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志诚又说："我们还要请扎青寺的喇嘛，为晋梅次仁念三天超度经，全部费用由我们负担。"
阿旺桑登没有想到解放军对这里的情况了解得那么详细，办事情那么认真、细致，他不能不受到感动，没有说话，斜靠在一个马鞍上，从帐房的天窗，看见朵朵白云在蓝天飘动。几十年来的事情，像浮云一样，一幕一幕地出现在他的眼前，从他父亲那时候开始，已经和措普部落打了几十年。双方死的人越来越多，积的仇越来越深。你打过来，我杀过去，谁也打不败谁。自他当家以来的二十几年里，几乎年年都在打。不要说别人，连他这个头人也很难睡一个安稳觉，在家怕被别人偷袭，出门怕别人伏击，总是提心吊胆，长枪短枪不离身，自己的阿妈也跑到庙子里念经去了。他看得出来，百姓们也不愿意打仗，因为每家每户差不多都有人死亡。打死的，病死的，不愿打仗而逃亡的，越来越多。自他当家以来，部落里的人少了三分之一，牲畜少了一半。这次把五六十岁的老头也强迫拉去，才勉强凑够一百多人。由于穷达活佛的帮助，这两年武器是越来越多，越来越精，但是人却越来越少了。郭站长说得对呀，再打下去，两个部落的人都会死光。几十年来，在藏北草原和三十九族地区三十九族地区，即昌都专区的丁青地区，主要从事牧业生产。"三十九族"，实际上是三十九个大部落。，不就是因为打冤家和瘟疫流行，人口大量死亡，整个部落整个部落地衰败下去？过去牛羊遍地，人口兴旺的好牧场，现在成了黄羊野马的家。想到这些，他也感到后怕，他坐起来，喝了碗茶，对赤列朗杰说：
"你把这钱送到晋梅家去。"他又补充一句，"就说是金珠玛米给的。"
赤列朗杰吐了吐舌头，点头承应。
"唉！"阿旺头人把碗放下，叹了一口气，"这次就听你们的，不去报这个仇。"他马上又说："索朗达杰得给我认错、道歉。"
对于阿旺的这个态度，郭志诚感到满意，说："汉族有句俗话：冤家宜解不宜结。阿旺头人能够顾大局，讲团结，我们很高兴。双方只有采取忍让和谅解的态度，才能解决这么多年遗留下来的冤家纠纷。至于要索朗头人赔礼道歉的事，我们已经去人同他协商，一定要做到公平合理，双方满意。"
阿旺头人点了点头，表示同意。接着他们又商谈了兵站购买牛皮和牛羊的事，阿旺头人也都答应了。郭志诚说：
"一百张牛皮请尽快送去，我们要加工做牛皮船。牛羊议好价以后，请暂时在这里放牧，等大部队到来时再赶过去。"他又说，"我们派黄玉德同志来办这些事。"
事情办妥后，郭志诚惦记着家里的事，要起身告辞。但阿旺桑登不让他们走，一定要他们在部落里住一夜。郭志诚说家里有好多事等着他办，阿旺有些生气地说：
"您要看不起我，嫌我们穷，嫌我们脏，那就请你们回去吧，我们不敢留你们。"
郭志诚认真地解释说："请您不要误会，我不是这个意思，李副站长那里……"
"哈！哈！哈！"阿旺爽朗地笑了起来："我要不这么说，你们不会答应。今天就听我的，无论如何不能走。"没有等郭志诚说话，立即让人为客人准备饭。
晚上，阿旺让他家里的人到别的帐篷去，自己和郭志诚等人住在蒙古包里。他们谈到很晚很晚，郭志诚从西藏的历史谈到现在，从《共同纲领》谈到"十七条协议"，再三劝他不要打冤家，这样打下去，对自己，对百姓，对西藏民族的繁荣和发展，都没有好处。
第二天一早，郭志诚等人要返回宗里，阿旺头人一定要派赤列朗杰和一个青年护送。郭志诚再三谢绝，阿旺还是不听，他又请郭志诚给协绕活佛带封回信。吃过饭，他亲自把郭志诚等人送到东边的山坡上，又从怀里拿出一条洁白的哈达，恭敬地献给郭志诚，郭志诚也回赠了一条。然后他请客人们上马赶路。
