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明源
严冬的深夜，北风呼啸，寒气逼人，天空飘洒着轻盈的雪花。
主治大夫路婷今夜值班，她在病房里探视完病人后，已是凌晨两点多了。走出病房楼，她下意识地打了个寒噤。
路婷发现一对衣着破旧的中年夫妇瑟瑟缩缩地挤在楼外的墙角，腿上只裹着一条薄薄的小褥子。路婷想：这么冷的天，蹲在这儿哪受得了？时间长了不把人冻坏才怪呢！就把那对夫妇领到了值班室。
值班室里开着暖气。路婷给他们倒了两杯开水，男人双手接过杯子，感激地叫了声“路大夫——”
路婷想起来了，昨天上午就是她给男人看的病。男人说最近胃疼加剧，吃饭困难。她让他去做例行的检查化验，但根据她的经验判断，男人的病恐怕凶多吉少。
女人说话了：“今天化验结果就出来了，昨天他就没打算回去。说来回近百里地，又得花钱，也不方便。我让他去住旅馆，他死活不干，说看病花钱多，省点是点吧，咬着牙熬熬，一夜就过去了。可他是有病的人呀……”女人说到这里，抹开了眼泪。
“你看你，人家路大夫那么忙，你唠叨这些干什么？”男人训斥完女人，陪着笑脸对路婷说：“路大夫，你别见怪，我们老百姓，没见过世面，不会说话。”
路婷毫不介意，笑了笑说：“没关系，我也是从农村考出来的，还见什么怪？你们多喝点开水，暖暖身子。”
“谢谢路大夫，这屋里挺暖和。”男人说。
“路大夫，你心肠真好。要不是你，我们还得在外面冻到天亮。”女人说。
路婷莞尔一笑，没说什么，站起来给他们的杯子里添水。
“你看我这病，不要紧吧？”男人把身子向前倾了倾，压低声音问。
“估计没什么大事，结果出来后再说吧。上班后你们去取化验报告，然后到门诊室找我。”路婷又去病房了。
按照医院的规定，值夜班的大夫次日白天可在家休息。但路婷牵挂着那对中年夫妇，尽管累了一夜很疲倦，早饭后还是强打精神准时来到了门诊室。
九点多，那对夫妇拿着病历和一叠检查化验报告来找路婷。路婷仔细地看着，结果无情地证实了她的判断，男人的胃部长有恶性肿瘤，属于中晚期。她谎说还缺一份报告，让男人再去问问。
等把男人支走后，路婷对女人说：“你丈夫的病不轻，必须马上办理住院手续，动手术越快越好。”
女人表现得很坚强、很镇静。尽管这一消息对她来说犹如晴天霹雳，但她知道丈夫马上就会回来，就努力压抑着心中巨大的苦痛，不想让丈夫看到她异样的表情，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我知道了……”
男人空手而归。他听女人说：“谢谢路大夫，没事就好，真是太麻烦你了。”
男人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女人拉着手走出了门诊室。男人回过头来，脸上挂着笑，用另一只手向路婷打着招呼。
路婷站起来，眼睛湿润了。
路婷原以为他们是回家筹措住院的费用，可十几天过去了，一直没见他们来办住院手续，感到很纳闷。
一个月后，这对夫妇又来县医院找路婷。
男人先说了：“路大夫，我知道我得的是什么病了。回去后，她瞒着我，说病不重，住院治疗一阵就好了，还到处和亲戚街坊借钱。我说病不重还住什么院？吃点药就行了。尽管她装得和没事一样，但晚上她睡不着觉，有好几次我醒了，发现她坐在那儿哭。我说你也不用瞒我，我肯定是得了癌症。人一摊上这种病，治和不治是一样，花多少钱也买不回命来。她说手术一定要做，家里就是砸锅卖铁也要把我的病治好，还让别人劝我早点来住院。但我主意定了，就……”
