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她又提起云清辞的名字，叶持繁顿感心略微沉了一下，然而语调还是颇为镇定：“他么？从什么时候？”
“帝姬不知还记不记得，在千阳城中，你曾好心相告，帮我们点破苏凝亦的谎言。就在当夜，云医仙前来找过我家公子。”尽管已嫁作慕瑑之妻，酿秋对他的称呼却还是没改，“云医仙要公子答应一件事，算作是对你好心的报答。”
叶持繁心里不知为何冷了三分。强索回报、将她原本是好心的举动生生变成了有所企图的利益交换，这不像她所认识的清辞会做出的事。然而见酿秋满脸笃定，她也不好说什么，只问：“他要什么？”
“云医仙要公子派出慕府上的一个人，暗中跟着你，在接到他的命令之前，一刻也不许跟丢。公子身边本来也没有几个可用的亲信，只好吩咐我来执行。”说到此处，酿秋眼里闪过一丝不快，毕竟新婚第二日就被派出来做这种行当，也实在是委屈了她，“这些都是公子在我临行前说与我的，他特别嘱咐了一句，让我注意留心能接近你的机会，将这事告知与你。我一路苦寻了几个月，总算同你说上话了。”
“为什么？”究竟什么缘故，竟让慕瑑做出这等无异于背叛的举动？
酿秋恻然一笑：“公子虽然眼睛看不见，可心里却明净得很。他告诉我，那日和你在一起的云医仙、与后来单独来访的那个人，言谈气质简直是判若两人，像是能操控全局、翻覆风云的人，其城府之深，远非昔日可比。”
操控全局？翻覆风云？城府之深？
叶持繁突然就呆立在了原地。她从没想过这样的词语，有朝一日竟会被别人拿来形容云清辞。纵然与他决裂，但她从未否认过，她记忆中的少年始终是磊落坦荡，澄澈似一泓清泉，看似冰冷淡漠，待人处事却都自带三分温柔，宛如良玉。她无法想象这样的少年竟还有如此的一面，谋断、果决，在所需之处布下铺天盖地无形的网。过去那袭如水的青衫仿佛从白日的天光下转入漆黑的夜幕中，一瞬间再也看不分明。
“公子虽然念着你们二人相告之恩，答应他此事，却也担心他加害于你，才叫我将这件事全盘托出。”见她缄口不言，酿秋只好继续说下去，同时暗自腹诽她的感受，“公子还说，他刚听到云医仙的要求时觉得颇为奇怪，便追问他为什么——他那时与你整天在一处，却要派人暗地里跟踪。云医仙道是他自有安排，只透露了一句话。”
叶持繁疑虑的目光转向她，示意她说下去。
酿秋顿了顿，没有抬眼看她，垂着头道：“他说，他若要插手这天下，第一要务就是先除去叶家人，尤其是司命帝姬。”
话一出口酿秋便后悔了，她看见叶持繁的眸光刹那间黯淡下去，如同坠落的星辰。指甲扣进手心，有殷红的血珠沁出。她赶忙又欲劝慰一句：“帝姬……”
眼前的红衣少女冲她摆摆手，意思是不必担心，轻轻扬了扬头示意她继续说下去。
“至于我教船家代我说的那句话，乃是语出有因，”酿秋微微偏头，半昏黄的烛光在她侧颜上投下细碎的阴影，“据云医仙所言，朝堂之中似乎有南疆恩之国的奸细，而且此人一定位高权重——因为南疆的所有战报，都被人悄无声息地压下，一份也不曾上报给皇上。”
持繁闻言，心中悚然，想的却是另一个问题：“他怎会知道？”
“……公子并没打听。”酿秋敛眸，叶持繁也不去追问。对于慕瑑这般只想安静生活下去的人来说，知道太多的确不是明智的选择。
“如此，”叶持繁颔首，动作轻微得几乎看不出，几缕青丝垂落颈边，让酿秋无端觉得该安慰她几句才是，“多谢秋姑娘相告。”
“帝姬不必言谢，”少女叹口气，“我只叮嘱帝姬一句，千万不要表现出知道此事的样子。”
“怎么？”
酿秋倒不做解释，只冲她笑笑，然而那笑容却不如先前明朗，仿若不散的阴霾：“我家公子的性命，只悬于你一念之间了，帝姬。”
叶持繁眉尖轻蹙，霎时明白了她话中的深意。以云清辞之谨慎，既然能将这等要事托付给慕家人，又不担心会遭到叛离，必然有着能够威胁到那个被慕瑑派遣出去的跟踪者的筹码。
是筹码，也是赌注。
他赌的，是慕瑑的性命。
作为医仙，他若想让一个人活，就有一千种方法挽回那人的性命。而他若想让一个人死，就有一千种方法置那人于死地。这一点，叶持繁并不怀疑。
酿秋自然不敢大意，叶持繁也不打算令她为难：“秋姑娘放心，我定守口如瓶。”
少女这才似放心下来，从胸臆间缓缓吐出一口气。没待这二人再说些什么，只听头上传来一声隐约的响动，极轻微的“咔哒”声，像是有人在房顶上走动，不慎碰响了瓦片。叶持繁一反手飞快地拨开门闩，正待出去查看，却见谢碧绾站在门外，微带诧异地笑道：“持儿，你莫不是预见到了我要来罢？”
“……姨娘？”以为是她在门外走动时的声响，叶持繁悬着的心也放了下来，却并没有理会她的玩笑。
“有客人在？”谢碧绾探头望向屋内。
“我叫酿秋，以前有幸与叶帝姬结交，这一回是特意来看她，与她叙叙旧罢了，不妨事。前辈还请进来说话。”酿秋倒是颇为大方，反客为主地自我介绍道。
“这是我姨娘。”叶持繁介绍，连她自己也没意识到语调中丝毫不带感情。侧身让谢碧绾进屋，她重新插上门闩。
简单的寒暄过后，叶持繁直入主题：“姨娘，这么晚来我这做什么？”从避秦小轩到叶持繁的迁花筑的距离实在不短，如非要紧事，她应该不会乘夜过来。
“你还没告诉姨娘，流景那孩子到底怎么了？”
“……就问这个？”
“不然还有什么。”谢碧绾答得一脸理所当然。叶持繁忍不住轻笑了一下，方才从酿秋口中听到的事对她影响太深，以致于忘了这世间更多的却是既不震撼也不甚大的事情，更忘了谢碧绾那素来喜欢刨根问底的性子。
“持儿，你可知道他变了多少。”
见到刚刚回来的流景时，谢碧绾几乎怀疑自己认错了人。
这悬河谷上下谁人不知，流景虽然根骨清奇，却生性灵动，片刻也不肯安坐下来参悟仙法剑道，九霄御风神游天外方才是常态。然而出现在谢碧绾面前却分明是个玉雕一般的少年，静似死水，又如被废弃的幽深古井，任长风撩动吹拂，再也起不了半分波澜。这等沉静寡言的少年竟是那从小被自己看着长大的顽童，谢碧绾当时可是颇花了一些功夫才肯相信的。
“姨娘不必忧心他，”叶持繁嘴角僵着一丝微笑，她似乎已无法自如地变幻表情，只得做出这样的假笑来使姨娘安心，“世事浮沉，情仇喜悲，他的性子，便是生生被磨去了意气与棱角。从此，倒许是会安心修剑了。”
终究没提起不久以前，有个笑靥美好如夏花的女子，名唤晚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