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潇予是个算命的,而且是个日子过得非常不济的算命的。
洛尧城里的百姓几乎都知道她的卦有多不靠谱,所以一般没有人敢前去找她。幸而洛尧临海,常有些往来的商人游客,这些人多半不知情,她的摊子基本是靠这种人养活起来的,好歹能混口饭吃。摊子并不大,固定摆在一个位于街角的位置,不惹眼也不至于被忽视。
楚潇予常用的占卜工具是一副周易卦牌,再普通不过的木头质地,共有六十四张,每张上书周易六十四卦中的一卦。她的卦几乎十卦九不灵,但她本人似乎完全不在意,照旧每天守着街角的卦摊喝茶看书,作为一个市井里的小人物,她活得很安逸。
以前找她算卦的人不少,却只有一个人称赞她的卦准得离谱。那人是城西大户人家的小丫鬟,因着弄丢了小姐吩咐她拿去收好的戒指,怕被小姐怪罪,才特来求她帮忙。楚潇予看小丫鬟哭得可怜,心想自己的卦又不准,不能坑了人家,只得起身先安慰了一番,而后又从一只木匣里翻出另一副卦牌来。那叫金钱卜,通过简简单单的几枚铜钱来进行卜术。
“去你们府后院子里的井边找找。”楚潇予手里掂量着铜板,半晌道。那小丫鬟闻言赶忙回去找,第二天带着几两自己攒下的散碎银子来谢她,说果然是不慎掉落在井旁了。楚潇予收了,毕竟没人跟钱过不去。从此以后这金钱卜的厉害就被那丫鬟传了出去,有不少人慕名前来,指望她用金钱卜给他们算算命,却被她一一回绝。甚至也不说理由,只是摆摆手,默然不语。
她在这件事上坚决得出奇,除非她自愿,否则谁也说不动。就连眼前这名伶俐明快的叶姓女子,似乎也不例外。
“叶姑娘要卜卦就用这副,”楚潇予放下茶杯,指了指桌上的周易卦牌,第三次不卑不亢地致歉,“金钱卜只留自用,姑娘见谅。”
叶姓女子身着绯衣,表情似乎不太情愿。身后跟着一名年纪与她不相上下的少年,见她们僵持不过,禁不住开口劝道:“算了,持繁。我们还是再去找……”
“找什么找。”叶持繁连头都不回,明显不很耐烦,“从悬河到旧墨,再从千阳到洛尧,哪里都翻了个遍,还不是连影子也没见到。”
那名少年似乎有些语塞,一时没再接话。倒是楚潇予颇为好奇,“二位是来找人的?”见叶持繁点头默认,便倒了半杯茶给她,“是很重要的人么?”
她是抱着听故事或看话本的心态听着叶持繁的讲述,一言不发。语毕,叶持繁端起茶杯一饮即尽。
“滴水之恩以涌泉相报,叶姑娘重情重义,潇予佩服。”楚潇予学着江湖人的手势向她拱了拱手。叶持繁暗想那些江湖上的故事她一定听过不少,连说话的口气都略与之相像。
“既然叶姑娘不嫌弃,我便用这金钱卜帮你算算罢。”楚潇予翻出那几枚铜币,叶持繁在旁说着“在下感激不尽”一类的语句,谁也未曾注意到,青衣少年原本清冷的神情,开始有了些许微变。
那几枚铜板被楚潇予托在手里,开始了占卜。叶持繁难得耐心一次,安静地等了许久。
占卜之后,楚潇予睁开眼,没有去看叶持繁满怀期待的目光,却一直盯住她身后的少年。
“……叶姑娘当真不知么?”
“知什么?”叶持繁显得莫名其妙。少年则干脆偏了头看向一边。
“救你的人名叫云……”
“云清烟。”清辞唐突地开口,“正是长姐。”
楚潇予神色显得有些古怪,“这个叫云清烟的女子……恕我冒昧,她已经死了很多年了。据叶姑娘所述的时间,清烟姑娘不可能是救她的人。”
清辞几乎没有向旁人提过往事,似乎没料到她连这个也算得出,一瞬间愣了愣神。
“叶姑娘,救你之人,名叫……”楚潇予顿了一下,往青衣少年身上投去一瞥,“云清辞。”
她看见叶持繁的眼睛瞬时变得有如晦暗之月,微诡的黯然。
“你……骗我。”纵然楚潇予并非江湖中人,不识得什么命时不命时,却也被那须臾间散发出的剑气所惊骇。那剑气在下一秒封住了她的周身,使她几乎动弹不得,意识却比往常任何时候都要清醒。
“……何出此言?”楚潇予努力平复着心绪,尽量让自己的声音不至于颤抖。
“非常简单的逻辑,”叶持繁左手持剑,左臂上似有一道红丝时隐时现,这已是御安尺所能把毒性压制到的最大限度,“清辞早就说过不是。所以你的卦不准,抑或你在说谎。”
话音一出,楚潇予惊异地看了她很久,而后在心里微微喟叹。
你究竟,是有多信任这个人。
“……潇予卜术不精,卦象不准,实在无意冒犯二位,还请叶姑娘包涵。”楚潇予没再辩驳下去,眼睑微垂,这话便算作是承认。叶持繁收了命时回鞘,铮地一声,楚潇予听得,心里又是一惊。
叶持繁当即转身回客栈,片刻不留。清辞脸上带着些拿她没奈何的笑意,向抚着心口念叨“吓死我了”的楚潇予赔礼:“方才持繁多有冒犯,我这里代她向潇予姑娘赔个不是。”
楚潇予挥挥手摆出一脸不在乎的表情,见清辞欲付钱给她,赶紧出言阻止:“钱就免了,我想听故事。”
“嗯?”
