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师傅正在演说。他说杜市长真该用，有些什么货色都提了？这年头大棚把季节搞乱，小姐把辈分搞乱，关系把程序搞乱，金钱把官场搞乱，手机把家庭搞乱。
这期间人们还注意到，市委一位年富力强的副书记从分头改成了背头，这种细微的变化里却饱含着大名堂，分明是为接替杜市长做的准备。细心的人还发现，近期这位副书记的迎来送往明显增多，平时去他家的人超过春节。这就从另一个方面证实，杜市长或提或离迫在眉睫，年富力强的副书记接替杜市长势在必行。
一时间，理发室成为市政府机关的风向标，发出的消息牵动了方方面面。
锦绣花园与市政府相邻，是一座集食宿、娱乐和会议接待为一体的综合服务楼，号称五星级。周围有银行、酒店、商场和高级住宅楼。锦绣花园占地广阔，装修金碧辉煌。门前有个广场，还有一个监控严密的地下停车场，进入地下车场的多是高级轿车，不乏奔驰、宝马等名牌车，一旦进场，前后车牌都会给套上专用布罩，挡住车号保护隐私。
近几年，从中央到地方扫黄打非力度不断加大，北京查封了“天上人间”之后，各地都有所行动。中州也从锦绣花园开刀，突击查获一个地下赌场，被扣压的赌徒、暗娼、嫖客挤满一个大轿车，夜总会里还发现毒品，涉嫌毒品交易。当即查封，勒令停业整顿三个月。但在市政府领导干预下，在白副主任酒杯的运作中，半月后继续运转。
近些日子，因为那封拆封的信，轩辕心情特别不好，晚饭前他突发奇想，想到锦绣花园喝顿闷酒，然后洗个热水澡放松放松，独享清净。以往，轩辕在那里有过多次活动，只是没有单独去过。
轩辕便打电话想定个房间，接电话的领班阿娟吱唔了半天才说：“自费还是签单？要是签单得经过白副主任同意。”轩辕说：“我是轩辕秘书。”领班说：“谁也一样，这是白副主任定的。”轩辕细一想，突然明白了几分，便气呼呼地说：“怕我欠账是吧？我卖器官也还你！”领班讨好似地说：“那你把前几次欠得单先结了吧。”轩辕回想一下，年内确实到锦绣花园吃过几次饭，但那几次都是杜市长老家来的客人，其中两次白副主任也在场，结果把单都算在自己头上，有一种秋后算账的感觉。
轩辕把电话打给了白副主任，把刚才的情况说了一遍。白副主任苦笑后说：“凤凰下了树，鸡也要啄一口，何况你不是凤凰。你也别怪服务员，她也不是故意难为你，市政府和各局室办都有一沓一沓的饭条子，有的三年多也不结，饭店都快开不下去了。锦绣花园的人都知道，杜市长前途未卜，你何去何从还不清楚，签下单谁给结？”
接着，白副主任又转了话题说：“不过你轩辕大秘书难得赏光，我一定过去陪你，哪有一个人喝闷酒的，但要往死里整啊！”
轩辕想，白副主任原来是这样的人：你不把他当回事时，他却把你当回事；你真把他当回事了，他反倒装鬼吓唬你。
但话说归说，事该怎么做，还得怎么做。白副主任还不至于出大格，面上的礼数他懂。
轩辕到锦绣花园时已是华灯初上，白副主任已等在门口，说能和轩辕大秘书共进晚餐深感荣幸。待轩辕走近时，他抢先几步和轩辕拥抱，像是久别重逢的老朋友。轩辕没有表情地和他也拥抱了一下，他们都互相拍拍对方的后背。白副主任右耳朵上边那块牛皮癣，在灯光映照下闪闪发亮，轩辕突然一阵反胃，呕了一下，接着便有食物在喉咙里打转儿，慌忙用手捂嘴，生怕喷白副主任一个满脸花。
白副主任的固定包间设在锦绣花园最顶层，是餐饮部最豪华的一个包间，包间大如舞厅，分休息区和用餐区，休息区有会客室，摆有沙发茶几和棋牌桌，还有可供午睡的床铺。用餐区则有一张可坐二十余人的大餐桌，桌椅都是红木的，其他摆设也相当考究。
未经白副主任点头，这个包间外人是不能随便使用的。
轩辕以前进过这个包间，但今晚还是有些震惊，就两个人吗？没必要！还是换个小点儿的房间。
白副主任好像看出了他的心思，爽朗一笑，门牙闪着金光，左嘴角的长毛随之而动，问：“有什么不好吗老弟？你以前总不给面子，好不容易今晚赏光，我一定让你尽兴。”