郭志诚等人回到兵站时，李刚他们已经回来。互相谈了谈情况，郭志诚谈完后，李刚接着说："现在弄清楚了，这件事完全是穷达活佛挑起来的。索朗达杰头人说，前几天穷达派人来告诉他，说阿旺投靠汉人了，那次念咒经他也没有来，汉人答应支持他。还说阿旺和我们已经秘密地谈过好几次，条件都谈妥了，我们答应给阿旺枪支弹药，阿旺给我们牛羊。打败索朗后，让他当两个部落的头人。他听了很生气，就派人把送信的人打死，一来想掐断联系，二来想截获信件，看看信里究竟是怎么写的。"
何春生说："这个穷达真阴险。"
边巴生气地说："我看他可能是国民党特务，要不哪儿来的那么多鬼主意。"
李刚说："特务倒不一定是，但同国民党特务的关系很密切。据说抗战期间曾去重庆，见到过毛人凤。"
边巴问："毛人凤是什么人？"
黄玉德说："国民党的特务头子，一个大坏蛋。"
"索朗头人打算怎么办？"郭志诚关心地问。
"我们把情况讲清楚以后，他也很后悔，说上了那个堪布的当。"
"他也说是那个堪布干的？"
李刚点点头："穷达是活佛，他不相信佛爷会干那样的坏事，我们也不好多说，怕伤了人家的宗教感情。"
"他愿不愿意去赔礼？"郭志诚又问。
"勉强答应了。"李刚说，"索朗和阿旺不同，年纪大一些，考虑的事也比较多。我看他一方面是怕阿旺来报仇，另一方面也觉得这次把给我们和协绕活佛送信的人打死了，怕把三方面都得罪了，他受不了，所以想尽量把这件事平息下去。"
"这样就好。"郭志诚说，"第一步不让事态扩大；第二步再逐步解决历史上遗留下来的纠纷，促进两个部落的团结。"
李刚接着说："经过协商，他答应派一个人，拿一条哈达，一壶青稞酒，三十块大洋，一包茶叶，去赔不是。"
何春生说："真小气，一条人命才值三十块大洋？"
郭志诚解释说："不在钱多钱少，打了几十年，双方死了那么多人，从来也没有赔过不是，给过赔命钱。今天能有这样的表示就不错了。"他又说："恐怕得让他派个比较有身份一点儿的人。如果阿旺嫌钱少，经济上我们可以多负担一点儿，一定要使双方都能接受，双方都满意。"
"对。"李刚又说，"他还担心阿旺的脾气暴躁，会杀了送礼的人。我考虑是不是请协绕活佛再派一个人，我们也派两个同志，一起去。这样既可以防止再发生什么事，还可以促进他们之间的团结，阿旺头人的面子上也好看一些，他的气就会消下去。"
郭志诚说："好。老黄和边巴去吧。"又对黄玉德说："事情办完后，让边巴和他们一起回来，你留在那里买东西，还要考虑组织运输队的事。"
由噶朵和穷达一手挑起的这个事件平息下去之后，旺扎也从朗杰林寺回来了。郭志诚和李刚立即去看望他，表示问候。他对最近发生的事装作一无所知，只谈他妈妈如何如何好，他又怎样想念他的妈妈，他们两个人也没有谈别的事。
这天晚上，噶朵也偷偷地下了山，找旺扎来商量他们的活动。旺扎用"火锅子"来招待噶朵。除他们俩以外，陪客的只有宗本的老婆和巴穷。旺扎不许任何佣人进噶朵的房子，伺候他们吃饭的一应杂事，都由巴穷和噶朵的随身佣人来做。
"火锅子"是藏语里借用的汉语词汇，实际上就是涮羊肉。这"火锅"不知是在什么时候传到了西藏，很多有钱人家和寺院里的活佛、大喇嘛，都有"火锅"。由于西藏不像内地那么热，昼夜的温差又比较大，就是在盛夏，夜晚也比较凉快，所以一年四季都可以吃"火锅子"。那些贵族农奴主不仅喜欢吃，而且在吃法上也非常讲究。同北京"东来顺"的涮羊肉相比，除了肉切得没有那么薄，作料没有那么香外，其他毫不逊色，而且有西藏的特点，这一点是内地无法比拟的。