“金钱卜是绝不会出错的,”楚潇予一手托腮,边啜着茶道,“所以救她的人一定是你。我只是想知道,你为什么不肯告诉她?”
少年唇角浮起一丝浅笑,却不正面答她的话:“我也想知道,潇予姑娘一开始为何不肯使用金钱卜。”
楚潇予摆弄着手心里的几枚铜钱,闻言轻笑:“这几个铜钱上凝聚着占卜师一生卜术的精髓——每一位占卜者,一生只能做出一副金钱卜,每卦必灵,然而只能使用三次。”
“第一次,帮了城西那个小丫鬟。第二次则是为你们。现在还剩最后一次,”铜钱在她手心里翻动出哗啦啦的响声,“我想留给我自己。”
“你可听说过墨焉?”她微微扬头,微喟。
清辞脸色微微一动,“当今云罗军的统率墨将军?”
这段微若游尘无人注意的老旧戏码,云清辞听得入神。
楚潇予本不是中原人。她出身恩之国,自小父母双亡,只跟着年迈的婆婆为别人算命,以赚钱度日。她看婆婆摆摆铜钱、摇摇木签就能知道别人的事,心里好奇,便也吵着要学。
然而一向待她温柔和蔼的婆婆却罕见地板起了面孔,神情肃穆,苍老的声音里仿佛含着极为玄妙的哲理:“使不得,这可使不得哟。囡囡,了解命运,未必就是好事,反而容易害了自己……”
她年幼,自然不懂。只是一味拉着婆婆的衣袖央求。婆婆犟她不过,只得答应下来。从此她便整日与那些卦牌木签打交道,进步快得出奇,连婆婆也微微赞许,说她极有做占卜者的天分。她高兴得了不得,更加沉湎于卜术的修习。
直到有一天早上,天光还没大亮,正在酣睡的她被慌慌张张的婆婆摇醒,睡眼惺忪地拖着长音问:“婆婆,怎么啦。”
习惯性地揉了揉眼睛,再睁开时,入眼的赫然是已经打好包袱准备远行的老人,婆婆的面颊似乎一夜之间又苍老了许多,见她转醒,忙活着给她披上衣裳:“囡囡,了不得啦,又要开打喽……走,婆婆带你上中原去,避避风头罢。”
南疆恩之国对中原天朝向来是小战不断,每战必定征兵加税,闹得百姓苦不堪言,因此每每放出开战的消息,总会有不少人连夜出逃,暂避战火,等战事过去了再举家回归。
她似乎也感染了婆婆的紧迫感,立刻麻利地穿好衣服,又从柜中翻出个小包袱皮来,将自己视作珍宝的占卜用具一一收了进去,随着婆婆向中原腹地迁徙。自从来到中原之后,她便改姓楚,名潇予,为的是不让中原人发觉自己的出身,群起而攻。
遇见墨焉,也是在刚来中原不久的时候。
婆婆年事已高,经不起动荡,从恩之来到中原这一番奔波,几已耗去了她的所有精力,再也无力支撑起占卜的小摊,楚潇予自然而然地成为了占卜摊的主人,每日为人算命,赡养婆婆,日子过得倒也波澜不惊。
一日清晨,她刚刚支开小摊坐定,便有三人疾步而来,从穿着和年龄上判断,大约是大户人家的夫人和少爷,以及一名随侍的丫鬟。楚潇予忙请他们坐下,不成想那夫人从坐定伊始便啜泣不停,楚潇予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听明白她的意思。原来是这洛尧城中闻名的书香门第墨家,幼子名焉,与楚潇予差不离的年纪,自幼体弱,好几次险些丧命于各种恶疾。此番来占卜,是想问墨焉的寿数,以及有无解决的办法。楚潇予好说歹说才劝住了那位夫人,凝神以卦牌占卜。
卜毕,楚潇予陡然睁眼,一字一字说得清清楚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