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很深，周围皆是古铜色的廊柱和两边雕花的窗。女子行走其间，抬眼望去看不到底，手中擎着很长的红蜡烛，她就在这幽深可怖的走廊中一直走下去。没有尽头。没有尽头。女子愈加感到惶恐。然而无法回头，似乎有什么力量阻碍着她无法回转过身。夜风凉飕飕地吹刮起来，撩得树叶唰唰地响。触手可及的栏杆外有很多树，一棵棵簇拥起来形成一片阴森的树林。女子知道树林外面有什么，不过一段路的距离，就是一派不同于眼前景象的鸟语花香。栏杆外除了树没有任何阻挡的东西，但女子从来没有想过出逃。
就这样一直走，一直走。
没有尽头，没有尽头。
待手中那跟红蜡烛已经短到快要燎到手时，眼前的长路似乎才有了终止，然而不是女子所想象的，一扇门，或是一间屋子。眼前出现的赫然是一口井，一名打扮华贵的女人站在井旁，笑意涔涔。
女子止住了脚步。她害怕。这女子的容貌和神情都太过似曾相识。一股不祥的预感从心底里直刺上来，女子禁不住想要大声喊叫，却半点声音也没能发出。
井边女子的身后，还站着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她再熟悉不过了，那弯月一般稚嫩可爱的眉眼，对人全无提防的友善笑意，还有那如同凝脂般水润光滑的皮肤——
那是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
井边女子伸出双手，指甲上涂抹的金色凤凰花丹蔻妖冶美丽。她一手提起那个尚在年幼的女孩，轻轻俯身，按在了井水里。
女子一瞬间想要尖叫，想要冲过去阻止，想要用手中烛焰引燃燎原大火，将那人焚烧殆尽。可她什么也做不到，她只能看着那个女孩一番番挣扎，又一次次被狠命按下。那双美丽纤白的手，在此刻看来竟然如此污浊不堪。
女子身体一直在微微颤抖，然而什么都做不了……
那是她的孩子！那是她的孩子！
片刻后，华服女人松开了手。井里的女童已经死去。
女子直到这一刻才终于爆发出一声破天荒的嘶喊，“啊——！！！”
她终于明白，是什么让自己一直不肯回头。
一旦回头，她看到的便是一张被冷水浸泡成青白色脸，脸上有泪，还有血，满面哀戚的神色，向她伸出手来——“娘亲，娘亲……”
女子挣扎着惊醒，发觉正有人拿一方手帕擦拭着自己的额头。有些费力地睁了睁眼，面前恰是一名年轻女子姣好的面容，见她醒了，不免一声轻叹：“你可算是醒了，感觉还好么？”
“……”女子茫然四顾。
“我昨儿夜里为穆靖王妃请平安脉，出王府时恰巧撞见你在院里树下上了吊，便救了你回来，幸而只是昏了过去。”床边的女子脸孔素净，不施粉黛，唇角边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我是颜蕴月。”
女子动了动嘴唇，什么话也没有说出来，只发出些微的嘶哑声。颜蕴月赶忙下意识伸手拦她：“我方才检查过你的嗓子，似是遭煤块灼烫，所以说不出话来。”
女子赶忙点了点头，眼里蓄着泪，急急忙忙拉过她的手来，伸出结了茧的手指在手心划下三字：“周醉白。”
颜蕴月会意，浅唤一声：“周夫人。”将她的手松开，又叫身旁的弟子为满目茫然半坐在床上的周醉白端了杯茶来。那名弟子约莫十二三岁的年纪，眉目清秀，却是不带半点笑意的冷冽苍白，似也经历过什么。她听颜蕴月唤他清辞。
喝过茶，颜蕴月扶她躺下。那双纤白得甚至有些透明的手不经意触到了她的脖颈，微凉。又回头去吩咐清辞：“你将药材药方一并送到楼下去，给掌柜说一声，托他们帮着熬好了端上来。”少年应声，正要转身而去，却被骤然传来的巨大响动吓得止了脚步。周醉白竟然已挣扎着下了床，颜蕴月明显拦她不住，她已几乎要跪在地上。清辞赶忙拉她起来，回过身去翻抽屉，然而这里毕竟是连渊的客栈，不比浣青山顶的木屋那般熟悉，他费了一会子工夫才找出纸笔，递到周醉白面前。幸而醉白识字，忙提笔蘸墨在纸上潦草地写下：“婢子穷财，无需杏林劳神医治。”墨在质地不算很好的纸上一圈一圈氤氲开去，像极了她眼里始终固执着不肯落下的清泪。
