已是红日满窗,母亲端了条高凳子,放在橱子边,她爬上橱子顶去开瓦罐子拿东西。这瓦罐子里放的是陈茶叶,家里有什么人害病的时候,总要取点陈茶叶泡茶喝。另一个小的瓦罐子盛着冰姜,也是常为了病人取用的。睡在枕上,见母亲用茶碗盖托些陈茶叶下来,上面也放了两块姜。昨天祠堂里请客,剩下荤菜不少,都搬回来了。祖母上了年纪的人,总是嘴馋,大概又是昨晚上吃伤了食,今天病倒了,这倒不能不起来看看。于是穿衣下床,就向祖母屋里去。

可是走到堂屋里时,祖母刚是在神龛上炉子里上了三炷香,扶着拐杖,半伸了头,向着佛像,念念有词。她好好儿的,是谁病了?姚老太太回转头来看到了她,便点着头道:“孩子,不要淘气了,你爹病了。有道是家和万事兴,家里喜欢生闲气,那总是不好的。”

春华为着婚姻的事情,虽然对家里人全觉得不满,可是她是个受了旧礼教洗礼的人,一听说父亲病了,心里先软了半截。手扶着房门,要出来不出来的样子问道:“好好的,怎么就有了病呢?”姚老太太还没有答言呢,却听到重重的两三下哼声,由父亲屋子里传了出来。听这种呻吟声,似乎病势还来得很猛。父亲是个勤俭书生,非万不得已,决不会睡在家里不去教书的。定了一定神,想着,便是要惹父亲的不高兴,也管不了许多,父亲的病,总是要去看的。于是手摸摸头发,也来不及洗脸,就走到父亲屋子里去。只见他半坐半躺地睡在床上,将棉被卷得高高地一叠,放在床头,撑住了他的腰。他的脸色,有些像黄蜡涂了一样。只在一夜之间,两个眼睛深陷下去不少。他两手按在胸前皱了眉毛,似乎有无限的痛苦,在里面藏着。他看到春华进来,只看了一眼,依然垂了头。床面前放有一只茶几,放着茶碗茶壶之类,小弟弟拿了个布卷的小偶像,伏在床沿上玩,那便是和父亲解闷的意思。春华走进房来,轻轻地行到了父亲面前,问道:“爹,怎么不好过了?”廷栋哼了一声,却不答复。小弟弟可就答言了。他道:“半夜里起,爹爹就心口疼起来了。娘说,爹是让你气病的。”

春华听了弟弟这毫不隐讳的言语,再看父亲那闷闷不乐的颜色,这话决不会假:唯其是这话不会假,心里是愧怨交加,恨不得在这地板缝里,直钻了下去。自然,脸上也就红了起来。就在这时,宋氏端了一碗热汤进来,送到床面前去。小弟弟道:“娘,爹爹这病,不是让姐姐气的吗?这是你说的。”宋氏回头向春华看了一看,顿着脚道:“哼!你脸也没有洗就跑到这里来做什么?你老子也指望你伺候他,你少引他生些闲气,也就是了。”春华在她的职分上,觉得是不能不来,来了之后,受着这些话,又不能不走开。看看床上,父亲是依然皱了眉坐在那里,当然,对自己还是不大高兴,依然是悄悄地出来了。早上梳洗之后,想到父亲的病,虽不见得完全是为那两句西厢气起来的,但是也有些原因在。何况母亲当父亲的面,又只管说这话,不由你不顶上这个罪名。于是坐在堂屋里椅子上,只管发呆。姚老太太拄了拐杖,走到身边,轻轻地拍着道,“孩子,你怎么这样傻,父亲不好过,也不进房里去伺候吗?”

春华道:“我本来到屋里去伺候的,不想我一进去,娘就说我,爹脸上也不高兴。那样,不是让他老人家病上加病吗?”姚老太太道:“虽是这样说,你总也应该进去。你端把椅子在堂屋里坐着,倒好像是同谁生气了。你爹病了,你就受点委曲,也算不了什么。”

春华觉得祖母这话,倒是由衷之言,只好把脸上的愁容,一齐收去。放出很和悦的样子,走进房去。廷栋已是睡了下去,将身子半侧着,有人踏着地板响,便微微地睁开眼来。可是他微微地睁眼之后,跟着便叹上一声。宋氏坐在靠墙的椅子上,手撑了头,向床上望着。半晌,叹上一口气,春华站在屋子中间,看看父亲,看看母亲,仿佛都为了自己进来,再加上一种不快似的。这真为难死了,不进来看病,是父母要生气,进来看病,父母还要生气,这便怎么办呢?一阵说不出来的委屈,几乎要哭出声来。可是真要哭出来,又怕母亲说是不吉利了,所以又赶紧的,自将眼泪忍住了。她默默地站了一会,正不知怎样的进退是好,恰好外面有人叫郎中来了。

江西人都叫医生作郎中,这两个字叫出之后,医生便可以由人引进卧室,病人家族,就不回避了。宋氏站起身来,狗子将那医生引进,好在是个斑白胡须的老人,宋氏便招待着坐下,廷栋醒过来,在床上拱拱手。医生正也是廷栋的朋友,闲谈着,问起发病之由。

