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年人听先生说过这么一件事。
两人相处多年,几乎没有秘密,他知道先生除了在虫师上达到了常人穷究一生都不能及的造诣,还有一条来自求学的传承,或者说,正是得益于求学的那条传承,先生才有了如今身为虫师的造诣。
这条传承一脉单传,如今先生应该是还没有将这些事告诉季笙,也不知是想让这条传承终结在自己手中,还是自觉时机未到。
眼前被重重困住的,正是这条传承当中的一个秘密。
极深的地下空间伸手不见五指,中年人已经用了“枭瞳”虫可以目视黑夜的能力,却依然无法看清整个地下空间的全貌,只能隐约看到一个巨大无比的铁笼,里面的铁链有腰那么粗,稍微再远一些的地方,好像有什么东西阻碍着视线,无论怎样也看不清了。
“别看了。”黑暗中一个声音传来。
中年人心中一凛,凝神戒备起来。
“怎么回事儿?这才十年,怎么又要换人了,小时?”黑暗中的声音轻快,略带着些不屑一顾,“哎,不对啊,这家伙看着比你还老,就是传到下一辈也不太合适吧,再说小时你还年轻,不是还能看我几十年吗?”
黑暗中传来一阵笑声,听声音判断,被关押在这种宛如幽冥地狱中的竟然是个性格跳脱的年轻人,可这人直呼已过而立之年的先生为小时,不知二人到底是何种关系。
先生面无表情问道:“俞远,秋白霜这两个名字你听没听过?”
“嗯?竟然是来问问题的,这是吹的什么风?你先告诉我,为什么青石的气息没了?”
“青石死了。”
“你别蒙我,”黑暗中的声音大笑,“你以为你逗三岁小孩儿呢,化境虫就是死了也会留下自身气息保护住现世而出的化境,自古以来就从来没有一只化境虫死后消去自身气息的,你是怎么回事,一身学问都学狗身上去了?我要是你先生现在都忍不住踹开棺材板儿跳出来扇你俩大耳瓜子你信不信?”
先生微笑着沉默不语,任由这些污言秽语落到自己身上,并不反抗。
那声音接着说:“最烦你们这些装模作样的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赶紧说,青石到底是怎么……”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那声音愣了片刻,喃喃道:“不会吧……竟然是,破茧了?”
“正是如此。”先生回道。
牢笼中忽然传来一阵刺耳的锁链声,那个声音似乎是因为震惊在剧烈地挣扎,大声问道:“怎么回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先生伸出手在空中虚按两下,示意牢笼中的东西安静下来,轻声说:“你知道规矩,先回答我问的。”
黑暗中的声音沉默着,似乎是在权衡利弊,过了很久才回答道:“如果是个厉害的人物的话,听过是肯定听过,但是也肯定想不起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听过的了。”
那声音想了一会儿反怒道:“你特么能记起你八岁走路时候路边走过谁啊?不给点儿具体的时间地点,我能记起个屁来。”
先生想想似乎确实是这么个道理,眼前这个“东西”虽然寿命极长,但也被关押了数十年,对于外面的世界根本无从了解,想要单凭一个名字去想起一个人的全部,就算是这个东西,也还是挺难的。
“好了我说完了,快点儿说到底是什么人竟然自愿让青石结茧?”声音急切道。
先生摇头笑笑,问了另外一个问题,“你愿不愿意出去看看?”
那个声音一愣,接着便是一阵令人焦躁难耐的沉默。
中年人率先开口:“你是要放他?你可想好了,把他放出去会是怎样一个后果。”
那个声音说道:“对,这灰毛儿的说的不错,你可要好好想想。”
谁知道先生大笑一声道:“你别忘了,你与我们这一脉有个约定,你的‘那个东西’还在我手上,你要是敢出去大开杀戒,信不信我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那个声音与沉默着,中年人则愣在了一边,似乎是想不明白自己这位好友脑子里都在想些什么。
“吓唬我啊,那我接着待在这里呗,反正也没人奈何得了我,”那个声音突然一轻,“你俩没事儿了就赶紧滚蛋,碍着老子睡觉。”
“可我却偏要让你出去,青石已死,这个地方困不住你,与其被你偷偷逃出去,就算是你不敢滥杀无辜我也懒得跟你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不如索性放你出去。”先生道。
突然一阵狂风袭来,中年人措手不及地被吹了个趔趄,先生却像是早有准备一样双脚稳稳地站在原地。
杀意。
彻骨的杀意。
黑暗中的这个东西毫无疑问已经被先生的话给激怒了。
“你先听我说完,”先生毫不在意道,“你记得那个约定吗?我放你出去也是有目的的,我要请你帮我保护一个人。”
“你要知道一旦我觉得这个人不行的话我可是会杀了他的,这并不违反那个约定。”
“如果可以的话,你试试看,”先生当然知道这个看似是个悖论的约定,“但是你也知道,一旦你承认了,就一定要用生命保护他。另外,我可以跟你透露一点,当时青石结茧的时候,这个人也在场。”
中年人站在一旁,表面上风轻云淡,心中却已经天翻地覆。怎么?这就要放出来了。他知道先生对此并没有十足的把握,却不知为什么偏要决定赌一把。
黑暗中的那个声音一字一句道:“好,我答应了,现在你可以跟我说了,那个人叫什么名字。”
先生笑着道:“你可以先去隐州百花城,如果我没猜错的话,他一定会先去那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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暮色降临,季笙跟花山衣在崇山峻岭之中寻了个隐蔽的背风处,点起篝火停下歇脚。
虽然从未有过风餐露宿的经验,但好在季笙并不在乎这些,便是露宿野外,也循着书上的那些知识,捡来足够的柴火起火,自愿担任了守夜的任务。
野外过夜火不能断,否则一些个野兽会趁着清晨人迷迷糊糊的时候袭击,季笙一边反复在脑海中回想当时从书上看来的东西,一边亲手验证。
自从遇到那个紫衣人后,红衣姑娘任季笙百般辩解就是不理,一路上反复念叨着“死季笙,臭季笙”,就连此时梦中也不忘念叨几句,季笙哭笑不得,偏又没有办法。
篝火噼里啪啦响着,季笙又往里面添了一块儿树枝,小心说道:“你把虫蛻衣给了傻丫头,人家也不领你情,看得我怪尴尬的,漫漫长夜,不如我来跟你说说虫,你现在好歹也算个虫师,出门一问三不知,丢的到底还是我的脸面,让我在虫圈怎么混。”
季笙看着睡熟中花山衣的侧脸,点点头,忽然记起一事,问道:“对了,我爹不是说给我个虫吗?就在额头这儿,照你之前的说法,不会被你吃了吗?”
