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离开小区，来到附近一个公园，在僻静处的草坪上坐下，又躺倒，他轻易地亲吻了她。在昏暗的灯光下，黑妹注意到他的睫毛很长，使得他的眼睛异常明亮，那眼睛里荡漾着欣赏和爱慕，那是一种珍贵的目光。在歌厅，男人们看她的目光都是充满情欲和猥亵的。黑妹一部分心智开始被驯服，她闭上眼睛。天暖，他们穿得薄，曲老师一点一点抚摸着黑妹的身体，亲吻着，用他的下体顶撞着黑妹，但是他没有进去。黑妹的腿抿得很紧，后来，她擦去他满身的汗水，忽然觉得有些心酸，就把腿分开了，但他还是没有进去，他们就这样缠绵到深夜。
第二天，黑妹在出租屋醒来，闻着枕头上散发出淡淡的青草味，感觉像梦一样。她梦见月光里曲老师摆动得背影如一尾鱼，在无边的夜色中，她的脑海里突然闪出很久以前读过的诗：
我的身体里有一条河
爱情一直在里面穿梭
我的皮肤是我的岸
可什么才是我的浪花的歌
但命运总在和黑妹开着不大不小的玩笑。
接下来，很长时间没有曲老师的信息，后来黑妹才得知，曲老师的父亲因长期过度饮酒，突患脑溢血住进了医院。
黑妹决定去医院看看。那天，黑妹精心打扮了一下自己，她化了淡妆，穿着素雅的衣服和鞋子，头发梳理得纹丝不乱，并扎了一个清纯的马尾辫，一副大学生模样。
那是黑妹有生以来，最尴尬的一刻。原来世界很大，人生却很小。她看到了曲老师的父亲，就是她在歌厅上班时接待的第一位客人——曲老板。她想起在她的通讯簿里甚至还夹着他留给自己的名片。
黑妹僵硬地立在原地，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的液体在她肚子里翻滚不停。她的心脏，却在耳膜上像击鼓一样猛烈地跳动。好在屋里没有旁人，好在曲老板已经失去了语言功能，只用眼睛向黑妹表示着友好。
黑妹抑制住尴尬，放下鲜花和水果，逃也似地跑出医院，在最近的路口，拦下一辆的士，一路回到出租屋。
她感觉生活不过是一场荒诞的游戏，而自己却是那荒诞的伴演者。
恍惚间，槐树枝上一片未落的槐叶，忽然落了，没有风，坠得如此缓慢。黑妹盯着槐叶，在心里记数，如果树叶落地时，数到的是偶数，那么自己的人生就会安稳妥帖……眼看要落地了，她数到十五，飞快地加到十六，杏黄色的槐叶仿佛等着她似的，着地前晃动了一下，钻进了白菜堆里……
昨晚刮了一夜风，槐树枝满院都是。
黑妹又不想做钟点工了，想转行，她向校长请辞。校长说，正想告诉你，他老家的表姨来了，暂时就不麻烦她做钟点工了，她可利用一些时间准备考代课老师，当了代课老师，以后就有机会转为公办老师。
其实，校长提到的老家表姨，是他新雇的钟点工，年近六旬，但他没有照实说给黑妹。他本来是想和黑妹走近一步的，可这时有人向上级教育部门告了他一状，说他利用职权玩弄女性，他知道这肯定是与他竞争教委督导室主任的政敌所为。尽管和黑妹的交往很正常，但他还是淡化了与黑妹的来往，人言可畏，吐沫星子淹死人，他舍不下仕途这条路。
校长找到新的钟点工，黑妹也感宽慰，从此便开始专心复习功课。当老师是她的愿望，她要珍惜这次机会。
接下来，除了睡觉、吃饭，黑妹几乎把所有的时间都用在了学习上。她制定了详细的复习计划，还报名上了市里文化宫的英语班，连走路坐车，也掏出自制的资料卡片看上几眼。眼睛熬红了、身上的关节被风湿侵犯了，也都全然不顾。要想改变自己的命运，就该吃得苦中苦。黑妹想。
考试一结束，黑妹就病了一场。她身体刚刚恢复，便想起了倩，溜溜达达去了那里，可倩已经搬走了，也不在歌厅上班了。
黑妹的心在傍晚的时光里，突然变得飘摇无助，她将身子倚在她和倩住过的房门上，哀哀地想着：倩难道找到有产权的房了？
说来也巧，正好这时接到倩的电话，约她吃饭。
倩还是两耳塞着耳塞，手里还夹着一支烟，一副玩世不恭的样子。天气有些凉了，但倩仍然是轻装上阵：连衣裙是抹胸的，半个胸脯白晃晃地抖在外边，一件粉红色短衣随随便便地披在肩上，没能遮住什么，反倒有些欲盖弥彰的诱惑。自从离开歌厅，黑妹把吊带裙、褛空的蕾丝内衣，都给了倩。可以说，凡是与风月有关的，黑妹都远了。