宋氏坐在对面一张凳子上,就说是昨晚上请客,不免多吃了点酒,回家来,又为孩子们生了气。春华是闪在母亲背后站着,觉得直到如今,母亲还认为这病是我气成的,倒要听医生怎样说。那医生哦了两声,点着头,似乎有了解之意,然后就坐到床沿边来诊过了病人两只手脉,回坐到原处,向宋氏点头道:“你说的话很对,廷栋是个有涵养的人,怎么倒为了孩子们气的这个样子呢?”宋氏淡笑道:“也总为着孩子们太不听话了。”说毕,回转头来,向春华看了一眼。

春华心里不免跟着动一下,想着,有了医生这句话,自己的罪案,那是更实在了。若是父亲为了这病,有个好歹,自己的罪,真是万古难休。这就情不自禁地向医生问道:“先生,这不过心口痛的病,不要紧的吧?”医生向她看看,见她是个聪明的姑娘的样子,便答道:“那总要好好地调治。小病不会调治,可以变成大病,大病会调治,也可以变成小病,这是一定不易之理。”说着,便要了纸笔,就在屋里桌子上,开过方单,放下笔,然后向床上的病人拱拱手道:“廷栋兄,你这个病,要好好地调养,一回就把病症挡了回去,不要弄成一个胃病的底子在身上,那到了老年,是很讨厌的。”说着又向宋氏道:“嫂夫人,你多分一点心,好好地调养病人,药方子,那不过是急则治标,树皮草根,究不是探本寻源的治法。总而言之,家里那些小小闲事,就不必让廷栋去管了。”宋氏对他这话,虽不十分了解,可是不让廷栋再生气,这可是很明白的说了出来了,就点点头道:“这个我明白。”这就回转头来向春华道:“听见了没有?你们可不能再让爹生气了。”春华觉得母亲这种说法,还是不放心自己,换言之,就是自己还会引父亲生气呀。现在当了医生的面说起来,也无非叫自己多小心的意思。心里想着,我何曾引父母生气,父母只管把闲气向头上顶着,我有什么法子。当了医生的面,不敢作声,只有低头忍受了。医生去后,姚老太太就扶着门进来了,问道:“郎中怎么说?病不要紧吗?”宋氏冷笑道:“我不是郎中,也看得出来,郎中看了这情形,还有不知道的吗?”廷栋在床上哼道:“?!不用说了,说也无益,我只怪我多么的没有涵养,简直不能含糊过去。”姚老太太也走到春华身边,将手摸了她的头发道:“好孩子,以后你就不要那样小孩子脾气了。”春华一听家里人的口气,都是把这罪坐实了在自己头上,自己除了招认,一点推诿的法子都没有,这真是冤屈死人。在父亲屋子里,为了避讳起见,那是不许哭的,只有低了头,压住胸里这一腔悲愤,靠了墙站定,这比前日投塘吊颈那种凄惨的味儿,还要难受十倍哩。可是她受着那天下无不是的父母的教训,她是决没有一丝什么违抗的意思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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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是青灯不归客,却因浊酒恋红尘。人有生老三千疾,唯有相思不可医。佛曰:缘来缘去,皆是天意;缘深缘浅,皆是宿命。她本是出家女,一心只想着远离凡尘逍遥自在。不曾想有朝一日唯一的一次下山随手救下一人竟是改变自己的一生。而她与他的相识,不过是为了印证,相识只是孽缘一场。
  • 快穿金牌女主在狩猎

    快穿金牌女主在狩猎

    (已完结,新文《娇宠神医世子妃》请多支持~)【耿直大女主VS各式花样男神】一句话简介:比钢铁还直的古代女刺客的漫漫攻略道路。正式版简介:墨寒是天启王朝的金牌刺客,奈何在任务中失败身死,灵魂竟莫名被一个系统绑定,需要穿梭于各种世界中完成任务。她认知里的任务,就是手起刀落结束战斗。哪知,这系统颁布的任务……实在一言难尽。墨寒说,我走过的最长的路,就是系统的套路!直率体贴学霸男神:攻略完成没脾气摄政王殿下:攻略完成正直勇敢武林盟主:正在攻略十八线的星际佣兵:尚未开启—————可墨寒总觉得背后总有一双眼睛在盯着她?是错觉?还是……幕后推手大BOSS神君大人咬牙切齿:不是历经情劫找回情根吗?为什么安排那个愣头青在任务里和别的野男人谈情说爱、风花雪月!AI小金小声逼逼:没有谈情说爱的情劫是没有灵魂的……神君大人:滚!
  • 智慧教育活动用书-异域风光

    智慧教育活动用书-异域风光

    “智慧教育活动用书”丛书公共30册,是一套汉语与英语的双语丛书。丛书内容包括星宇迷尘、科普长廊、网络生活、网络前沿、电脑学堂、心灵密码、健康饮食、生命律动、体坛经纬、影视千秋等30个方面。智慧教育即教育信息化,本套丛书把比较前沿的信息教育化,在学习科技知识的同时也加强了英语的阅读能力。
  • 忘记你的事

    忘记你的事

    “以前总是很羡慕那些拥有短暂记忆的人,因为他们遇到痛苦的事会很快忘记,而平常人却会记得一辈子。对于现在的我来说,忘记才是最痛苦的事,因为我忘了你。”
  • 天行

    天行

    号称“北辰骑神”的天才玩家以自创的“牧马冲锋流”战术击败了国服第一弓手北冥雪,被誉为天纵战榜第一骑士的他,却受到小人排挤,最终离开了效力已久的银狐俱乐部。是沉沦,还是再次崛起?恰逢其时,月恒集团第四款游戏“天行”正式上线,虚拟世界再起风云!
  • 天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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