“你说的倒是没错,不过这只虫被你爹连喂了好些辅助作用的虫,已经陷入沉睡了,既然没有意识,那也不会畏惧,所以暂时还安全。”
“但是醒来的那天还是会被你吃掉?”
“对头。”
“那什么时候会醒来?”季笙有些慌,他可不想让唯一从父亲那里得到的东西被小心这家伙吃掉,哪怕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有些东西,即便是不用,可是放在那里就是个念想,能让他觉得哪怕相隔万里,世界上还是有两个让他心中挂念着的人。
这个虫子就算一辈子用不上,他也想就这么放在额头上。
“依我看,得等到你到六足水准,就可以用了,这之前应该都不会醒来。”
六足!季笙暗暗吃了一惊,自己现在说白了其实才只是刚刚踏出作为虫师的第一步,关于虫和虫师的东西还都不知道呢,父亲这一竿子划出八丈外,给了只虫还非得要自己迈入六足水准才能用。
好!那我就努力成为六足虫师!
一股豪气从他心底升起,心想或许这就是父亲给自己定的目标,让自己在这世上可以活得好一些,可以独当一面,成为一个真正的男子汉。可是转念一想,自己入了六足水准这虫就要醒来,到时候就会被小心吃掉,真是鱼与熊掌二者难以得兼。
应该是父亲不知道有小心这么个存在吧,毕竟六足虫已经算得上稀少,谁能知道竟然还有个能让六足虫吓得哆嗦的虫呢?
小心不知道季笙心里在琢磨些什么,自顾自在嘀嘀咕咕,季笙出神,一句也没听进去,问道:“那能不能看出是个什么虫?”
世间虫千千万万,捉虫地之后,季笙每见到新虫一种都觉得好奇,欣喜,从先生的描述来看,父亲应当是个行走天涯的厉害虫师,从小在自己面前就没露出过半点儿虫师的马脚,一直以一个普通人面对自己。如今十年不见,忽然留了虫给自己,怎么能不好奇。
“怎么说呢,虽然应该是你爹用多种手段保护住,但还是被我瞧了出来,你说我厉害不厉害?”小心得意道。
“那你快说。”
“给你透露一点啊,这虫吞噬过一次,本体是只六足虫,名为‘灵犀’。”
说完小心就再也不肯透露关于这只虫的半点儿信息给季笙了,季笙怕自己一激动吵醒花山衣,拿小心更是没有办法,最后只能伴着小心的哈哈大笑微微打个盹儿。
醒来时天已经微微亮了,季笙睁眼就看见那件虫蛻衣披在自己身上,打了个激灵人立刻就清醒了,往红衣姑娘的位置看去,早已经不知踪影,背上的行囊包裹也不见了。
他起身收拾好行囊,灭了火,四处张望,却发现花山衣走时连脚印都没留下,想着应该是走时仔细处理了,不想让自己发现。
看样子真是铁了心了啊。
现在这荒山野岭的,一个姑娘家家,万一碰上点儿什么危险,那可到底该怎么办才好。
季笙叫了一声苦,心急火燎地对小心问道:“你看着她往哪儿走的吗?”
“我特么上哪儿看去!我还没睡醒呢。”应该是看季笙现在正悬着一颗心,不想给他添麻烦,小心缓和道:“找找,傻丫头要回隐州,最快的路就是按她说的走大路,那我们就走小路,从这儿直接往西北走,如果走得够快,应该能在大路上截下。”
眼下也没别的办法了。
连续在山间跋涉了一上午,一条山间小道上,季笙走得口干舌燥,只知道现在自己身在群山之中,勉强分辨得出方向,此外一概不知。
正停下脚步休息的时候,突然从前面的山壁后面传来一阵嘈杂的人声,季笙精神一振,连忙追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