反倒黑妹的模样把倩吓了一跳。倩惊道：“你怎么成了这样？”说着掏出包里的镜子，让黑妹自己照照。这期间，黑妹还真没有在镜前留意过自己。突然发现自己的形象，也吃了一惊：形销骨立，眼神空洞，表情呆滞，就像刚从疯人院逃出来的精神病人。
黑妹叹息道：“都是为备考代课老师折腾的。”
倩不屑地说：“简直自找罪受！”
坐定后，黑妹发现倩也有了变化：她的小肚子鼓了起来。
倩看出了黑妹的疑惑，兴奋地说：“我很快就有产权房了。”
原来，倩一直记着黑妹说过的那老两口，几个月前她以家政公司钟点工的身份，敲开了他家的房门，老两口正好需要钟点工，倩便被雇用了。开始，她干活踏实，不多言多语，很快赢得老两口信任。不到半月，就把老大爷搞定了，三个月以后，倩就在小腹上围上了棉絮，开始逼迫老大爷把房子的产权过户给她，她要成为真正的城里人。从此，老太太的病情骤然加重了。
听着倩的讲述，黑妹这才想起倩当时说过为自己出气的话，心里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倩看着瘦了一圈的黑妹，深有感触地说：“怎么活都是一辈子，何必把自己折腾得这么苦？”
黑妹苦笑笑。
接着，倩又同情地说：“看你瘦得都脱相了，我让你放松一下。”言毕，倩领黑妹先在一家洗浴中心洗了澡，剪了头，又在川菜馆爆吃一顿。
黑妹感激地说：“又让你破费了。”
倩显得很仗义，说：“不吃不花，死了白搭。”
黑妹万万没有料到，这次竟然成了她和倩见的最后一面。这次相聚不久，便传来倩的噩耗：那天，倩如约出台到嫖客家，因为嫖资发生争执遇害，嫖客是倩的熟客。晚上，二人一起吃了晚饭，喝了一瓶白酒、两瓶红酒，都有些醉熏熏。勉强做完事后，倩要1000元，嫖客只给500元，僵持中二人动了手，嫖客右胳膊紧勒倩的脖子，直至她窒息而亡，凌晨将尸体运到郊外壕沟掩埋。隔日一场暴雨，尸体暴露，被人发现报警。经查手机记录，凶手很快被捕。
自从知道曲老板就是曲老师的父亲以后，黑妹很难接受，有意不和曲老师联系，她希望冷漠能让他的热情降温，让他的大脑恢复冷静。但事与愿违，非但没有让他降温和冷静，反而使他的激情越烧越旺。
自从学校为曲老师恢复了班主任职务以后，他的工作姿态又有了新的起色，有时晚上放学后，还给学生作辅导。一日晚，曲老师正在教室为学生辅导，突然停电了。曲老师知道，这是由于连日下雨，因电线老化短路造成的。故障可能仍出在教室的内墙东南角，有次停电他看见学校电工曾在那里修好过。因为还有一些问题没有给学生解答清楚，他不想中断辅导，临时找电工又会耽误很长时间，他最终决定自己干。曲老师有些电工知识，晓得只要在短路的地方将两条电线分开即可。于是，他让学生搬上桌子，又在桌子上摞上凳子，借着手机的微光，开始操作。谁知，他刚触及电线，一个火球就打了下来，曲老师从凳子摔下桌子，又从桌子滚到地下……
学生们连忙将曲老师送进附近医院。
经过检查，曲老师面部有轻度烧伤，右脚粉碎性骨折，右胳膊关节错位，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
黑妹闻讯后来看他。曲老师递给她一个本子，上面画得全是她的速写：站着的、坐着的、走着的、跑着的、微笑的、沉思的……春夏秋冬、室内室外、风霜雪雨包罗万象。
黑妹非常震惊。因为有生以来，还从未有人这样关注过她。顿时，黑妹心里就涌起一种无名的难过，她趴在曲老师怀里哭了起来。
待平静些后，曲老师告诉黑妹，自打郝科长出事后，款不好贷了，父亲的工程项目被冻结，上面还派人核查以前的款项。他决定继续筹款，怎么着也不能让工程停下来。
此后，校内网络连续多日贴出曲老师尊师重教的先进事迹，每天都有师生到医院看望他，还有记者专门前来采访。校长陪同教育局长也看望了曲老师，还问他对今后有什么打算？曲老师只回答了两个字：“辞职！”待伤好后，他要去打理父亲的房地产公司。
这年冬天，胖嫂的男人因病情加重过世。那些天，胖嫂一直沉浸在悲痛之中。黑妹想，何不趁这个机会领着胖嫂回老家看看，换个环境，也许会好些，此时小虎也已住校。打定主意后，就想出去买东西，出来三年了，不能空手回去，最起码要买些食品。她跟胖嫂说要出去买东西时，胖嫂早为她准备了一大包回家的礼物。
