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达瓦爷爷没有能等到"神鹰"回来,他受了一辈子苦,最后倒在要饭的路上,带着对黑暗社会的满腔仇恨,悲惨地死了。他老人家在临终前一再嘱咐边巴:一定要等待从东方飞来的"神鹰",要找到救苦救难的红军,一定要为惨死的阿爸和阿妈报仇……
想到这里,边巴的眼睛湿润了。他想起了惨死的阿爸,亲爱的阿妈;想起了拼着性命保护自己,抚养自己长大成人的达瓦爷爷--那是一位多么善良而又勇敢的人啊!还有那冒着生命危险送自己过江的尼玛次仁大伯!
从边巴痛苦的神情中,娜真知道他这时在想什么,她不愿意让边巴陷入痛苦的回忆之中,就说:
"要是红军能回来,该有多好啊!我们穷人的苦日子也就熬到头了!"
边巴会心地点点头,他深情地看了看娜真那消瘦而又清秀的脸,心里十分感激他们一家人对自己的关心和体贴。他想起了像对待亲生儿子一样爱护自己的仁青大伯,担心地问:
"阿爸没有什么消息吧?"
"没有。"娜真焦急地说,"不知出了什么事,阿妈担心得睡不着觉,每天晚上为阿爸念经祈祷。"
"让阿妈放宽心,不会有什么事。"边巴嘴上虽然这么说,但心里也确实为仁青大伯担心。打起仗来,老爷让你到地狱里去,你也只有闭着眼睛往前闯,何况现在又是兵荒马乱的时候呢!在这种情况下,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所以老百姓常说,去支乌拉的人,就等于到了地狱的门口。
娜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说:"色桑渡口离这里只有几天的路,要在平时早该回来了。"
边巴长长地呼了口气,好像要把心中的愤懑和忧愁,统统吐出去似的。他看天色将晚,赶快帮娜真把柴捆好,让她先背回去。他说:
"喇嘛寺的咒经快念完了,明天就要送'鬼'。"
一说到送"鬼",娜真就想起那可怕的情景,心里暗暗担心:这次又不知是谁要遭罪!
边巴接着说:"这几天人来人往,村子里乱哄哄的,你和刀结要多注意,晚上早点儿回家,没有事少出来。听到阿爸的消息,我会马上来告诉你。"说着就从娜真手里把斧头接过去。
娜真关切地说:"天不早了,你也快回去吧!"
边巴说:"你先走吧,我赶了牲口就来。"
娜真背着柴回家去了。在下山的路上,她不时回过头来看边巴。
边巴站在一个大石包上,深情地望着娜真渐渐远去的背影。
等娜真走远了,边巴赶快砍了一捆柴背上,把牲口赶下山。快到村子里时,他把柴捆放在村西的乱石滩上,先把牲口关进马厩。又偷偷地在益西家的大楼旁边转了一圈。按照益西家的规矩,他们家的奴隶,是不准帮别人干活的。若是被发现,就要遭鞭打。他见没有什么人,正准备把柴给娜真家送去,一个佣人急匆匆跑来,上气不接下气地说:
"边巴,快!快!大管家让你赶紧去。"
"什么事?"
"不知道。你快去吧,晚了要挨打。"那个佣人的脸上有一种紧张而恐惧的神情。
边巴再没有问什么,他习惯性地摸了摸护身符,怀着一种不安的心情,去见管家次仁多吉。
第二天,寺院里念了大半天经。这天来的喇嘛特别多。邦锦寺是一个较大的寺院,叫"母寺"。周围几个庄园里还有一些小寺,也归它管,等于分寺或支寺,藏语里叫"子寺"。每当"母寺"念经、跳神、送"鬼",或举行其他重大的宗教活动时,各"子寺"里的喇嘛和附近的农牧民群众都要来参加。这次念咒经,是遵照噶厦的命令搞的,益西和其他几个大管家、大堪布,更加卖力,因此搞得特别隆重,来的人也比往年都多。按照寺院的规矩,在跳神和送"鬼"的时候,所有的农奴和奴隶都可以来看热闹,这天不用去干活。
益西通知所有的僧俗百姓,今天中午到寺院前面的广场上来,听活佛"讲经"。广场中央早已搭好一个讲经台。讲经台的周围用白灰和红土画着各种图案。寺院里的喇嘛,按照等级和年龄,一排排整齐地坐在前面。大喇嘛座下铺有地毯,贫苦喇嘛和小喇嘛则盘腿席地而坐。在他们的后面是尼姑。农奴主和有钱人家,坐在两边,也铺有地毯。他们以图案为界,不准坐在图案上。老百姓就围坐在四周。
听说滚却活佛要来讲经,农牧民群众早早地就到广场上来等候。次仁旺姆阿妈带着娜真,和邻居一起也很早就来了。