今晚这顿"火锅子"，虽说不是什么宴席，但既是招待噶朵，又有为旺扎洗尘的意思，所以巴穷很费了一番心思。知道噶朵要下山，头天下午他就让两个土兵专门到北山去猎贝母鸡。这种鸡肉鲜味美，营养价值很高，汤也特别好喝。两个土兵在山上整整转了一夜，才打到一只。巴穷只用了两只鸡腿，切成小块垫底，做汤喝。这里没有葱蒜，巴穷今天一早就让两个家奴到南山去挖野葱和野蒜。这野葱和野蒜，没有普通的葱蒜那么辣，可以当青菜吃，既能调味，还能解腻。尽管这里的木耳和蘑菇很好吃，但巴穷觉得经常吃它，已经不新鲜了，也就没有准备，只弄了一盘黄木耳。生活在高原上的人，对"海味"感到很稀奇，不管爱不爱吃，总喜欢摆上几样，认为是"上等菜"。巴穷特意泡了一碗海参、一碗海带，还有一碟虾米。
刚才在后院宰了一头肥羊，随便洗了洗，送到厨房切好后，马上端了来。巴穷知道，旺扎喜欢吃最新鲜的肉，要不就是风干了或半风干了的肉。放了三五天的肉，他是不吃的，有时他不爱吃羊肉，就让农奴或土兵去打野鹿和獐子。鹿肉很细很嫩，不仅好吃，还可以养身子。但旺扎怕打猎招待噶朵，会让兵站的人知道，所以特意嘱咐巴穷不要派人去打猎。再说噶朵他们在山上，经常打猎吃，也不会感到新鲜。打只贝母鸡，可以说是自己吃的，不会引起解放军的注意。
另有一碟专用雪鸡大腿的肉切的鸡丝。这雪鸡肉的味道也十分鲜美。巴穷还准备了一碟牦牛舌头。每年秋天屠宰时，旺扎家都要弄几十个牦牛舌头，把它熏干，吃的时候再蒸一下，别有一番风味。今天巴穷别出心裁，找了个半风干的舌头，切成小片，在火锅里一涮，半生不熟就可以吃。巴穷讨好地对噶朵说：
"这牛舌头是宗本拉专门为您准备的下酒菜。"
巴穷基本上没有吃什么，他跑进跑出，又端菜，又倒酒，还要招呼添水加炭，忙得满头大汗。
噶朵边吃边喝，已有几分醉意，头上和鼻梁上都沁出了汗珠，他感到热，敞开胸口，喝了一口白兰地，又夹了一块牛舌头涮了涮，放进嘴里，品味似的慢慢地咀嚼着。他看着桌子上的一大堆菜，觉得很得意，心想：汉兵成天喝野菜汤、吃野果子，哪能吃上这么丰盛的东西？他又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幸灾乐祸地说：
"在昌都打了胜仗的汉兵，现在饿着肚子，和狗熊一样，天天吃野果子，这日子也够他们受。"
旺扎的那个胖老婆尖声怪气地说："饿死那些'红汉人'才好哩！"她给噶朵倒了一杯酒，自己也呷了一口。不知道她是怎么吃的，口红都抹到脸上去了，又把脸上的胭脂擦掉一些，弄成个油里巴几的大花脸。
旺扎摇了摇头，感到要饿跑汉人并不那么容易。他们原来以为，后方运不来东西，他们不卖粮食，又给老百姓下了一道道禁令，不准他们同汉人来往，这样困上几个月，不把解放军饿跑，也要把解放军饿倒，什么事也干不成。他估计这一个月来，把兵站的人饿得像跳神的骷髅喇嘛寺跳神时，有几个人头戴面具，身穿紧身衣，手上戴着一尺来长的手套，手套上用兽骨做的指甲有几寸长，说是在阴间游荡的骷髅，形象可憎又可怕。那样，面如土色，骨瘦如柴，举步无力。没有想到回来一看，到处打扫得干干净净，焕然一新，还新盖了几个厕所。那些专门派来闹事的喇嘛差不多都回寺院去了，出来闹事的藏军也越来越少。郭站长和李刚副站长来看他时，个个都是容光焕发，精神饱满，其他汉人也是那样，根本不像饿肚子的样子。他感到吃惊，不知汉人吃了什么灵丹妙药，还是高级补品，他困惑莫解地说：
"他们不像饿肚皮的样子，不知吃的什么好东西。"
巴穷说："他们常常去捡蘑菇和木耳之类的东西。"
噶朵嚼着一块干牛肉说："这些汉兵真狡猾，他们也不去打猎，要是打了猎，我们就有话讲，穷达活佛也可以做很多文章。现在光捡这些东西，就不好说什么了。"
"不久前我当着他们的面派人打猎，就是为了引他们上山，可是他们偏偏不去。"旺扎又无可奈何地说，"代本拉，您从前说过，西藏高原的雪山可以顶得上几十万大军，没有想到这里的大山也顶得上几万个大粮仓，现在让人家给利用了。"