轩辕注意到，白副主任称自己“老弟”了，看来他今天的感觉不错，只是刚才拥抱时见的那一幕让他减了不少食欲。
但轩辕没有说因为郁闷饮酒，更没提信的事。而是说了一句歇后语：“我是花子操屁股——穷开心。”一下子就把白副主任逗乐了，左嘴角的长毛不停地颤，气氛更加轻松。他没想到，一向文质彬彬的轩辕说了句不雅的歇后语。
白副主任说：“这就对了，人就是要活得真实点儿，该怎么着就怎么着，不要紧箍自己。你没听说吗，这年头社会变得疯狂了，绵羊开始吃狼了，猫和老鼠上床了，兔子改吃香肠了，没外遇是色盲了，包二奶是正常了。老弟，你正常吗？”
轩辕风言风语地听说过有人在锦绣花园包二奶的情况。都知道锦绣花园在中州市第三产业中首屈一指，工作环境好，员工的待遇高。特别是一线的女服务员，能经常接触实权人物，用青春和美色换取自己的既得利益。有的转了城市户口，有的在本市找了工作，有的嫁了如意郎君，这对方圆几百里的女孩子极具吸引力。但有多少人知道，锦绣背后还藏匿污浊呢？
正当轩辕对那些段子咂嘴的时候，阿娟闻讯而来。她一见白副主任就叫白哥。白副主任头都没抬，只是“嗯”了一声，转向轩辕问：“老弟想吃点什么？”轩辕说：“随便吧。”白副主任说：“这里没有随便，点具体的。”他坐在沙发上，示意轩辕也坐下，尔后懒洋洋地问阿娟：“又进了什么山珍海味、飞禽走兽？空中的地上的水里的都算。”阿娟说：“准备进些麂子、锦鸡、穿山甲，对了，还跟几家医院沟通过，拟签定收购婴儿胎盘协议。”
白副主任左嘴角的长毛先抖了抖，看着阿娟那双煽情的眼睛，像是说给轩辕听：“我问你现在有的，没让你云山雾罩。这样吧，既然不能吃什么有什么，但可以做到有什么吃什么。还是来点儿野味儿吧？！有毒蛇、狼、娃娃鱼吗？”
未等阿娟回答，他进一步强调说：“你别学小沈阳，有就是有，没有就是没有，不差钱儿。”阿娟默契地配合说：“这个真有。”白副主任说：“‘0拉’，那就统吃，另外沏壶银骏眉茶。但有一点，必须是真货，银骏眉沏开后每个芽子开两片叶子。”阿娟赶紧献媚说：“白哥是什么人我们明镜似的，蒙谁也不敢蒙您哪，除非他们不想在中州混了。”
阿娟的声音很嗲，拖腔拖调的，眉眼还飞扬闪烁。她很会用表情，微笑或者娇嗔。她脸用表情的时候，是全力以赴的，显得既多情又有头脑。
白副主任头都没抬说：“明白就好。”
两人好像有在轩辕面前演戏的味道。
轩辕喝过不少茶，但银骏眉没喝过，只是听说每斤价格几千元，属武夷山正山小种系列。顶级品叫金骏眉，价格上万，但白副主任不愿意喝，这倒不是嫌贵，他更欣赏银骏眉泡开后盛开的那两片叶子，而金骏眉却没有。
白副主任突然想起什么，对阿娟说：“噢，对了，刚才谁接的轩辕秘书的电话，赶紧赔礼道歉，不然就是一个字：滚！”
阿娟没有说刚才是自己接的电话，却反过来冲白副主任说：“干嘛生那么大气？大水冲了龙王庙，还一家人不认一家人了？说穿了还不都是为了集体好。”接着，阿娟对外面喊道：“大家都进来！”
“哗啦”一声，进来七八个统一着装的女服务员。阿娟说：“这是餐饮部全体服务员，我们大家一起给轩辕秘书赔礼道歉！”随后，大家一起喊着：“祝轩辕秘书就餐愉快！”之后，一起给轩辕秘书深深地鞠了一躬。
这真让轩辕有些吃惊，也感到不好意思，白副主任的表现大气中不乏真诚，没有把自己当作落魄秘书看待，今天这个单可能不会记在自己头上，不由生出几分感激。
即便如此，还是有生灵涂炭的感觉。山珍海味虽然也吃过不少，但听了那些鲜活的野生动物随时都会进入人的肚子、甚至连自己的同类胎儿也不放过的时候，总是有些不寒而栗。
于是，轩辕有些于心不忍地说：“少点些菜，别浪费。”
白副主任不以为然地说：“稍安勿躁，既来之则安之。”
接受别人的美意也是做人应有的修养。轩辕想：客随主便，任他去吧。