颜蕴月浅笑霁颜：“杏林中人救死扶伤乃是本分，何来一心为钱之谈，你且安心养病罢，周夫人。”
醉白手中纤笔一顿，在粗糙的纸面上凝固成一块除不去的墨痕。那双有些浑浊的眼里似乎划过清亮的光，复又低下头去，提笔再写。
“颜姑娘帮帮我罢……王妃已经害死了小女千竹，定然不会放过我的……”
清辞没有像方才一样念给颜蕴月听，只一手拈起那张粗糙纤薄的纸，待她过了目，便将纸页撕碎，揉成褶皱不堪的一团。颜蕴月不觉笑了笑，这孩子到底是比他那个毫无心计温吞水一般的师姐精明许多。侧头向着周醉白，微垂眼帘：“周夫人，节哀顺变。”
醉白眼里流露出哀戚的神色。但是没有哭。经历过的人大约会明白，真正心疼起来的时刻，眼泪却一滴也掉不下来。那感觉像极了从西洋传进来的质地如瓷的硬纸，用它锋利的侧棱在心脏上一下一下划出细小的疤。然而就算那些伤痕小到可以视作不见，许多年后回眸过往之时，还是能够将疼痛的感觉都回想得那么清晰。
如此深悲。
往后的时日里，不外乎是每天服药、养病，看那气韵如霜的颜姓女子王府里外来回奔走，还有那小小的孩子，跟在师父身后端药递茶，研习医书直到深夜，却从没怨过一声苦累。周醉白常常忘记他只是个孩子，眼里淡漠的神采宛如微云孤月。他大概也没有家。她心里有点泛苦，千竹，清辞，都还只是正当烂漫的孩童，却已一个陨殁深井，一个冰冷如斯。
她发现他好像不是被情感所左右的人。清辞提起师父时眼里只有深深敬意，然而当醉白问及为何相救时，得到的却是有些出人意料的回答。
“师父就是这样的人。无论是善男信女还是江洋大盗，哪怕是朝廷通缉在外的逃犯，只要她见到有人需要帮忙，就一定会出手相助，从来不去问那个人的身世过往。就算有人提醒过她要多提防，师父也依旧如此。其实我一直觉得……师父是个太善良的人，善良到没有原则没有底线。她从不会拒绝平民百姓的邀诊，也对王公贵族一视同仁。大概在师父眼里，天下人，都是一样的罢。”
“你不劝劝颜姑娘？一个女子家，可要时时提防着什么不测……”醉白案头常备着纸笔，写道。
“我很敬佩这样的师父。”清辞拎了茶壶下楼去添些热水，“……我做不到不恨。”
周醉白看他提着水壶疾步下了楼去，动了动唇，还是无法发声。
恨这种事，似乎比爱还要难以消亡。
就像自己也永远不会忘记那双涂着凤凰花丹蔻的玉手，是如何将千竹死死按在冰凉刺骨的井水里，窒息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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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醉儿好好看着，这把剑从炉子里取出来之后，还要这样再淬一次火……”
执剑的男人声音和蔼慈祥，手把手地教着当时年仅九岁的周醉白，从锻造到冶炼，所传授的无一不是铸剑之术的精髓。周家世代以铸剑为业，醉白是这一辈的独女，向来乖巧懂事，自然不会负了长辈们的期望，将这铸剑之术悉心传承下去。十六岁成婚，同年便铸出大师也难及的宝刀“踏痕”，收为穆靖王昀澂所用。
周家的铸剑才女醉白，由此扬名。
然而出了名未必是好事。隔了三年，甫一诞下女儿千竹，立刻便被召进王府，为穆靖王侧福晋宁妃生下的幼女做乳娘。
许是昀澂念着她的千竹还年幼，便将千竹一道接进了王府。醉白倒也不去抱怨什么，毕竟女儿能够跟在自己身边，只是时时思念爹爹罢了。如是过了五年，前三年里尚且安好，第四年过半，她心里也难免起了疑虑。
——侧福晋的女儿已经断奶，为何王爷还不应允自己出府？
她几番向昀澂请辞回家，却得不到半点回音。直到一天深夜，忙碌过后的周醉白正欲解衣睡下，却被正妃覃偌叩开了屋门。