女人抢着说：“他死活不来住院，我和别人劝了多少次也没用。有病总得治呀！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路大夫，他听你的，你好好劝劝他……”
路婷刚想说话，看见男人一挥手，倔犟地说：“路大夫忙，我们不说这些了。”
男人停了停，对路婷说：“路大夫，我今天来是有件事请你帮忙。我们的女儿今年上高三，不到半年就要高考了。孩子懂事了，她好像看出来我得了不好的病，原来爱说爱笑，这段时间却愁眉苦脸的，一句话也不说。我怕影响她的学习，想明天把她领来，你当着她的面再看一遍那些化验报告，就说我的病没事，行吗？”
路婷本想劝男人进行手术治疗，但看男人铁了心不住院，也就不好再说什么。她被这家人纯真浓郁的亲情深深地打动了，对于男人这个小小的要求，她怎能忍心拒绝？她觉得鼻子一酸，轻轻地点了点头。
临走时，男人从提兜里拿出一大袋花生米，放在桌子上，对路婷说：“路大夫，别笑话，家里没什么好东西，这是自己的地里长的。”
路婷刚想推辞，男人就拉着女人走了。路婷提着那袋花生米，感觉很沉重。
第二天，一家三口准时来到路婷的门诊室。女儿十七八岁的样子，身体很单薄，长着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小嘴微微地向上翘着，一看就知道是一个聪明懂事的乖孩子。
路婷假装认真地一一看着那些化验报告，最后对男人说你的病没大问题，我给你开些药，过一段时间就会好的。她发现，那女孩脸上露出了灿烂的笑容，一蹦一跳地陪着父母取药去了。
以后的许多天，路婷经常想起他们，心一直难以平静。
半年后的一天，路婷正在上班，女人和女孩走了进来。
女孩见了路婷，亲切地叫了一声“路阿姨好”，路婷把女孩拉到跟前，亲热地问她叫什么名字，女孩说叫小娟。路婷爱怜地抚摩着她的头，发现女孩的眼神里含有几丝悲伤和忧郁。
女人说：“他爸已经‘走’了，是看到孩子的大学录取通知书后‘走’的。临‘走’时嘱咐我和孩子，什么时候都不能忘了路大夫，那是咱们家的恩人呀！让我们来看看你。”
路婷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她紧紧地把小娟拥在怀里。
路婷把小娟和自己的眼泪擦干，问女人：“孩子考上的是什么大学？学费有困难吗？”
小娟抢着回答：“我考的分数挺高，本来还能上更好的学校和专业，但一想到我爸的病，就填了医科大学的志愿，很轻易地被录取了。”
路婷说：“好孩子，以后你和路阿姨就是同事了。”小娟天真地笑了。
女人说：“学费没问题，我都给她准备好了。他爸在的时候家里就有点钱，还有几亩地种着，一年也能收入几千。小娟她舅在县城里打工，给她找了个家教的活。开学前孩子在家也没事，就想出来自己挣点钱。”
路婷把自己身上带着的五百多块钱全拿出来给小娟，让她买点上学用的东西，小娟不要。女人也推让着说：“路大夫，这绝对不行！我们怎么能要你的钱呢？我们真的不缺钱！”
路婷对小娟说：“你不要就别认你这个路阿姨了。”小娟才勉强收下。
路婷把自己的家庭住址和电话号码写在一张纸上，要小娟经常来找她。小娟像收到珍贵礼物一样，整整齐齐地叠好，放在里面的口袋里。
临走时，女人拿出一袋晒干的大红枣，对路婷说：“这是自家的树上长的……”
路婷牵着小娟的手说：“你上学走时，不用麻烦妈妈了，阿姨帮你准备，送你去学校！以后缺钱缺物，尽管跟阿姨说，阿姨供着你读完大学。好吗？”
路婷伸出手来，向小娟拉了钩。
小娟仰头看着路婷，两颗晶莹的泪珠从水灵灵的眼睛里滑落下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