白副主任又说：“你要操心的不是这些事，你要做的是抓抓大政方针。比如，给杜市长建言献策，抓住权力的尾巴帮我扶正，熟了的桃子可别让外人摘去。事情办成，决不亏待老弟。”
轩辕说：“怎么，你听说什么了吗？”
白副主任反问：“难道你没听说杜市长要提的消息？而且走前还准备从下边的区县选个市政府办公厅主任？”
这种事情太敏感了，轩辕不可能乱说。心想：难道白副主任听说什么了，还是在诈唬自己？
轩辕说：“你不要太敏感了，这是没有的事。不过，要能为你说话我肯定说，别的事言不着。”
白副主任听轩辕这么一说，真希望以前掌握的情报都是假的。便说：“算我瞎猜。但亲是亲、财是财，一码归一码。说真的，让杜市长趁说话算数的时候提拔一批干部，也为自己今后铺铺路，要是不培养几个自己的人，不在职了以后什么事都难办，甚至连个药条子也报不了，到时候后悔可就晚了。还是那句老话说的好：有权不用，过期作废。”
白副主任说着拿起手里的包，里边装着许多药瓶子，他核准一个打开，又核准一个打开，往手心里倒着不同数量的药片。轩辕问：“白副主任不舒服吗？”他没有立即回答，而是将满满一把药片放进嘴里，拧开服务员递过来的矿泉水瓶咕咚一声咽进肚里，才拍拍胃区说：“胃疼，还有高血压、心脏病。”然后又喝了口水，接着痛苦地补充一句：“都是他妈的喝酒喝的。”
轩辕用关切的语气说：“以后收着点儿，别那么玩命喝。”白副主任抱怨说：“谁想喝酒谁爬着走，可不喝不行啊，市里的领导除了杜市长，每天至少有一位在这里安排活动，还有要害局、办的头头脑脑也不敢怠慢，加上上级连续不断的工作组，你说我不陪行吗？现在的礼仪也多了，红白喜事、逢年过节不说，提升的要摆贺宴，过生日的要摆寿宴，考上学的要摆谢师宴等等，应有尽有。我哪炷香烧不到都不行！”
白副主任说着，伸过头，让轩辕看他的嘴，他的嘴角上有几个豆粒大小的污斑。白副主任说：“看见了吧，这是酒苔，肝脏消化不了，就跑到嘴上了。我这还算好的呢，主管接待的副市长，最多一天陪七拨客人，有一次喝得他输了三天液。”
轩辕同情地点点头。
不一会儿，服务员端来一个小瓦斯炉，随后另一个服务员用托盘端来十几个小碟，原来是切装分成的蛇肉、蛇皮和蛇骨，还有棕色的调味酱、芫荽、青瓜什么的。
白副主任说：“吃吧，清热、凉血、解毒、败火。”
轩辕说：“正好你吃，上火上得都长酒苔了。”
白副主任叹口气说：“我吃什么都不管用，只要把酒一停立马见效。”他边说边替轩辕舀了蛇汤，然后把团成圆圈的蛇骨和白肉放进沸腾的瓦斯炉，等水再开后，把烫熟的蛇肉放进轩辕的碟子里，并示范蘸着调味酱吃。
白副主任刚刚还抱怨喝酒伤身，一端起酒杯就全忘了。他说：“我喝了一辈子酒，第一次单独跟轩辕老弟喝酒，不能留个滑头的名声。”
以往，轩辕来这里的时候，或是麻木不仁，或是熟视无睹，或是无动于衷，或是漫不经心，而今晚，他有些感慨，有些激动。于是，端起一大杯白酒与白副主任一饮而尽。
酒是赶话的，白副主任几两下肚，话就像下山的车轮子刹不住了。他又跟轩辕干了一大杯，然后将酒杯重重掷在桌面上说：“你说我这些年容易吗，市里多数招商引资的项目都是我喝出来的，为中州创造了多少经济和社会效益？如今喝得都胃穿孔了，吐了几次血，连老婆也喝跑了，杜市长还整天对我没个好脸色，不知我哪里做得不对，能不能给指点指点？”
轩辕以前没有跟白副主任深谈过，想不到他有一肚子委屈。
但轩辕不能跟着他一起发泄，正要解释，说：“杜市长其实就那样，对谁都没什么。”
这时，阿娟带着几个女服务员来敬酒，先冲白副主任走去。他指指轩辕说：“先敬轩辕秘书。”看她们还在愣怔，厉声道：“没听见是吧，不讲政治，大小猫都分不清。”
几位服务员列队转向轩辕，阿娟端杯颂道：“这位先生长得帅——”众服务员异口同声：“漂亮小姐人人爱。”接着又转向白副主任，阿娟颂道：“这位先生好气派——”众服务员异口同声：“步步高升发大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