“婢子醉白给正福晋请安……”她慌忙跪拜下来，然而还不等说完，便被一声冷淡的话音打断。
“规矩学得倒是好啊，怨不得王爷中意你。”
她闻言惊惶，身子一震，险些叫出了声来。却不敢抬头，还是守着礼数，窃声低低道：“婢子无才，不懂福晋话里深意，还望……还望福晋提点。”
覃偌回手关上木门，醉白这才发觉她是一人来的，身后竟连个随侍的婢女也无。她从醉白身侧缓缓踱步过去，金线绣纹的华袍衣角随着行动微微摇晃。
“提点？这我可不敢当。醉白姑娘可是王爷看中的人儿，这以后的日子，还是该指着你多提点提点我才是。”
“福、福晋哪儿的话……”她诚惶诚恐地应着，心里顿觉不妙。微微抬眼，覃偌正抚弄着自己纤白如玉的双手，那指甲上艳丽的凤凰花丹蔻使醉白无端觉得触目惊心。
“哪儿的话？就是这里的话呀，”盛装的覃偌俯下身来，一手托起她的下颌，眯着眼似乎在细细端详，略长的指甲磕打在醉白脸上，些许刺痛感登时传来，“今天我所知会与姑娘的，姑娘可千万别给我说出去。”
“福晋尽管吩咐。”醉白喉咙有些发紧，不祥的预感有如烟雾一般袅袅升腾起来。
“侧妃的女儿诗媛，与你亲近罢？”
醉白心里道她明知故问，自己是诗媛郡主的奶娘，自然再熟络不过，便照实答：“是。”
“很好。我那里有一包点心，你明儿个拿了去，送给小郡主吃罢。”
“一定替福晋带到。”嘴上虽然这样应着，醉白心中却疑惑不解，只不过一包点心，随便点个婢女给诗媛郡主带去就是，何以让覃偌大半夜特意亲自来找自己转交？
“记住，可万万不准说是我送给小郡主的。”
周醉白蓦然抬头，恰巧对上那一双色深如墨的眼睛，不知为何却令她瞬间觉得如坠深渊。再愚钝的人也该明白覃偌的用意了——那点心里必然下了致人死地的毒药，想要毒死小郡主。母凭女贵，若小郡主一死，侧妃必然也不复得宠。而托自己去转交，定然是要让外人咬定，自己是害死小郡主的罪魁祸首。
此等用心何其之险。
“婢子，婢子恐怕担当不起福晋如此重托……”醉白额上已然冒出了涔涔的冷汗，声音似乎有些微颤。
“姑娘这算是拒绝我？”覃偌唇角一丝似笑非笑的弧度，站起身，拉起跪在地上不敢抬头的周醉白：“你可知道王爷为何许久不让你出府？可不就是中意你么。来，今儿我便送醉白妹妹一份大礼，恭贺你即将晋升三福晋。”
炉里烧着灼烫的煤块。正福晋拾起炉边的煤钳，小心夹起一块，向毫无防备的醉白缓步走去。
——喉咙仿佛在滴血，像是五脏六腑都被这灼烫的热量拧到了一起。周醉白从此便再也发不出声音，大滴大滴与煤块一样灼热的泪珠滚落下来。
还不等她有所反应，覃偌便已将她拉出了门，穿过极长极阴森的走廊，来到后院子的井旁。井边站着一个乖巧伶俐的小女孩，见了覃偌二人，正要做声问好，却被突然冲过来的覃偌捂住了嘴。
——那是千竹！那是她的千竹！
接下来的场景就同梦境里分毫不差，她眼睁睁地看着千竹初是挣扎，最终渐渐湮没在夜幕下映不出月光的井水里。
她的女儿在自己眼前殒命，她却连叫喊也叫喊不出，更无处申诉。
楼下传来笃笃的脚步声，清辞拎着盛满的茶壶推门进来，打断了她的回忆。
她不知道此恨何时能已。就像她后来颜蕴月治好了她的嗓子，她不辞而别离开连渊，与丈夫一同远赴旧墨城开了铸剑坊，丈夫离世后又一人独居，直到被叶持繁所杀。终她一生，都不曾知道——
被覃偌按在井里淹死的那个女孩，叫做诗媛，而非千竹。
既然周醉白不肯合作毒死诗媛，覃偌便设计让醉白以为那是千竹，诗媛与千竹年纪相仿，加之当时光线昏暗，料想她分辨不出。如此一来既达到了害死诗媛的目的，又可逼着周醉白绝望自杀或是逃离王府，以此来向外人表明，正是醉白杀了诗媛，而后畏罪自杀，或者潜逃。
而周醉白的女儿千竹，则已被覃偌悄悄遣送出王府，在外孤苦伶仃，流落一年之后被卖到旧墨城的酒馆打杂，之后遇见了清辞前去参加选秀的师姐息衍蓉，息衍蓉感其身世可怜，收为女婢，更名锦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