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渊城内夜色清明,碧空如洗,临水,长空中挥洒下千里倾城的月华。叶持繁在一家路边酒馆里品着蜜酒。酒馆店面不大,味道却是颇为正宗。云清辞手中剥着糖炒栗子滚烫的壳,听对面绯衫女子用微带醉意的声音笑问:“清辞,你说会不会真的有来世?”
“来世……信则有,不信则无。”青衣少年给出一个模棱两可的答案,将一半甜而略黏的栗子送进嘴里,“怎么忽然想起这个?”
持繁自顾自斟着酒,许久没答话,桂酒自杯中满溢出去,在桌上小范围地飞溅。她不说,清辞也不催,两厢静默。叶持繁一仰头饮尽杯中残酒,这才悠缓地道:“杀陆冰环的那个人,是我碧绾姨娘最疼爱的徒儿,年纪长我一些,虽未曾谋面,但也时常听姨娘说起。名字似是叫……离君。”
“原是师出同门,”清辞微泛笑意,“与来世有什么关系?”
叶持繁又是不答,反而提出另一个问题:“清辞可听说过‘君生我未生’?”
“坊间有名的曲乐,自然听过。”
“那你说,这君生我未生的下一句,该是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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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碧绾出身江南连渊的大户人家,姐姐红绡正是叶持繁的娘亲。红绡自幼喜静,琴棋书画,庖厨女红,无论喜或不喜都顺着长辈的意思,尽力而学。谢碧绾则不然,虽与姐姐很能谈得来,但志趣却毫不相干。
她打小的爱好,是造机关,还有养虫子。
谢碧绾造的不是一般的机关,十三岁那年将两大块木头鼓捣了一个下午,后果是成功将家人们拦在了门外,一个也没能成功进去;养的也不是一般的虫子,而是蛊虫,大有向后来的苗疆蛊雕娘看齐的势头。十六岁,家里给她相了门亲事,对方也是连渊的世家公子,偏不从,逃婚,连夜孤身一人远赴悬河谷。那时姐姐红绡已嫁了剑客叶期寒为妻,苦劝了许久也没能劝她回去,只好由着谢碧绾留在了悬河谷。
自然,以碧绾生来好动的性子,是断断不肯安分待着的,出去闯荡游历也就成了常事。红绡担心她一介女子孤身在外,恐有不测,便央着叶期寒叫她些剑术,也好防身。
“我姨娘偏生不同寻常得很,”叶持繁讲述着,边笑道,清辞在旁一言不发地聆听,“那些名门正派的剑术武功她不肯学,偏偏练就了一身暗杀的功夫,还有那放毒蛊的本事,我爹都敌她不过。”
清辞夺过她刚斟满酒正欲拿起的酒杯,不理会她微微挑眉的神色,“别具一格,性情率真,谢前辈果然是巾帼豪杰,不同凡响。”
叶持繁知道他这一举动绝对无可反驳,只好一脸无可奈何地抓起一个栗子,续道:“再后来姨娘嫁了一个江湖侠客,留在悬河的日子更要少些,直到……她遇见离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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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碧绾孤身前去苗地讨教养蛊之术时,曾在当地村寨中见过这么一幕。
在部落长老的组织之下,所有养蛊的村民都带上自家即将成蛊的毒虫,在村中较为宽广的地带集合,脸上尽皆带着肃穆虔诚的神情,集合之后向他们部落特有的神祈祷,待到夜晚降临,便会有人带上一个十一二岁的孩子来,被粗绳捆着,一直行至众人跟前。
谢碧绾素来是个好奇心重的人,便没有回到借宿的居民家里去,留下来混迹在人群当中远远围观。入夜,月轮高悬,长老高呼一声“时辰已到——”,声音苍老而又威严。谢碧绾正好奇是什么时辰到了,便见得周围的蛊师都带着自己的毒虫,极有秩序地走上前去,将那只蛊师自己视若珍宝的毒虫,轻手放在那孩子身上。
越来越多的蛊虫在他身上四下蠕动,就来自小不怕虫子的谢碧绾都看得一阵恶心。待蛊虫放完,那孩子身上早已被噬咬得血痕斑斑,却不敢叫出声来,只怕一张开口,会有蛊虫霎时爬进,将五脏六腑都侵蚀成空。
“你们这叫哪门子训蛊术……简直是谋害人命!”谢碧绾一贯见不得欺人之事,今日得见,自然不会不管。长老闻言,怒然沉声,“何人敢扰我苗寨成蛊大礼!”