噶朵把嚼剩的筋吐出去，又喝了一口酒，说："光靠野菜野果，解决不了几万大军的给养。"他又问巴穷："最近有人给他们卖粮食吗？"
巴穷用挑拨的口气说："听说协绕活佛和曲扎头人又给汉人卖了粮食和盐巴。上次代本派人吓唬曲扎一下，看来也没有起什么作用。"
旺扎的老婆说："我们把磨房都管起来了，汉人买到粮食也没有地方磨糌粑，只好像马料一样煮着吃。"扎青寺借口要准备念经，把所有的磨房都控制起来，一天磨一点儿，根本不让兵站使用。磨房主人倒是愿意为寺院磨糌粑，虽然收入很小，但认为这是积德行善的事。
"协绕活佛哪里来的粮食？"旺扎知道，协绕活佛的财产都在孔雀坪，这里只有一幢楼房和随身用的东西。
"听说他向喇嘛寺借粮食，转卖给汉人，还帮他们买了不少牛皮。"
"这个老东西！"旺扎生气地说。
噶朵霍地站起来，气愤地在屋子里转了两圈，喝了一杯茶，好像要把心里的火压一压。他把玻璃杯"噔"的一声放在桌子上，站在巴穷的后面，那一对老鼠眼睛里，射出一道饿狼般的凶光，杀气腾腾地说：
"我们的计划都败在他们手里。等驱汉独立的大业成功，我首先杀了这几个人，拿他们的头来祭我们的雪山狮子旗。"
旺扎给他倒了一杯茶，自己也喝了一杯，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现在不同过去了，大军就要来到，要特别注意，肚子里燃着一团大火，鼻孔里也不要冒一点儿青烟。"
巴穷奉承地对噶朵说："宗本拉经常对我们讲，对付共产党要多长几个心眼，既要把鸡蛋拿到手，又不要惊动母鸡；既要拖住汉兵，又不能让他们抓住把柄。"
噶朵问巴穷："船工里有人回来吗？"
"没有。"
"其他人回来还可以，千万不能让他们回来。"噶朵又说，"就是狮头山挡不住汉人，也要让怒江挡他一阵子。"
巴穷连连点头："对！对！俗话说：上山怕强盗，过河怕船工。没有船工，汉兵有天大的本事也飞不过怒江。"
他们正说着，一个小管家悄悄地走进来报告："宗本拉，到隆堆部落的人都回来了。"
"事情解决了？"旺扎吃惊地问。
"已经解决。听说两家都比较满意。"
旺扎又问："还有什么事？"
"没有了。"小管家倒吸了一口气。旺扎一挥手，他便倒退着出去了。
"我们花了那么大的本钱，这把火也没有能点起来。"噶朵感到很丧气。
"那个姓郭的也太狡猾。"旺扎说。
"他又去了？"噶朵问。
"不，是边巴。"巴穷说。
"这个藏奸，'红汉人'就是这些穷鬼带到西藏来的。"噶朵恶毒地咒骂。他又问巴穷：
"他从前是哪家的百姓，你弄清楚没有？"从别人谈的情况看，噶朵认为边巴很可能就是被自己杀死的单增的孩子。心想：当年我没有把他们一家人斩尽杀绝，才留下这么个祸害。
巴穷吐了吐舌头说："还没有弄清。只知道他是个逃亡的农奴，父母亲都已经死了。"
噶朵把手一挥，咬牙切齿地说："逃亡的农奴，不听老爷的话，这样的人早就应该把他除掉。"
兵站买了大批柴草，积极为大部队作准备。柴草都一垛一垛地堆放在南边的空地上，离他们的驻地不远，兵站每天派人看守。
一天夜里，轮到边巴和小宋站岗。他俩警惕地在柴垛和草垛附近巡逻。西藏高原昼夜的温差很大，深夜，寒风从峡谷袭来，使人感到透心的凉，但他们俩都没有穿皮大衣。边巴由西到东，查看了一遍，见没有什么情况，走近小宋，关心地问：
"冷不冷？"
小宋精神抖擞地说："不冷。"
"为什么不穿大衣？"
"你为什么不穿？"小宋反问他。
"穿大衣不方便。有什么情况，这样利索一些。"边巴挥动一下双臂，把冲锋枪握得更紧。他又叮嘱小宋："夜里要多注意，最近敌人狗急跳墙，活动很猖狂，大部队快到了，可不能让这些柴草受损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