临出门时，黑妹看见了挂在槐树杈上的鸟笼，她摘下来，打开笼子，将鸟放飞。让它去寻找胖嫂男人的灵魂，陪伴他的孤独。
他们在黑妹的老家住了十多天，胖嫂的心情果然好了许多，又开始有说有笑了。
父母和哥哥说不上喜悦，但绝对谈不上厌烦，他们不多言多语，默默劳作，每天伺候胖嫂和黑妹一日三餐，变着花样。粮食和蔬菜都是家乡的特产，吃起来舒心可口。
在老家时黑妹得知，她逃婚后，婆家人便带着家伙来家里要人，哥哥一步一个头地磕着，但人家一直没有松口，后来嫂子便收拾东西回了娘家。过了几个月，哥哥去了一趟岳父母家。跟嫂子说，豌豆已锄了二遍，过两天锄糜谷，一只羊要下羔了，鸭子丢了一只，公鸡半夜三更打鸣，吵得人睡不着……
又过了几个月，嫂子回来了，她已身怀有孕，九个月后生了一个胖小子，一家人都很高兴。嫂子下地干活，收工回来收拾屋子做饭，日子过得顺顺当当。哥哥看着嫂子踏踏实实，没有和自己三心二意，就把身份证还给了她。儿子两岁后的一天，嫂子突然不见了。在她留下的东西里，有给儿子做下的大小不一的衣裤、鞋袜，可见她早有出走的计划。哥哥背着儿子出去找了两个多月，音信皆无。不久，婆家也退回了黑妹的身份证。
这下，两家也算扯平了，黑妹给男方留下一万二千元彩礼，嫂子为哥哥留下了一条根。
黑妹和胖嫂返回省城的那天，父母和哥哥默默无言，却把核桃、柿饼、木耳、铁山药、板栗、香菇、柴鸡蛋等土特产，装了满满两大纸箱。哥哥背着出山，一直把她俩送到县城，上了火车。
回到家里，黑妹和胖嫂收拾那些土特产时，发现一个小纸箱里装着满满一箱纸球，拿起一个剥开，手心里闪现的是一只硕大的红皮鸡蛋。许是怕鸡蛋碎了，每一个都包得严严实实，足有五六层纸武装着。那些鸡蛋色泽光亮，浮着血丝，足见生它时，鸡们所付出的艰辛。她俩把鸡蛋逐个从纸中剥离出来，发现个个都很均匀，附着深浅不一的血迹，可见是经过精心挑选的。那蛋皮上的血迹就像飘逸的晚霞，光彩夺目，沁人心脾。
两人眼里都含了泪。
生活确实发生了很大变化，黑妹却感到越来越复杂的失落感，这种情绪从她再次进城后，就弥漫起来了。是害怕失去吗？是对不该失去的要懂得珍惜吗？
之后，她俩将一时吃不了的土特产，搬到小卖部出售，谁知没两天就被抢光了。
黑妹突然就来了灵感，她和胖嫂商量，从乡下收购土特产，到省城来卖。胖嫂和她一拍即合。黑妹立即就和哥哥联系上了。以后，根据需求，哥哥每星期送一次货。
胖嫂的小卖部顿时红火起来，经营规模不断扩大，后来干脆将临街的墙壁彻底挑开了，改造出一个门市。由于主要经营的是土特产和野山菌，便由原来的“胖嫂小卖部”，更名为“绿色食品经销部”。胖嫂任总经理兼销售经理，黑妹当会计兼出纳。因为缺人手，哥哥一次送完货后就留了下来。他平时不多言多语，浑身总有用不完的力气，苦活、脏活、累活都抢着干。每天起得很早，总把院子里外收拾得干干净净，在院里僻静处还开了几个畦田，养花种菜。
“绿色食品经营部”诚实守信、物美价廉，很快赢得了信誉，生意越做越好。他们又推陈出新，推出了绘有各种图案的彩蛋：瑰紫的、玫红的、杏黄的、瓦兰的……有喜鹊登枝、蜻蜓嬉水、鸳鸯蝴蝶、鲤鱼跳龙门，有滴水的苹果、葡萄、草莓、山楂，还有红福喜字和高高挂起的红灯笼……一时间，成了一道美不胜收的风景。
可能是槐叶给了黑妹信心，她觉得自己该是安稳妥帖了，心情就特别好。闲暇时，她又哼起了那首《隐形的翅膀》。
就在这时，校长的电话来了。听声音，校长的情绪很好。他打这个电话，不是让黑妹做钟点工，而是请她吃饭，原因有二：一是祝贺她被学校正式招收为代课老师；二是小虎以全校前二十名的成绩被市重点高中录取。
校长特别强调，这次学校只招收两名代课老师，按考试的综合成绩排名，黑妹名列第三，是曲老师离职，并在教育局长面前推荐了她……
校长还告诉黑妹，等为她办完代课教师的手续后，他也就该到教委报到了。
春季开学，黑妹第一天去学校代课，看到了院里的槐树，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关注过它们了，原以为它们已经变成了干枯的老树，却不知经过了哪一场和风细雨，突然又萌发新绿，生机盎然了。