中午过后,喇嘛们喝完了午茶,按顺序来到广场。
讲经台周围烧起了藏香和柏树枝,青烟缭绕,香飘四处,更增加了一种庄严、神秘的气氛。人们怀着虔诚而又惶恐的心情,面向寺院,恭恭敬敬地等待着活佛出来。广场上一片肃静,连咳嗽的声音也听不见。小孩也都经过严格的管教,在这种情况下,他们显得特别懂事、听话,没有人吵闹,也没有人哭泣。如果因为小孩哭闹而影响活佛讲经,那就会被认为是一种莫大的"罪孽",来世要变成畜牲,永远在那里哭喊。所以只要小孩一哭泣,大人就会立即把他的嘴捂住,宁可憋死,也不让哭出声来。--活佛早就说过,如果谁能见到活佛,在讲经场上死去,那也是"造化"。他的灵魂可以升天,来世再不用受苦难。
在这一大堆准备听讲经的人群中,只有娜真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不时抬起头,四处张望。不知为什么,今天她的心跳得特别厉害,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觉得突然会发生什么可怕的事情,平时那种期待着能够拜见活佛的虔诚之心,此刻完全被恐惧的心情占据。一上午过去了,她都没有见到边巴的影子,他究竟到哪里去了?昨天他帮助娜真打柴,把她的斧子也拿了去,说要给他们送柴来。昨晚阿妈熬了一砂锅清茶清茶,指没有加奶和酥油的砖茶。,一家人等到大半夜,他也没有去。今天早上,娜真出去看,才看到村外的乱石滩上有捆柴,连皮绳也没有解。她认得出来,那是边巴的。人呢?他到哪里去了?!
娜真作了各种猜测:是老爷让他连夜赶牲口到昌都送东西去了?让他埋藏东西去了?让他支乌拉去了?让他……
娜真的心里像一团乱羊毛,理不出个头绪来。他看不见边巴,但她依然怀着一种侥幸的心理,不断抬起头偷看,希望在什么地方忽然能够看到边巴。只要她能知道边巴也和大家一起听活佛讲经,就放心了。
猛然间,一阵威严的声音打断了娜真的思绪。她抬头一看,只见一群喇嘛簇拥着滚却活佛从寺院里出来,走在最前面的是叫"格果"的铁棒喇嘛。他拿着沉重的涂银描金的方形铁棒,穿着黄缎镶边的坎肩,两肩垫得既高且宽,尽量打扮得威武雄壮,令人望而生畏。他迈着四方步,走一步,把铁棒在地上重重地砸一下,又摇晃几下,然后高声喊叫,喝令大家给活佛让路。实际上根本没有人敢去挡活佛的路,从寺院到讲经台这段路,已经被打扫了好几遍,又专门用白灰画了两道线,作为标志。这种动作和吆喝声,已经成为一种仪式,是经过专门训练的;也只有铁棒喇嘛才允许做这种动作。
在铁棒喇嘛的后面和两边,还有十几个拿着木棒的随从。铁棒喇嘛吆喝一声,那些叫"格哟"的随从们就大声呼应一下,这种声音也是有节奏的,显示出一种神圣不可侵犯的样子,以维护活佛和铁棒喇嘛至高无上的地位和绝对权威。这些随从喇嘛也是经过专门挑选和训练的,个个都是彪形大汉,身高体宽,声音洪亮。他们只穿一件坎肩,不披袈裟,裸露着两臂,左臂上系着红布条,那胳膊有打酥油茶的茶桶那么粗。他们的耳朵旁边留着两缕头发,叫"耳发";两鬓涂着黑墨,更显得威风凛凛。他们自称是"斗斗"斗斗,意为好汉、勇士。,好斗成性,在寺院里他们从来不念经,专门欺负小喇嘛,打群架。寺院里鸡奸成风,这些所谓的"斗斗喇嘛",一般都有一两个聪明伶俐、长得好看的小喇嘛作为鸡奸对象。他们之间常常为争夺一个漂亮的小喇嘛而争风吃醋,大打出手,有时还会闹出人命案来。在今天这样的场合,只要他们认为谁违反了"教规",破坏了"秩序",不管是穷苦喇嘛,还是老百姓,他们都有权用乱棒打死。
接着是四个拿着香炉的喇嘛和两个捧着经卷的喇嘛。他们的后面要相隔一定的距离,在几个有身份的喇嘛的搀扶下,滚却活佛一步一停地走来了。看上去,活佛的身体不太好。他的脸黄里透黑,没有一点儿血色。尽管他努力装出一副威严的样子,但老是直不起腰,走起路来也很吃力。同铁棒喇嘛和他的随从们那强壮的身躯相比,更显得衰弱不堪。在他的身后,两个喇嘛打着一顶金黄色的高大华盖。益西紧跟在活佛的身边,后面还有好几个喇嘛,有的端着茶盘,有的举着茶壶,还有一个喇嘛托着红漆的方盘子,上面放着一块花氆氇,是专门为活佛擦鼻涕用的。