“这叫做礼?”谢碧绾柳眉一挑,叱道。
长老耐性子解释了一番。苗疆不同的地域有不同的训蛊之术,这里的习俗则是献祭一名染了恶疾的孩子,万蛊噬身,以孩童身上的恶疾之毒来助毒虫成蛊。而那个孩子在被蛊虫噬咬之后,自然是活不成了。这种习俗流传百余年之久,就连孩子的父母也不能动摇一丝一毫。
“只为了一缸蛊虫,就要生生夺取一个孩子的性命!苗疆训蛊之法众多,为何不肯更改!?”碧绾厉声道,袖中短匕已经伺机出鞘。
“祖宗之礼,断不可改。”
谢碧绾没再与长老争论,袖中匕首破空而出,撩破了看似不可一世的长老的衣角,复又有三支袖箭飞旋而去,引得场面顿时大乱。趁着众人惶恐之际,一个闪身向前疾跃,收了短匕回来,一手掠起那个纤弱的孩子,踏着树枝,凭轻功飞速离去。
那个被她临场救下的孩子,就叫做离君。
与颜蕴月救下云清辞时的情景不同,离君似乎生性要沉稳些,被谢碧绾带回悬河谷的途中始终没掉一滴眼泪,也不肯说话,任碧绾耗尽全部耐心,除了一句“我叫离君”之外,到底什么也没问出来。惹得谢碧绾边给他做简易的止血措施,边在心里默默怀疑这孩子是不是被巫蛊咬坏了神经。
从苗疆到悬河谷毕竟有千里之遥,带着个孩童也不好四处辗转,凭轻功赶路。谢碧绾便雇了辆马车连夜赶回悬河。离君跟她说的第二句话,大约是在第四日的晌午。
他身上的伤绝对耽误不得,而自己调制的专门解蛊毒的药则悉数收在悬河谷中,谢碧绾只好连下车吃饭的时间都省了,到了饭时便自己下车买几个包子之类的回来。这天中午也不曾例外,她刚把装包子的纸袋塞到离君手里,说了句“小心烫”,就被蓦然开腔的离君微带沙哑的嗓音吓了一跳。
“为什么要带我走。”不过十岁出头的孩童用平静的眼神看向她。
“苗寨那些人欺负你啊,我难道就看着不管?”谢碧绾略微感到有些莫名其妙,“难不成你喜欢被虫子咬?”
离君的身子似乎微微一震,隔了许久才接上一句:“……你是说,你在救我?不会再用我来……训蛊?”
谢碧绾顾着吹凉烫手的包子,没说话,只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
紧接着,她看见身边的孩子露出一种与年龄不符的黯然笑意:“骗人,你们大人没有一个会说实话的。当初长老派人去接我的时候,也说要救我,说是带我去治病。”
刚咬下一口包子的谢碧绾霎时感觉烫人的面皮被噎在了喉咙里,那一股子怒火又悉数翻涌上来:“贵为一寨长老,却做出这等卑鄙龌龊之事……我果然后悔了。”
“后悔带我走?”孩子咧嘴笑了笑,显露苍白的脸孔上难免有些诡异,带着几分意料之中的落寞。
“我后悔没杀了他们。”谢碧绾一字一顿说得清清楚楚。而她身旁的离君眼里,明显染上了惊讶和震撼。
“你要带我去哪里?”
“悬河谷。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教你些武功,以后便不怕被人欺负了。”谢碧绾说着这话的同时拿起一个包子递到他面前,提醒他趁热吃掉。离君一声不响地接过,一手拿着,另一手抚上那些蛇一样蜿蜒的细小伤痕。表情虽然漫不经心,但碧绾还是能够察觉他嘴边那一丝卸下防备的笑意。马车继续颠簸着向前,奔向那遥不可及的长路的尽头。
离君的沉默并非因为不恨不害怕,只是命运让他过早地知道,眼泪和恐惧没有丝毫用处。而那恨意永远不会从他口中说出来,只会被深深烙在骨子里。总有一天,他会亲自手刃那些骄横恣肆将他视如草芥之人。他们带给他的压迫和痛苦,他迟早,要一一还回去。
若是没有这一层难以磨灭的恨意,离君其实如普通的小孩子一般无二,只不过更为聪慧灵秀些。谢碧绾引着年幼的他从马车上下来,并告诉他这就是悬河谷时,他眼里那份孩童独有的好奇与热情真实得无以复制。
“以后这就是你的家。”碧绾带他一一见过谷中的人,这其中也包括年纪尚且稚嫩的叶持繁,不过仅是有着一面之缘。后来离君便跟随谢碧绾住在悬河谷深处的避秦小轩之中,不问外事长达三年之久,后便离去。这个连话也没有说过的人,自然就被叶持繁渐渐淡忘了。直到后来听姨娘时常说起,才对素昧平生的离君有了几分模糊的印象。
“离君在悬河谷三年,姨娘将她毕生所学悉数传授……这其中,也包括那柄紫玲珑。”月光透射进窗棂,在持繁眼里点染上三分碧色,“三年之后他便离开了。再也未曾回来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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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悬河谷这件事,最初是由谢碧绾提起。当时她正把眼睛凑到蛊虫匣边上,凝神查看里面还未成蛊的毒虫。离君在她身侧,闲来无事拿起桌上的青釉茶杯发呆。随着谢碧绾“咔哒”一声合上蛊匣,清越的话音也随之响起:“不准备出去闯闯么,小离。”
离君偏头看了她许久。他与谢碧绾性子素来相像,都是灵动而喧闹的人,这次却难得安静了半晌。屋中静得可以将蛊虫窸窸窣窣的响动听得一清二楚,风从窗外拂过,撩动了不肯安分的枝叶,似也撩动了少年的神色。离君蹙了蹙眉,手中翻来覆去地摆弄着茶杯,仍不答话。他这副样子倒让谢碧绾心里微惊:“……师父只是觉得你年纪也大了,是时候自己去江湖上闯荡闯荡罢了。”
离君面前牵起一抹微笑,起身走到她跟前来,微微俯身:“师父觉得这样有必要的话……”
碧绾心里好笑,目光从蛊匣转移到他身上,并不客气地打断,“小离打算在悬河谷待一辈子么?”
离君愣了愣神,没再接话。
他又如何不是少年心性,何尝不愿青衫策马,仗剑天涯。他只是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离开谢碧绾。自那夜她出言喝叱长老、将他带离苗疆起,他的世界里,就始终只有她一人。
“如果师父希望……”
“老是说师父做什么,”谢碧绾回手在他头上轻敲一记,语调里不无嗔笑,“要依着自己的意愿做决定啊。老实说,你师父我当年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已经做过从连渊千里迢迢跑到悬河的壮举了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