一见活佛走来,广场上所有的人都屏声息气,喇嘛们赶紧合十顶礼。那些成年人,不管是农奴主、代理人,还是贫苦农奴,马上放下挽在头上的辫子,低着头,伸出舌,表示敬畏。连小孩也缩着脖子,规规矩矩,一动不动。不少老阿爸和老阿妈口念"麻尼"真经"麻尼"真经,即六言真经"?麻尼叭米?"的梵文音译。,虔诚地跪下,有的则噙着泪花,磕起头来--能见到活佛,这是莫大的造化。
娜真两眼呆呆地望着活佛,心里想着别的事,双手忘了合十。阿妈看见,用责备的眼光看了娜真一眼,赶紧用胳膊捅了捅她。娜真这才明白过来,双手赶忙合十,恭恭敬敬地低下了头,心里在默默地为边巴祈祷,求救苦救难的活佛保佑他平安无事。
这时,滚却活佛在别人的搀扶下,已经庄严地走上讲经台。他刚在讲经台上坐定,在前面的贵族和牧区来的头人们就首先站起来,自己拿着哈达,让佣人端着礼品,向活佛献礼。活佛一一给他们摸顶摸顶,即活佛用手或手拿缎带摸信徒的头。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活佛摸顶之后,就可以增加福分,消灾避难,百事如意。。等这些贵族和头人献完礼,几乎所有的农牧民群众都争先恐后地拥上前,把自己多年来辛勤劳动积攒起来的钱,虔诚地献给活佛。有的人没有钱,便把自己从山上挖来的贝母、虫草、黄木耳等贵重药材和猎获的鹿茸、麝香、熊胆以及各种兽皮,全部奉献出去。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给活佛奉献礼品,是为来生"积德",希望活佛在"归天"的时候,把自己也带到天堂去,使自己永远免除轮回之苦。
次仁旺姆带着娜真,低着头,双手捧着几个藏币、一包虫草,去朝拜活佛。后面的人推着母女俩,他们不得不加快脚步。次仁旺姆头低得太低,眼珠又朝上翻,看着活佛给别人摸顶,没有注意前面有什么东西,被绊了一跤,摔倒在地,那包虫草也滚出去老远。她站起来一看,原来是一位从牧区来的老阿妈。
那位老阿妈一步一步,磕着长头,走近讲台。藏族群众对磕长头、朝佛的香客历来是很尊重的。次仁旺姆双手合十,站立一旁,向那位老阿妈点了点头,表示歉意,让她先走过去。娜真赶紧从别人脚下捡起虫草,交给阿妈。
可是那位老阿妈似乎并没有注意到有人从她的身上踩过去,更没有看见次仁旺姆向她表示歉意。她只顾磕她的头,嘴里喃喃地念着经,深陷进去的眼睛里,含着激动的泪花。她走到讲经台前面,像公鸡啄食似的,一口气磕了十几个头,然后从自己的脖子上解下一个浸透油渍的獐子皮缝的小包,用颤抖的双手,打开小包,小心翼翼地把自己积攒了多年的三块大洋和几个藏币,全部拿出来,怀着无限虔诚的心情,双手举过头顶,献给活佛,嘴里不住地喊道:"活佛保佑!活佛保佑!"一个喇嘛一把抓过她手中的钱,扔进身旁的大皮口袋。口袋里已快装满了钱,这样的口袋有好几个。在讲经台背后,各种东西堆得有小山那么高。
滚却活佛用缎带在那个老阿妈头上轻轻地拂了一下。
那位老阿妈似乎感觉到了那向往已久、神圣无比的缎带在自己头上飘动,心里感到无限激动。今天她终于把积攒了多年的钱,亲手献给活佛,活佛也给她摸了头,她多年的心愿实现了。她深信,死了以后自己再不用受"轮回之苦",活佛一定会带她到西方极乐世界里去。由于极度兴奋,她那暗淡无神的眼睛里,忽然闪现出一道从未有过的光芒,然后突然倒了下去。
一位老阿妈俯下身去,摸了摸她的嘴,发现已经断气。她慢慢地站起来,难过地说:"已经死了。"
次仁旺姆母女俩和旁边所有的老百姓都低下头,双手合十,为她祈祷,默默地说:"这位老阿妈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见了活佛以后就死了,活佛一定能保佑她的灵魂升天。"
可是滚却活佛却好像并没有注意到这个对他如此虔诚的老阿妈,他盘腿坐在高高的、松软的讲经台上,右手拿着缎带,漫不经心地晃来晃去,以一种悠闲自得的态度,环视整个广场,他的目光有时长久地停留在那些穿着节日盛装的牧区姑娘和贵族妇女身上。
一个"格哟"喇嘛走过来,抓起那个老阿妈的一只手,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